第四章
翌日。
貝家電鈴響起。
想起陳媽一早便出去買菜,貝君頤披了晨褸下樓,按下對講機。
“找誰?”
“你好!我是宅配,有一束花指名送給貝君頤小姐。”
君頤翻了個白眼——天!真不知道又是哪個偶像劇看太多的傢伙想出來的耍浪漫把戲,真會找麻煩!
“知道了。”
片刻后,君頤抱着重得要死兼阻礙視線的九十九朵紅玫瑰進門,一下不留神,她絆倒一個重物,腳下一個踉蹌,整束玫瑰脫手飛出,火紅花瓣灑了一地。
“天啊,我到底踩到了什麼……怡文?”
君頤低頭一看倒抽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倒卧在地毯上呈爛泥狀的“物體”,居然是自己妹妹!
怡文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在靠枕堆中蠕動了下,手裏還抓着電視遙控器。
“嗚……大姐你踢到我了。”
君頤聽了差點沒昏倒。
“你這麼早躺在客廳地板做什麼?”
“嗯……人家在睡覺……”怡文含糊不清地道。
“要睡幹嘛不回房睡?等等……你昨晚該不會就是在這裏過夜的吧?”
“嗯!是啊……”
君頤抓起怡文的耳朵咆哮:“不成體統!你以為家裏沒大人了嗎?啊?要睡回房睡!”
“嗚,好啦好啦!”
怡文只好從靠枕堆里爬出來,步伐遲緩的回房去。
看着怡文無精打採的背影,君頤不覺有些擔心。
“真不知道那妮子吃錯什麼葯了?”
又翌日——
已出嫁的貝家老三貝露琪,中午到出版社交完畫稿,與丈夫韓兆堂一同用過午餐后,然後繞道買了馬卡龍神盒當伴手禮帶回老家,才一進門就看見二姐怡文抱着一桶爆米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無趣的午間電視節目。
“咦,二姐,你今天在家啊?”露琪微訝的問。
“嗯……”
“你吃過中飯了嗎?”
“嗯……”
“書店今天公休嗎?”
“嗯……”
奇怪,她的書店不都是周一固定公休的嗎?但今天不是周一啊!
而且二姐說話都沒什麼表情,真的很不對勁喔!來試探她一下好了。
“二姐,你知道嗎?今天……今天外面下大雪喔!”露琪開始胡說八道。
“嗯……”
“而且聽說麥可·傑克森和貓王復活了耶!”
“嗯……”
“白宮發佈新聞稿,說歐巴馬決定要和小布希在一起。”
“嗯……”
露琪見怡文不管她說什麼反應都一樣,不由驚慌失措起來,抓起二姐用力搖晃着。
“天啊!二姐,不要嚇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被露琪這樣一晃,怡文總算清醒了一些。
“咦?露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暈!
“二姐,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陪你去看醫生好嗎?”露琪好擔心的說,還摸了摸怡文的額頭。
“我沒有不舒服啊!”
“真的?”露琪半信半疑。
“真的啦!”怡文強調。
再翌日——
怡文帶了一本搞笑漫畫到庭院裏,可是她翻開漫畫,看了很久還是在看第一頁,閱讀是她最喜歡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連最輕鬆好笑、字數最少的漫畫也看不進去。
“二姐?”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怡文嚇一跳。
她轉過向,看見一身西裝筆挺,提着公事包的弟弟貝一葦就站在門邊。
“一葦,你怎麼突然跑回來了?”
身為貝家唯一的兒子,繼承貝里建設集團成為貝一葦責無旁貸的責任,隨着父親投身於建築業界,為將來接班做準備。
“我是幫爸回來拿資料。”貝一葦揚了揚手上的光碟。
其實那只是一張空白光碟片,他特意跑回來,只是因為分別接到大姐和三姐的電話后她們都說二姐怪怪的,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選在午間返回老家一趟。
“嗯……”怡文迴避着弟弟關心的目光,不知道該用什麼借口合理化自己的蹺班。
“人總會有倦勤的時候,累的時候就停下來休息一下,不要太勉強自己。”
怡文微笑,“我知道。”
貝一葦仔細端詳怡文的表情,“你看起來氣色真的不太好,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怡文忙搖手,“沒有沒有,我怎麼會有煩惱?哈哈……”
“明晚國家音樂廳有一場很棒的演奏會,我們一起去聽好不好?”
