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內憂外患(三)
天似蒸籠,夜如濃墨。梧桐樹靜默如謎,紋絲不動的葉子,像祈雨時眾多伸向天空無辜的手掌。阿黃伏在樹下,吐長舌頭,呼哧呼哧奮力喘着,窒息的悶熱,讓人渾身是汗虛弱而昏沉。
棗紅色的八仙桌上,肅穆的牌位正前方放着幾盤點心。小翠惺松的眼睛半睜半合,儘管滿臉是汗絲毫不影響她對食物的貪婪,實在熬不住了,歪倒在桌子上立刻酣然入夢。
碧桃精神抖擻兩眼發亮,像只回巢的貓頭鷹,故作深沉繞着兩個人轉了兩圈。梅君揚眉不悅地撇了她一眼。
“看什麼看?想挨揍嗎?”碧桃說著,竟然舉起手中的棒子。她最懂的小人得志后如何利用到手的權力。
“放肆。”梅月嬋呵斥道。一雙美目逼視着她,冷漠而威嚴。碧桃心中“咯噔”一下,手尷尬地停在空中。
“碧桃,你背地裏做的那些事情也不怕報應。”梅月嬋冷冷地問。
“口說無憑,有人信你嗎?”碧桃揚眉反問,但畢竟心虛,口中虛張聲勢地嚷嚷着,人已經移到一邊坐了下來。如果不是這個女人知道太多,她們也不至於水火不容,但這個女人卻不像水月那樣懦弱好欺。碧桃暗自思忖,如果不想法子震懾住她,萬一事情傳揚出去,被人指指點點顏面何存?雖然自己只是個卑微的下人,但也同樣顧及名聲。況且,不能相信任何人,水月已經違背誓言出賣了自己。
梅君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掉了下來。梅月嬋懶得再理會碧桃,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虛弱的手放在她肩頭,輕輕安撫,然後小心掀起她的褲腳,梅君烏青腫脹的右腿赫然刺目。
“不管怎麼說,那麼多人看着,娘是長輩,威風顏面掃地,以後誰還服她?跟着我,讓你受委屈了。”梅月嬋聲音很輕,彷彿一陣風來就能颳走。
梅君哀傷地搖了搖頭:“我是心疼小姐!任勞任怨,還要受這不白之冤。”
梅月嬋雙手扶地,咬牙艱難地挪了挪酸痛的膝蓋,一股鑽心的疼趁機爬上麻木的知覺。她沉沉嘆道:“娘心裏有火想沖我撒氣,打我我倒不在乎,打在你身上我會覺得更疼些,也會內疚。以後別傻乎乎的往前沖。”
“我不往前沖,誰來保護你呢?我挨幾下沒關係的。”梅君烏黑的雙眸滿是心疼。
梅月嬋只覺得心中熱熱酸酸的,琥珀色的眸中升起了霧氣,泛起隱約的晶瑩,嘴角卻露出酸澀的笑意。
無力阻止命運的皮鞭時,替對方扛着或者能分擔一些,這樣的情感也許很笨卻無比珍貴。任何的奇珍異寶都買不到。
“哼!”碧桃坐在遠處的椅子上,忍不住冷笑:“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想逞能裝英雄。”頓了一下,碧桃眼珠子轉了兩圈,陰陽怪氣地說:“三少奶奶,真是可惜了。這麼窈窕如花的人,卻沒有錦上添花的命。”
梅月嬋揚起青黛色的睫毛,凝視着這個陰奉陽違的女人,面色黯然下來:“命里的事就交給命吧!小人得志也確是一種造化。”
隨着稀疏的腳步聲傳來,門從外面被輕輕推開,李旦端着條盤快步進來,跟在身後的李玉一跨進門,立刻從裏面把門關上。條盤上放着一盤青菜一盤豆腐和兩碗冒着熱氣的蛋花湯,李玉端着的碗中則是熱氣騰騰的黃饅頭。
李旦彎腰把條盤小心放在梅月嬋面前的地上,輕聲說:“少奶奶,你們倆趕緊先吃點吧。”
梅月嬋心裏一陣感動,象沉默的小溪流淌到了陽光下。
