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來的人不是別人,是龍碧升的生母,也就是龍家的正房夫人,大夫人嚴氏。
盛煙曾經猜測過大夫人這種似笑非笑、高貴又陰森的表情是怎樣練成的,但他還小,見識不多,因此一直不想不出。不過為什麼嚴媽媽也學着她那樣笑呢,估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着一個人皮笑肉不笑多了,自己大概也倖免不了。
招待大夫人是不應該失禮的,至少也該用雨後龍井來泡杯茶,但是盛煙這裏什麼都沒有,開水都要他自己一步步跳到小廚房去燒,更遑論泡茶了。
可樣子還是要做做的,盛煙便拐着一條腿給大夫人行了禮,也拐着這條腿去從水壺裏倒出一杯茶,壺底被他扔進了一點香葉,還很碎,所以水杯上就浮上了一層黃黃的渣滓,看起來很像集市上農民們喝的大碗茶。
大夫人挑挑眼梢,皺眉看了杯子一眼,遞個眼神讓嚴媽媽接了去。
嚴媽媽也嫌棄,扁扁嘴擱在了一邊。
盛煙接着顫巍巍地搬了板凳想給大夫人坐,但她卻抖眉瞟了一眼,也不坐。他就只好跟着束手束腳地金雞獨立,歪歪搖搖地扶着桌子,默然低下頭。
“知道老爺為什麼教訓你么?”大夫人挺直着身板站着,更顯得像一隻高傲的大白鵝。盛煙見過,老張頭曾養過大白鵝要啄人時,就是這種豎起脖子的樣子。
“小十犯了錯,不小心……把二哥哥推進池子裏了。”盛煙不傻,他知道自己就是因為這個才挨了打,關了小黑屋,連二哥哥都不敢在大老爺面前說實話,他現在卻說,那豈不是白白受了罪。
既然打也打了,黑屋子也呆過了,自己還是順坡下驢的好。
大夫人聽他一點不猶豫地這樣說倒是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為升兒攛掇的說辭。不過嘛,可能是這孩子真被嚇着了,聽見大老爺這麼問,也就這麼求饒地認了下來。也好,索性就讓他認到底,不過玉佩的事……
“嗯,升兒也是這麼說,看來是真的。老爺向來心疼升兒,飛兒不在,更是拿他當做了心頭肉,所以聽見他掉進了池子,就着實對你下手狠了些……其實男孩子難免好動,磕磕碰碰都在平常,也算不得多大點事。我這麼一說,你呀,今後小心些就得了。”大夫人的語調輕飄飄的,就彷彿那日她沒有在大老爺耳邊咬過舌根,沒有說他這種沒了娘的庶子就該嚴加管教,絕對不能姑息了似的。
當然,盛煙並沒有當面聽見她臉色凝重地說這番話,但他這會兒聽的真切哪。她不就是打着看望自己的旗號其實來行敲打之實的么,敲打自己不要妄想得到大老爺的恩寵,更不要千萬百計貼上二哥哥,以為能沾上一點福蔭。
盛煙在心裏為自己叫屈,但面上不能反駁,這事兒肯定會越描越黑,他除了不停地點頭說是,便是木木訥訥地說:“嗯,小十知道錯了,以後不敢貪玩,也不敢再拉着而哥哥去水榭里玩了。”
看他一臉獃獃的樣子,還不停地往床邊蹭,大夫人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問:“嗯,這就是了,那日你頂撞了老爺,他到現在可還是氣着的,不過有升兒勸說著,不下半日也就眉開眼笑了。說起來,升兒當日掉進池子,你瞧見他手裏有什麼東西沒?”
盛煙心下一驚,躊躇着一陣說:“沒,沒呀……二哥哥是在水裏丟了東西么?”
“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塊拿着把玩的玉環。”見他的神色並無多少變化,大夫人當即放寬了心,再沒有問話,頭也不回地帶着嚴媽媽就走了。
想必,是再也不願多停留一刻了。
盛煙望着她們遠去的背影,慶幸那本《普澤香譜》被他剛才找着時機塞進了被子裏。可她方才為什麼要那樣問呢?
滿腹心事地坐下來,他的視線黏在了牆角一盆凋零的蘭花上,一直看了好幾個時辰也沒有移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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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煙這半個月過的都很清靜,大夫人和二哥哥似乎在同時對他失去了興趣,沒再出現過了。
不過,當小夕在傍晚夕陽渲染白雲那會兒到來時,他就知道,自己的腦袋又不得閑了。他才八歲啊,就不能讓他好好看會兒書,背幾段香譜方子么?
小夕微笑着對他福了福,話不多說,牽着他去了朱欒院。
盛煙再次來到了那個三哥哥和秦媽媽死掉的這個院子,他有些不太明白,二姨娘既然傷心為何還要住在這個可以這個充滿了恐怖回憶的地方?或許,是大人的想法都和小孩子不同,越是傷心就越要住在傷心地來緬懷?
這一回,二姨娘沒背着身子躺着了,而是直接招呼他坐在了卧榻上,臉上帶着意味不清的笑,先幾句話問候了他的腿傷,卻故意忽視了他瘸腿的現實,對他說:“既然傷好利索了,怎麼不去上家學了?”