那一瞬間,怡文覺得好感動。
她這弟弟從小就非常細心,非常體貼,長得又帥,若不是他一再聲明早已心有所屬,她一琮會將身邊最好的女性友人介紹給他!
“一葦……”怡文拍拍弟弟的手,“我真的沒事,不要替我擔心。”
“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要放在心底不講。”
怡文忍不住笑出來,“欸,我們之間誰比較大啊?”
“你,不過你老是迷迷糊糊的,我覺得我當你哥還比較合適。”貝一葦一本正經地道。
“我哪有迷迷糊糊?”怡文鼓起兩肋抗議着。
“怎麼沒有,你——”
怡文看得出貝一葦還想說什麼,但就在此時,他的手機傳入一通簡訊,貝一葦看完簡訊后無奈地嘆口氣。
“我得回去開會了。”
“嗯,別讓同事等,快回公司去吧!”怡文催促着。
貝一葦往門口走動,走到一半又折回。
“怎麼啦?是不是忘了什麼東——”
怡文話沒未說完,貝一葦張開手臂,摟了摟嬌小的怡文,還開玩笑似的將她抱起,怡文忍不住咯咯笑了出來。
“二姐,有事隨時給我電話,雖然我現在比較少住在老家,但我們永遠是姐弟,可別跟我生疏了!”貝一葦不放心地叮嚀。
“我會的。開車開慢一點,注意安全!”
與弟弟道別後,怡文合上漫畫。
既然沒有心思看書,也不想再悶在家裏,乾脆出去走走吧!
暖煦的日光,非假日的午後,沒有目的,不必趕時間地緩慢散步,其實是件非常享受的事。
怡文穿着印有大頭狗的T恤,刷白牛仔褲,踩着一雙黑色人字拖在街道上閑逛,忽而一名端着咖啡的粉領與她擦身而過,不小心撞上了她。
“抱歉抱歉!”對方急急道歉。
“沒關係。”
對方離去后,還留下一縷要命的咖啡醇香,勾動了她胃裏咖啡因的相思,令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殘香。
天啊!她幾天沒喝咖啡了?起碼三天!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咖啡的滋味。
怡文的雙腳象是自有其主張似地掉轉了方向,往怡然咖啡館的所在地走去。
離“怡然”越近,怡文的腳步就越輕快。當她看見咖啡館門口那個藍白色相間的半圓拱頂小雨蓬時,她的臉上露出大大的微笑。
站在對街,怡文強自按捺着想飛奔過去的衝動,望眼欲穿地等着交通號誌上的小綠人出現,不料,在這時候,她看見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抹搶眼的火紅身影。
是玲雅。
號誌轉換,小綠人伴隨着導盲的布谷鳥輕快的漫步起來。
行人像魚一樣穿梭在斑馬線上,怡文卻覺得自己的腳重得像是舉不起來。
想起三天前玲雅對她的說的那番話,怡文不知為何覺得胃部緊縮了起來。
還有十五秒。
布谷鳥鳴頻率變快變尖銳,小綠人像是被狗追似的開始急促奔跑。
還有五秒,五、四、三、二?
怡文咬着下唇,站在咖啡館的對街,怎麼也不敢踏出那一步。
號誌轉紅,汽機車像是被放出閘門的獸,暄囂的再度佔據路權。
怡文氣沮地垂下頭,安慰自己:不去“怡然”也沒關係,至少到處都買得到超商的便利咖啡。
每當咖啡館門上的鋼鈴響起,元朗總下意識的希望走進來的是貝怡文,但每次的希望都成了失望。
距離他生日,已過三天。
這三天,怡文不曾出現在咖啡館,倒是她的朋友魏玲雅天天來。
發生了什麼事?怡文從不曾這麼久沒來。
他生日那一晚,他吻了她,卻來不及向她表白。自那一晚以後她不再來找他,這代表什麼?她生氣了?需要時間想清楚?或是對他沒感覺?他想知道這三天她的小腦袋裏在相什麼。
至於魏玲雅——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室內設計師都這麼閑,魏玲雅竟可以在咖啡館一待就一天,不厭其煩的詢問每種咖啡豆的名稱與特質。
看在怡文的面子上,元朗努力壓抑下心中的不耐,盡量滿足魏玲雅的好奇心——
但天知道,他已經快將耐性用盡,因為玲雅的問題越問越私人,對他的興趣顯然高過咖啡,已經快要令他忍無可忍!如果不是顧慮到她是怡文的朋友,他早就將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元朗走進吧枱后的休息區,拿出手機,迅速搜出舊日死黨的電話,撥號。
電話響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人應聲。
“哈啊!喂?”電話彼端先是一記長長的哈欠開場,足見對方仍處在嚴重睡眠不足的狀態。
“阿濤。”元朗的聲音中帶着低氣壓。
懶散樣迅速消失,換上精力充沛的聲音。
“喲,是元朗啊!怎麼會想到打給我?真是蓬畢生輝啊!”
