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秦淮篇 第四章 狹路
古時建朝後,以金陵為都,商賈雲集,人文薈萃,鼎盛六朝。后遷都洛陽,碩大的金陵城被改為留都。昔日皇城如今已被言家設為府邸,威嚴榮華雖已不在,但市井間仍余幾許風流。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烏衣巷位於金陵城南,處在秦淮河上文德橋南岸,舊時是王、謝兩大豪門的宅邸。而世事無常,如今,烏衣巷已少有人居,僅有寥寥幾名對考取功名仍抱夢想的寒士儒生聚居於此。
洛飛羽左顧右盼着巷內幽深的環境,頓感到不寒而慄,“那個大叔不是說進城門后直走就好了么,你幹嘛繞個大遠,走到這巷子裏來?”
公孫詩瀲沒有回答他,只是輕搖着韁繩,催使小馬駒前進着。
一陣颼颼涼風忽然吹來,吹得洛飛羽寒毛炸起,他渾身一抖,大驚失色:“陽春三月,哪裏來的冷風?莫不是妖風肆虐!”
公孫詩瀲既無奈又想笑:“這是穿堂風。”
洛飛羽臉色大窘,忍不住從側邊抬眼偷看公孫詩瀲的反應。
卻只見她的側顏無比平靜,如同一汪面無波紋的秋水。
小馬駒不快不慢地朝前走着。直到行過了一個陋巷口,跨到另一條雜草叢生的古巷裏,小馬駒就不繼續前行了。
公孫詩瀲率先下了馬,撫摸着俯首吃草的馬駒,緩緩道:“下馬。”
“下馬?到了?”洛飛羽朝四下望了望。
“對呀,下馬。”公孫詩瀲“嘿嘿”了一聲,將馬系在了一棵楊柳上,抱着傘朝着深巷走去。洛飛羽也不好意思再坐在人家的馬上,只好翻身下馬,緊隨其後。
隨着二人朝巷裏越走越深,巷內陰森的穿堂風也變得更加頻急起來,席捲起了滿地的雜草落葉,嘈起一陣“沙沙”之聲。
洛飛羽既疑惑又害怕,朝前顫問道:“你確定這條路是對的?”
在前方引路的公孫詩瀲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了身看着洛飛羽,臉頰邊露出了兩道淺淺的酒窩,“你傻呀?言府所在地乃是舊時皇城,怎會在這窄小深巷裏?至於為何要來到這小巷,我也只是不想讓其他人見血,僅此而已。”
“你剛剛還說到了的。”洛飛羽怔留在了原地,滿臉不解地望向公孫詩瀲。但紅瞳之中,頗有些意味深長。
“啊?誰說的?哎?”公孫詩瀲上下打量了一眼洛飛羽,道:“衣着這般寬鬆漆黑,帽子連衣,想必是西洲刺客服飾——烏離服吧。”
洛飛羽張皇失措地點了點頭,後撤一步,訝然道:“你不會是對我有什麼成見吧?自古異族一家親,我從西洲來到江南,也只是想見下世面而已,你要可憐可憐我這個異鄉人……”
“公子言重了。”公孫詩瀲笑了笑:“只是,烏離服傳承古時樓蘭的服飾,昔日樓蘭以挽袖為忌,我只是想提醒公子,把袖子拉下來。”
在最後六個字中,滿含着威脅。
洛飛羽臉上的笑意在此刻驟然斂起,沉吟了片刻后緩緩凝目,道:“如果我不呢?”
陰風徐徐而起,伴隨着砂石呼嘯。公孫詩瀲撫摸着油紙傘,笑道:“你這般心急,怕是袖子中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比如說……劍銹。
“那柄劍,就是你折的吧!”
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斷定。
洛飛羽默然不語,而是凝重地看着她。
“你昨夜入室折劍,恐怕是蓄謀已久。”公孫詩瀲冷冷道:“你方才在小築內說,你是劍客,你背上背着如此狹長的袋囊,想必裏邊就是劍。出劍吧。”
洛飛羽此刻笑了起來,笑得很是張狂。原本有些懶散的語氣,也陡然變得森然了幾分:“你姓公孫?莫非是公孫大娘的後人?”
公孫詩瀲點點頭:“正是。西河劍器,公孫氏,公孫詩瀲。”
昔時,公孫大娘舞起了王朝,歌起了盛世。身為舞伎的她卻心存俠義,素愛江湖高遠,便以自身之舞,改創了一列劍舞,來坊上觀賞者絡繹不絕。就連當代帝王,也委身前來觀之。後來,公孫大娘不知為何,就在她聲名顯赫大半個中土時,決然歸隱市井,在長安城內安家。就連當代皇帝,都來親自為她送行。然而她走後,叛軍突起,王朝瀕臨滅亡。可在王朝搖搖欲墜之際,有人在長安的大火中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舞着《劍器行》,用劍抵擋住了千軍萬馬,而後不知所蹤。但她卻將劍器樓建於長安,流傳至今,她的後人也遵循着她傳下的訓言,平亂為己任。
“既然是西河公孫氏,那麼你一路上帶我入城,就是為了試探我的?”洛飛羽拉下了袖子,抖落了一地的銹屑,“你說的沒錯,不過,你說要我出劍?那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了!”