“哎喲!李旦――”碧桃橫眉豎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膽子不小――”李旦回頭,鄙視的看着她:“你閉嘴吧。太太只是讓她們跪着,並沒說不讓吃飯。即便是受罰她也是少奶奶,你別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
碧桃側目用眼角瞄着李旦,鼻子裏擠出一聲揶揄地冷啍。
“吃完了就放在牆根上,明天一早,我早早來收拾。放心吧,太太已經睡了。”李旦咧嘴憨厚地笑了笑。
梅月嬋望着這個平時木納敦厚的下人,黝黑的面龐給人一種踏實和安寧:“謝謝你們兩個,讓你們費心了。”她的聲音已有些沙啞。
李旦紅着臉,笨拙害羞地點了點頭,又象不放心什麼。站起身扭頭衝著碧桃,冷漠地說:“她再有不是,是老太太的兒媳婦,老太太動手打能行,你要動手,老太太肯定饒不了你。你可不要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李旦說完,沖李玉指了指門,李玉輕輕拉開門栓,兩個人放輕腳步,身影一閃很快消失在遠處。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用得着你來教訓我。”碧桃一臉鄙夷,撇了撇嘴,衝著門外丟出兩聲陰沉地咒罵。
門外,夜色黑的駭人。碧桃怕黑,硬着頭皮壯着膽迅速把門關好,轉回身,邊走邊說:“三少奶奶,有些事我真不想告訴你,但是看你這麼久了還被蒙在鼓裏又於心不忍。”碧桃頓了一下,在梅月嬋身旁停下腳,臉色有些難看:“你知道,你大婚那天,去接親的人是誰嗎?”
梅月嬋微垂的眸光一動,心裏有什麼揪了一下。這個話題足以引起她的興趣,但她不願藉助這張搬弄是非的嘴探尋真相。事情的真相早晚會水落石出,她沒有必要慌不擇路。
梅月嬋瞬間褪去了所有的興緻,把臉扭到一邊,面色沉穩,冷冷地說:“不想知道。”
“是二少爺。”碧桃一點也不生氣,緊緊的地凝視着她。
梅月嬋彷彿沒有聽見,依然表現出一種疏離和冷淡。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婚禮由另外一個人帶新郎迎娶的反常。
梅君挺直身子,驚詫地瞪大眼睛:“你胡說!你這個瘋女人,別在這裏挖空心思胡說八道。”
遙遠的田野、山崖漸漸起了一絲風,梧桐樹隱在夜色中的樹冠,似乎尋嗅到了清涼的氣息,微微晃動起來。阿黃拖垂着濕漉漉的舌頭,興奮地翻了一個身。
碧桃的半邊臉映着燭焰閃爍不定的輪廓,冷冷地一笑:“三少爺被反鎖在書房整整一周。甚至娶親那天,都是二少爺帶他去迎的新娘子。直到拜完天地,三少爺才被放出來和你入得洞房。”
“碧桃,你簡直是條狂犬亂咬的瘋狗!”梅君氣憤難當,哇哇大叫。她不知道有什麼方法能立刻讓這個女人閉嘴。
梅月嬋吃驚地望着碧桃,只覺得天空一道霹靂,腦子裏剎那間一片凌亂,只剩下浮浮沉沉的錯覺。
碧桃傲慢地仰着下巴,得意忘形的嘴臉俯視着憤怒的梅君。四兩撥千斤就可以報仇讓她無不暢快淋漓的從鼻子發出滿足地冷笑。
“你丈夫都不要你了,明白嗎?你在這裏名不正言不順的算什麼呀?為了分一份家產嗎?”又一道閃電劈了下來,映出孤獨盈弱跪坐在地的身影。碧桃張狂惡毒的嘴臉如石像一樣慘白冰冷:“真是難為你了!一個徒有虛名的少奶奶,居然有滋有味做得跟真的似的!”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梅月嬋不禁打了個冷戰。一股涼風,夾着冰涼的雨點,鋪天蓋地淹沒了乾旱已久的塵世。
