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上花開：·行路難（一）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飄起了雪花，天亮時，地上已經白白的一層。

“無論找沒找到三弟，你們都要多保重，寫信回來，告個平安。”天寒雪急行人寥寥，陸豫匆匆與他們揮淚告別：“三弟一旦回來，我立刻給你們捎信。”

“駕――”老周把手中的馬鞭凌空一甩，兩匹馬撒開蹄子奔跑起來，車輪碾壓在積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和馬脖子上清脆的鈴鐺聲此起彼伏，雪地上留下新鮮的車轍不斷延伸向遠方。

萬籟俱寂，遠處山巒的輪廓越來越深，故鄉越來越遠。暗沉的景象里只有匆急的馬蹄聲車輪聲，鈴鐺聲。嘎噠嘎噠、咯吱咯吱，叮呤，叮鈴。

西北風像鞭子橫空掃過，一人多深的蒿草叢東倒西歪瑟瑟作響，天地間盡添了一種黍離麥秀，銅駝荊棘的蒼涼之感。

突然，風雪中隱隱傳來幾聲犬吠。耳熟的聲音讓梅月嬋心頭一震，下意識望向梅君。梅君正在放鬆薛鳳儀腿上的綁帶，手突然停滯下來，側臉向車門望了一眼。只有風聲嗚嗚穿過，她一聲不響又低頭繼續手中的動作。梅月嬋屏息凝神，仔細側耳聽了聽，天地間除了雪花簌簌下落的聲音，犬吠聲像從來沒有過。梅月嬋小心地嘆了口氣再沒言語。這一走，山高路遠歸期難定，人尚且不能保證安危，阿黃留下來至少能吃飽肚子。

臨行前，她已經把阿黃託付給了李旦和李玉：‘你們倆住到我家，幫忙看着院子，照顧好阿黃；唯一的要求就是那裏的一磚一瓦，樹和花草都不要動，勤於打掃好生照看，不要荒蕪了。等我回來的時候還是原貌就行。’

犬吠聲被嗖嗖的風聲淹沒，時斷時續似有似無。阿黃的樣子在梅月嬋腦海間變得模糊，快要消失的時候，狗叫聲漸漸連貫起來並且越來越近，不像來自遙遠的村莊而是一直在後面追隨。

梅君也感到了愕然，半張着嘴，彷彿那個名字隨時會脫口而出。梅月嬋目光一閃，剛說：“好像是阿黃？”梅君挪步，迅速把車門拉開了一條縫。

難以置信的一幕，讓幾個人心頭一熱，頓時濕了眼眶：“――阿黃。”

漫天的白雪中，阿黃疾步如飛，不顧一切朝着這個方向奮力奔跑。兩隻耳朵，上下忽閃着，嘴裏大口大口地噴出白白的熱氣。看到車廂里熟悉的身影，它立刻努力發出更強烈的叫聲，回應她們望向自已的目光。

“停車，停車。”梅月嬋和梅君含着淚跳下車。阿黃幾個縱躍跳到面前撲進她們懷裏，興高采烈的把身體緊緊依偎着，一邊伸岀濕濕的舌頭舔她們的頭髮、衣袖、手。那雙褐色的眼睛裏盈滿淚水，內眼角下泅濕的毛色變深，象兩條爬出水坑的蚯吲，痕迹一直向下延伸。姐妹兩個摟着阿黃的脖子，一遍遍撫摸着，喜極而泣百味頓生。這一路，生死難料前路茫茫，人都難有安身之所，又拿什麼來餵養一條狗。但是看着阿黃信任而焦灼的眼神，實在難以痛下決心再次丟棄它。對一隻狗而言，貧賤苦難無足輕重，除了死亡病痛，世間沒什麼能讓它放棄與分離。

“姐，就讓它跟着吧。”梅君抹去臉頰的淚水，泣聲道：“你出嫁走後，夫人把它送人，它就不吃不喝。”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雪片象散落的羽毛，鋪天蓋地蒼白迷茫，讓人模糊難以視物。阿黃似乎明白梅月嬋地猶豫，滿含期盼直直地望着她噙滿淚水的眼睛，又側臉乞求似地望了望梅君，抬起爪子一下一下搭上梅月嬋的胳膊。

風雪中傳來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阿黃能懂得其中一如往常的親昵：“阿黃，上。”聽到招呼，阿黃迫不及待，縱身一躍，跳上了馬車。

趴在狹小的車廂里，阿黃變得異常安靜。於它而言，天地再大都與它沒什麼相干，跟隨家人的腳步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心安。梅月嬋透過馬車的窗戶向遠處眺望着，雪飄飄洒洒迷人的雙眼，黃土的路像一條無法預知的生命線和田野一起消失在天盡頭，更像是遙遙無期的指示。望着漸漸遠離的故土，不知所愛在何方，明天會在哪裏，不知過往該如何收場。

馬車一路迎雪疾奔，一直到一條河邊：“吁――”老周兩手拽緊僵繩，長喝一聲，兩匹馬順從地頓下腳步，甩了甩長長的尾毛，打了幾個鼻響，在原處踱着步子，車穩穩地停了下來。

河水並不深，河的對岸，是一處幾人高的土塬，一條嶇嶇彎彎的官道延伸向遠處的山崗。很顯然，馬車根本無法到達對岸。幾個破衣爛衫的流民，正踩着水中的岩石靠近對岸，然後費力攀上土塬。

前面座位上的老周，一側身跳下車，舉手摘掉頭上的帽子夾在腋下，把蒙了半邊臉的圍巾扒到脖頸。車廂邊傳來老周低沉地聲音：“老陸，真是對不住了，車過不到對岸去了。”

車門打開的一瞬，阿黃手當其沖跳了下來。梅君和梅月嬋攙扶着薛鳳儀艱難地挪下馬車，陸伯平把車中的行李放到車廂邊，跳下來繞到車前。

老周朝前方指了指：“過去這河，走官道，不到一百里地，就能到縣城。到了人跡繁華的地方就安全了。我這馬找個旅社，吃點料喂點水，就該往回返了。”

陸伯平含笑點頭，道謝，一邊搓了搓凍僵的手，把棉帽的帽耳向下拉了拉。老周扭身從自己的坐位下摸出幾件黑色長衫：“這是我兒子的幾件衣服，舊點，都是洗乾淨的，兵荒馬亂的，兩位姑娘收拾臟點亂點才能安全些。”

“多謝了。老周――”陸伯平拉住車夫的手，眼角瞬間泛起潮紅。車夫與他的手緊緊握着：“啥也不用說。受坑、挨騙、短工錢的事我遇多了，陸家常年照顧我的生意，有難還惦記着給我結清工錢，你們都是好人，這世道變壞了，我也幫不上別的啥忙。唉――！大雪都過了，馬上小寒，年不遠了。你們一路保重，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風雪中，車夫坐上馬車長鞭一甩，馬蹄聲、銅鈴聲再次響起，伴着厚重的車軲轆漸漸遠逝。直到馬車的影子在飄飛的雪地再也不見，幾個人才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匆匆穿在身上。混在衣衫襤褸的難民中，一路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