獃子,“蓬畢生輝”不是這樣用的!但元朗沒心情糾正他。
“怎麼會打電話給我?是不是有意思要回劇組來啊?”
“如果我沒記錯,劇組最近殺青對不對?”
“對,怎樣?”
“你現在有沒有空?”元朗的聲音持續低沉。
“有有有!!!只要是你找我,我隨時人空。”
“那好,你現在馬上到怡然來。”
“要幹嘛?”
“代班。”
阿濤的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嘎?代班?有沒有搞錯!”
“我等你四十分鐘。”說完,元朗掛掉電話。
“天啊!元朗我真會被你搞瘋……”阿濤用快死的口氣嚷道。
“‘怡然’交給你了。”元朗拍拍他的肩說道。
“到底是有什麼火燒屁股的事?”元朗從不拜託別人的,真的很反常喔!
“改天再說。”
“等一下啊!費老大要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在寫劇本……“
不管阿濤在背後哇啦哇啦地喊什麼,元朗逕自拿了鑰匙,提了紙袋,從後門開了休旅車就離開,直奔“鉛字館”。
鉛字館內依然播放着輕輕柔柔的音樂,櫃枱上依舊插着一大束滿室生香的香水百合,店員林婉玉坐在櫃枱后整理即將上架與將要CD上網的書籍資料。
元朗闖進寧靜的鉛字館,他的模樣太急躁,讓林婉玉有些訝然。
“元先生?”
元朗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我找怡文。”
“她今天請假喔!”
“請假?”這個答案令元朗意外。
林婉玉起先猶豫了一下,接着小聲透露,“事實上,她已經請假三天了。”
元朗微蹙起眉,“怎麼了?她生病了嗎?她明天會不會來上班?”
“不知道耶,貝大小姐沒交代。”其實她也有點擔心,可是她又不好過問老闆的私事。
怡文沒來上班,竟是貝君頤代為請假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謝謝,這咖啡請你喝。”
元朗將裝了兩杯咖啡的紙袋放在櫃枱,腳跟一旋,離開鉛字館,開車直驅貝家。
三天見不到怡文,他既困惑又不安,但當他知道她已三天沒上班,他的心裏只剩下擔心。
“唔……不好喝,這個呢?嘩,不行,酸味好重!”
怡文手裏提了一大堆外帶咖啡,從便利超商、星巴克到咖啡專賣店的現煮外帶咖啡,就是沒有一杯喝起來可以取代元朗為她煮的咖啡。
怡文超沮喪的。
怎麼辦?今後她要去哪裏解她的“咖啡癮”?
乾脆幫婉玉加薪,請她每天下午去“怡然”幫她買咖啡?不行,元朗認識婉玉,他一定猜得到婉玉是幫她買,只有她才會點特調咖啡,也只有元朗知道她愛喝的口味。
“傷腦筋……我的味蕾已經被元朗寵壞了。”
怡文提着自己滿手沉重的袋子。裏頭裝的都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有種鼻子酸酸的感覺。
天色暗了,怡文拖着有氣無力的步伐回家。
彎進巷口時,她忽然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間,怡文直覺地倒抽一口氣,踉蹌後退兩步,慌忙將自己的身軀藏迴轉角後面,感覺自己心臟跳得很快。
她……沒看錯吧?站在家門外的是……元朗?
元朗站在貝家對面的那盞昏黃路燈旁,路燈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長,他靠着圍牆而立,一手握着攜帶式煙灰缸,路燈下,她看見他的煙灰缸堆滿了煙蒂。
天,他在這裏站了多久?現在還是咖啡館的營業時間,他怎麼會跑出來?
忽然貝家的鏤花大門被人從裏面打開,元朗立即按熄了煙,站直了身軀。
怡文看見陳媽端了一杯水出來給元朗,元朗婉拒。
“二小姐還沒回家啊,她也沒帶手機出門,元先生……你要不要改天再來?”