沉悶的雷聲,藉著撕裂烏雲的閃電,照亮眼前的混沌。屋內剎那間雪亮如晝,緊接着又一道閃電不可一世撲了下來,勢在傾吞一切。淫威肆虐下,門口那棵凌霜歷雪的梧桐樹搖擺不停。
碧桃的話象來自地獄的鬼火,瞬間爆發的火山震的梅月嬋粉身碎骨、殘骸片片。
“小姐,你千萬別聽她胡說。”梅君一臉焦灼握緊梅月嬋的手臂,使勁晃了晃。出神入定一般僵在原處的梅月嬋,這才眨動了一下眼睛,眼神恢復了一線靈光。
碧桃低沉的笑聲跌進耳朵里,梅月嬋緊閉雙唇,眸子含恨含怨,死死地盯着碧桃。近在咫尺,碧桃可以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自己的身影。那種目光不容侵犯和污濁,也許這就是正氣,這種正氣來自心靈最深處,就像一彎未染纖塵的靈泉。靈泉映射下,她分明看見一張因為得意扭曲,變得凹凸不平猙獰可怖的臉。碧桃心裏不禁一震,渾身每個細胞直至末梢都倍感震撼。
碧桃怕了,這種凜然不懼的正氣逼視下,讓她心生擔怯,膽怯之於無比憎恨,因為憎恨而氣憤,怒火中燒即而恨之入骨。碧桃咬牙切齒,猛的抓起手腕粗的木棒。
“啪――”突然一道閃電再次撕裂天幕,梅月嬋目光如炬憤然嚴肅的臉,在閃電下有一種隱秘異樣的光彩。碧桃驚恐地瞪大雙眼渾身顫粟,舉在空中的木棒“咣當”一聲失手落地。
“有鬼啊!”碧桃尖叫一聲,手忙腳亂拉開門栓,瘋狂地逃出屋子衝進瓢潑的雨里。“有鬼啊!有鬼啊!”院子裏凄厲地尖叫被無邊的雨淹沒。
除了滂沱的雨聲,任何聲音都等同於零,雨水沖刷了塵世的一切,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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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上淅淅瀝瀝的雨滴,如簾懸挂,空織着一簾幽夢。
薛鳳儀聽小翠說兩個人依然在跪着,嘴裏忿恨地埋怨: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然後吩咐小翠:“去讓他們起來吧。”
梅月嬋和梅君扶着牆,緩緩挪着腳步,一步一鑽心,像有千萬塊碎骨扎得她直想掉淚。她冰冷的臉上似乎沒有半點生氣,倔強而悲壯。
昨夜突然而至的大雨驚擾了許多人的夢,未眠人各懷心事。大嫂揉了揉疲憊神色的雙目,陽光透過窗欞,連年有魚的窗花浮現在她的床上。四邊的角花是多子多福的石榴,細長的葉、火焰一樣的花瓣栩栩如生別具匠心。嫁入陸家的頭一年,過年時,家裏所有的窗花、棚花、櫃花甚至院中花牆和梧桐樹上所貼的各種各樣剪花,都是出自她的手。
“也僅僅是那一年。”大嫂在心裏發出一聲沉悶地低嘆。雙目無神呆靠在牆上許久,才懶懶地掀開被子下了床,從抽屜里摸出紅紙和剪刀又重新坐回被窩裏。一頓飯的時間,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意。這才穿好衣服下了床,推門出屋。除了給自己留下一副,她要把另一幅送給另外一個人。
梅月嬋和梅君互相給瘀傷的地方塗了一些葯,梅君的腿腫脹嚴重,走路一瘸一拐。
雨聲漸息。薛鳳儀碎碎地腳步聲從窗前移過,梅月嬋和梅君面面相窺。小翠掀開門帘,攙扶着薛鳳儀緩緩跨進門檻。
薛鳳儀看着梅月嬋怔怔地從床邊升起來,下意識擺了擺手。自顧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后,薛鳳儀錶情複雜地凝望着倆人,輕聲地問,“還疼嗎?”