說罷,揮出一拳朝公孫詩瀲砸下。
公孫詩瀲輕舞手中的油紙傘,飄然朝上刺出,如同裊裊的炊煙升起。
洛飛羽的落下的拳頭忽然就鬆開,手背緊貼着油紙傘緩緩劃下。公孫詩瀲見狀一驚,想要將油紙傘逆勢收回,但洛飛羽的手如同鬼魅般粘上了油紙傘,不論如何也無法掙開。
“鬼劍門的卸鞘式!”公孫詩瀲心中驚呼。
鬼劍門為何叫鬼劍門,並不是這個門派會使劍。講得直白些,鬼劍門中的“鬼”字,才是這個門派最為重要的。他們,是劍的剋星。
曾經,江湖劍客無不談其色變。鬼劍門憑靠着那些詭異的鬼術,暗殺了無數用劍俠客,其中不缺乏一些劍學宗師。後來是當代劍器樓樓主一人一劍入鬼劍峽,屠盡滿門,腥風血雨方才止息。
“鬼劍門早已被滅門,卸鞘式在江湖上早已列為禁術,他怎麼會?難道是劍門餘孽!”看到只存在於祖先留下的古譜中的詭異招式活生生展露在自己的面前,公孫詩瀲不由得心驚肉跳。若是此刻再這樣持續下去,那麼自己的傘就要寸寸斷裂!
話說回來,他是怎麼看得出來,自己的傘就是劍鞘!?
未敢多想,公孫詩瀲驀然出鞘,一柄如雪般絮白的狹長劍鋒爍在深巷裏。即便巷子內無陽光透入,劍上依然揮發耀着熠熠的劍芒。
洛飛羽跳落在地后,凝視着公孫詩瀲手中的劍,緩緩道:“此劍名劍譜排名第三,西河劍器公孫氏傳承十二代的佩劍,絳陌。你娘就這麼放心你把它帶出來?”
說罷,將手中的傘一扔,公孫詩瀲閃身接住,望向了洛飛羽,叱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來折你劍的人。”洛飛羽紅瞳驟然一縮,從背後劍囊中取出了一柄灰黑色的長劍。
當洛飛羽握劍時,公孫詩瀲就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變了。
如果說他原本給人感覺是一個懶散無爭的少年,那麼此刻,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殺手。
一位眼中只有劍的殺手。
洛飛羽踏步上前,一劍襲來。但姿勢很是怪異,像是迎面撞向公孫詩瀲的劍鋒一樣。
公孫詩瀲淡眸一凝,驀然出劍。
雙劍交疊,驚起陣陣囂鳴,悅耳如同鈴響。但絳陌畢竟是名劍,洛飛羽所持的劍遠遠不敵,致其節節敗退。但奇怪的是,在對招期間,公孫詩瀲憑藉劍的優勢屢佔上風,但總是要在她快要傷到洛飛羽的一剎,洛飛羽總能驚險避過,順勢再揮出新的一劍,化腐朽為神奇。
洛飛羽屢次絕境逢生,令公孫詩瀲又憂又疑。不詳的預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
絳陌劍如輕舟般順流而下。當劍揮至半路時,公孫詩瀲為了驗證心中的“不詳之感”,刻意將劍勢弱去了七分。
可二劍持上時,洛飛羽仍然敗退,並且在往後撤出時,如燕子遷返,又刺回一劍。
這一劍公孫詩瀲沒有去接,而是側身往旁閃躲而過。她現在已經肯定洛飛羽心存着詭計,決定以一劍定局。
公孫詩瀲驀然抬劍,五彩色的劍意涌動。
抬劍之時,公孫詩瀲臉色嘩變,望向了洛飛羽那滿是笑意的臉,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你竟會吸收劍氣!”公孫詩瀲察覺到自己劍上的劍氣已所剩無幾。
“沒想到吧,你劍上苦苦久蓄的劍氣,現在都在我的劍這裏。”洛飛羽輕撫灰黑色的長劍,俊朗的臉龐極盡狂傲,“為你的劍送行吧!”
洛飛羽手中長劍緩緩抬起,五彩斑斕的劍氣狂涌於劍鋒之上。
經此變故,公孫詩瀲並未有一絲慌亂,甚至無比的平靜。就如同洛飛羽先前所看到的那般,平靜如面無波紋的秋水。
可,秋水之下,也有着暗潮湧動。
洛飛羽仍在融會着他剛剛偷取來的劍氣,卻還未察覺到公孫詩瀲已經瞑目。她的身上泛出了皓色淡熒,幾度淪沉,如一重輕舟飄搖過西河,舟楫拂雪。
一股暖流從丹田流到手上,再融入劍中,絳陌劍上的劍氣突然盛綻。
西河劍器樓樓主歷代相傳的內功——《西河拂雪》。
洛飛羽蓄畢一劍,朝着公孫詩瀲刺來。
公孫詩瀲悄然睜眸,將劍朝前一橫,緩緩平移,從左到右,化出千百疊粼粼的劍花。乍一看,正如陽光照耀下的江海,波光粼粼。
洛飛羽的瞳孔驟然一縮。
“公孫劍舞,江海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