“沒關係,我不趕時間。”
“我有打電話給大小姐,她交代請你進屋去等。”
元朗再度婉拒,“謝謝,我在這裏等就好。”
“這樣厚……”陳媽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不然你渴了再跟我說,這種天氣要多喝水才不會中暑,屋裏還有很多檸檬水,不要客氣。”
“謝謝。”
陳媽進屋去了。
元朗又重新靠回牆邊,準備再燃一根煙。
躲在轉角處的怡文,這一刻心抖得劇烈。
他……真是來找她的?可是,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
元朗在彈開打火機時,忽然嗅到一縷絕不會錯認的味道。
怎麼會有咖啡的香味?
他轉過頭,不意與躲在轉角只探出一顆頭的怡文打了個照面。
“怡文?”這是她家,她躲在那裏做什麼?因為不想見到他嗎?
想到這裏,元朗的眼色黯了幾分。
怡文嚇了一跳,沒料到會被元朗發現,她有點想逃走,可是又覺得很沒禮貌,只好硬着頭皮走出來。
“嗨!”她有點心虛的打招呼,卻不太敢正視他。
“嗨。”元朗收起香煙,看着眼前微低着頭的小腦袋,感覺很複雜。
看見她人好好的,沒病沒痛,他很高興,想緊緊擁住她;可是想到她整整消失三天,都不去找他,讓他寢食難安,又很想吼她,他不知該說什麼,最後,他只好挑了個安全的話題開頭。
“你去買咖啡?”元朗看着她手上提滿了袋子,皓腕上勒出許多紅紅白白的痕迹。
“呃……”
“買這麼多,全都是你要喝的?你喝得下?”他取下一杯,看見本子上印的字樣,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嘲弄。“CityCafé?什麼時候開始你改喝這種咖啡?”
“不是……”她急急否認。
“想喝咖啡為什麼不去我那裏?”
怡文抬起頭望住他,表情有些驚惶失措,什麼都還未說出口,眼眶已經紅了。
在這沉默的時刻,元朗驀然明白了她心中想的,卻說不出口的話——
她想要找出能取代他煮的咖啡。
這個認知,使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無形的利爪抓破一個洞,痛徹心扉。
很好,今晚總算沒有白來,至少他得到了他要的答案。
元朗平靜地將那杯放回袋中,還她。
“我走了。”
怡文提着滿手冷掉的,他轉身離去時,她的心也涼了大半。
她知道元朗一定誤會了,她張口,聲音卻卡在喉中,喊不出來。
有時候,人不會意識到這個人對自己的重要性,人都是在即將失去時,才測得出這個人在心底的重量。
為什麼她總喜歡往“怡然”跑?為會么她話都能跟他說?過去她從未正視過這些問題,直到玲雅宣告她愛上元朗為止,那一刻,她才驚覺自己心底真實的感情。
天!她是這麼盲目,如此遲鈍,不曾察覺元朗對她而言,早已不只是一個朋友,他對她的在乎,也早就超越了朋友的界限,是她一直視而不見。
“元朗,我不懂,為什麼愛神的金箭老是繞過我?你說,我會不會是被丘比特給遺棄了?”她曾這麼問他。
“你想太多了。”
“你又知道了?”
“你的幸福已經在前面等你,只是你還沒有發現而已。”
殊不知她誤會了丘比特,他並沒有摒棄她,是她忘了傾聽心的聲音。
當時她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她現在發現了,可是……這一切會不會太遲了呢?
蹲在地上,將小臉埋在膝上哭得好傷心,沒有發現元朗在此時折返。
元朗原本已經走遠,但上車前卻看見她在路燈下縮成一團哭泣的樣子,她的眼淚摧毀他的理智,讓他的心可怕地揪緊着,到最後,他走不開——
他沒有辦法丟下正在哭泣的怡文走掉!
“怡文……”他的手角上她顫抖的肩,將她摟進自己懷裏。
怡文在淚眼矇矓中,發現元朗居然折回來,她低喊一聲,哭着抱緊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對他喃喃說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嗚嗚,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好討厭自己……嗚嗚……”
“怡文,你先別哭,有什麼話慢慢說。”她像是非常沮喪,非常煩惱,一直嗚嗚咽咽地哭得非常傷心,但她說了什麼元朗完全有聽沒有懂。
“你不懂……我覺得很內疚……嗚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元朗,我……”
怡文哭到最後,講的話根本已變成外星語,超乎元朗的理解範圍。她重複着同一句話,元朗努力分辨她的外星語,一直到第五次,他才聽懂了她的話,而那句話,卻深深震撼他的心。她說——
“元朗,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