“太太!”梅君用手搬着那條腫脹的腿,忍痛挪下床,向薛鳳儀行禮。
“娘!”梅月嬋放下高卷半腿的褲腳,蓋住腫脹青紫的膝蓋,低聲輕語。
薛鳳儀沉默着點了下頭,轉過臉沖小翠淡淡地說:“你先出去吧,去後院幫李玉那些衣服收拾出來。”
看到小翠下了台階,薛鳳儀才嘆了口氣。
“別恨娘,打你的時候,娘的心裏也是疼的。”薛鳳儀蹙起的眉頭,臉上的黯然和無奈都在無聲訴說著她的為難。
兩個人縱使對這場不白之冤心有微詞,現在看到薛鳳儀親自前來並且掏出這些肺腑之言,難免會耳朵發軟。
“其實,娘不太相信你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薛鳳儀凝望梅月嬋的目光透着憐惜,一夜無眠,使她眼底佈滿了血絲,眼角的褶皺又深了許多,新生的皺紋更是像這個家的風波層出不窮。薛鳳儀長長嘆了口氣,繼續道:“但是二嫂有些說不清楚的證據,我不安撫她,不給她一個交代,是肯定不行的。”薛鳳儀感慨地搖了搖頭:“她不像你這麼乖巧。”
梅月嬋和梅君沉默地聽着,事到如今,除了忍氣吞聲又能如何。
“娘害怕這個家四分五裂,發生任何事,哪怕委曲求全只要能壓下去相安無事,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薛鳳儀垂目望着地面,帶着沉痛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一個拔不出的夢,聲音也變得飄搖,在屋子裏緩緩回蕩:“家醜不可外揚!一家人不要去分什麼對錯高低,只要安生合睦就好。我曾經在外面住了很多年,孤兒寡母形隻影單。並不是我做錯了什麼,只是因為陸家不接受我,我必須忍氣吞聲,一天天的熬。僅僅就是因為那個女人――”
話到此處,噶然而止。憋在胸中多年從未提及的鬱抑,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壓的她喘不過氣來。今天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卻彷彿突然間卸下了一些,薛鳳儀揚起臉不禁深吸了一口氣,接着又是一聲長嘆。
這突然而至的故事,讓梅月嬋兩個人忘了身上的疼痛,詫異地瞪大眼睛。
往事如夢說來話長,幡然回頭,竟然幾十年光陰從指尖劃過。薛鳳儀說完那些早已塵埃落定只剩背影的往事,顯得極為平靜,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憤恨交加,所以從來不敢觸摸,沒想到時間真的可以讓風雲浪潮成為灰燼和死水。
“原來真有一個大娘的存在。”梅月嬋仍有些難以置信,喃喃道。
薛鳳儀面色淡然,輕輕點了點頭:“是,我只是個二房。”
梅月嬋又問:“那個女人呢?”
“她死了。”
“娘親眼看到她死了嗎?”
“看到了。”薛鳳儀點頭,聲音有些乾澀:“她跳崖自殺,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已經血肉模糊,沒有了氣息。她為了把我攆出陸家,付出了一條命的代價,所以另一種說法是我的到來引起了陸家的家破人亡。事情過去了很多年,我的身上都背着這種詛咒,她死了,我卻一輩子也洗不清了。所以到了我的孩子手裏,絕對不能再出這樣的事……”
房檐滴落的一滴雨水,映射着太陽的光芒,砸在大嫂手中鮮紅的剪紙上。她半張雙唇面色蒼白,啞然而僵硬。過了很久,才放輕腳步小心翼翼退下台階,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間。
林妙齡在門帘後面,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個太陽底下悄然遠去的身影。徹夜不休的噩夢,攪得她心神不寧。直到那個身影抬腳進了屋,林妙齡才面無表情將嘴裏新嗑的瓜子皮,重重地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