提到這個,盛煙臉色變得烏雲密佈的,眼前浮現出那日剛出院子就被四哥哥拿着石子打中腿,自己跌倒又被五哥哥的彈弓在腦門上彈出一個大包的情形。
他眼神不禁抖了抖,才答道:“二姨娘,盛煙想去的……可是,我不討哥哥們喜歡,我怕會……會惹他們生氣。”
“噢,那你就不去了?”二姨娘涼聲細語地笑。
盛煙心說我是想等腿不瘸了再去呀,那時好歹能跑快些,可是他不想說這麼沒出息的話,就揚起小臉道:“我,我過兩日就去!”
“你的功課已經落下不少了。”看了他一眼,二姨娘淡淡地說。
“是,是的。”反正都落下了許多,盛煙在心裏嘆氣,是怎麼也追不上四哥哥和五哥哥的,甚至連六哥哥也趕不上了。
二姨娘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只是嘴角默然勾起地瞧着他,也不說話。
盛煙覺着兩鬢有了涼意,趕緊低下頭保證道:“我,我明日就去!”
“嗯……真乖。”挑起指尖在他臉頰邊劃過,二姨娘仿若透過盛煙看見了,十年前從從江南水鄉嫁過來的四姨娘,當時她也算風光過一陣,得了大老爺半年之久的眷寵,可惜……自從她把自己的貼身侍婢送進了書房,這四姨娘的風光也就算到了頭。
二姨娘清冷的臉上顯露出芙蓉色,又瞥了呆愣住的盛煙兩眼,說:“小十啊,還記得上次你在這兒說的話么?”
上次說的,是指的自己願意代替三哥哥侍奉二姨娘的話嗎?盛煙費勁腦子想,終於是想起來,側過稚氣未脫地臉蛋答:“盛煙記得。”
“那好,我看你也乖巧,我沒了你三哥哥,你沒了你四姨娘,我們娘倆說不定還真能湊在一塊,相依相偎地勉強過下去。”二姨娘這番話說的很是隨意,但話語裏又透着幾分幾兩的慨然與嚮往,盛煙乍一聽還覺出了一絲感動。
可他不敢相信她是真的想要自己做兒子,他上次就是因為相信了二哥哥才吃了虧,不過如果二姨娘真能做自己的娘,他以後的新衣服和葷素三餐應該短缺不了。
想着紅燒肉盛煙嘴裏就泛濫出唾沫來,他深吸一口對二姨娘行了跪禮,眼神閃亮地說:“娘親在上,請受盛煙一拜。”
二姨娘淡然地應了一聲,卻也沒有把話說實,是不是要他過繼到自己名下。
盛煙就跪着慢慢等,可二姨娘就跟突然入定了似的不言語了,他等着心焦,後來小夕過來拉起他,指了指空空的卧榻,倒是樂了:“主子早走了,去花園溜達去了,十少爺別怪我多嘴,如果您把剛才的話當了真,從現在起就好好聽主子的話……”
所以自己明日一定要去上家學咯?
盛煙心裏有了點小小的刺痛。
一夜輾轉地沒有睡好,翌日天還沒亮,他就爬起來去小廚房燒開水,用奶娘曾經教過的方法,把滾燙的熱水倒進茶壺,用茶壺的底熨了熨那件天蠶絲。
看着身上稍微平整一些的長衫,盛煙嘴角才有了一抹燦爛地笑,抱着書本一瘸一拐地下了。沿途有幾個丫鬟婆子指指點點從他身邊走過,盛煙就當沒看見,徑直往前走,倔強地挺直了脊樑。
眼看着瓊學館就在眼前了,盛煙忽然後腦一陣鈍痛。
他抬起手摸了摸後腦,雖然沒有摸到一個大包,卻是摸着了血,絲絲縷縷的帶着有些熟悉的血腥氣。
轉過身看見了四哥哥和五哥哥,盛煙真不知道是自己運氣太好還是怎麼的,今天他們兩個手上都是拿的彈弓,用圓鼓鼓的石頭子做彈丸,正蹦跳着往樹上打鳥,撲騰的比廚房裏的小公雞還歡。
算了,還是得忍着,二姨娘肯定不希望自己和他們打起來。盛煙這麼想着,掏出一塊手帕摁住後腦,就趕緊往旁邊退。自己爭不得還躲不起么,只祈禱大老爺快些看上哪個通房丫頭,讓三姨娘緊張個三月半載,那這兩個小魔王也能收斂一陣子了。
不料,四少爺龍碧熏瞧見了他,操着彈弓就跑過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嚷嚷道:“十弟弟來也來玩,你就站在這兒不動,我在你頭上放個蘋果……”隨即就衝著後面喊:“小五小五,今早我們沒吃完的蘋果呢?”
盛煙哆嗦着腳想跑,可是瘸了腿實在跑不快,才走幾步便又被四哥哥給抓住了。他讓兩個書童摁住自己,笑呵呵地趴在他肩膀上,往自己頭上放蘋果。
如果忽略掉盛煙臉上驚恐的表情,每個從這裏走過的人,都會以為這些孩子虎頭虎腦的很是可愛,頂多就是調皮了點。遠遠看着的丫鬟媽媽們也沒有一個上前來攔……十公子是誰,她們有的根本都還不認識。
見實在是躲不過了,盛煙抬起手想捂着臉,可是龍碧熏卻不讓,不高興地指揮小書童把他的手給別在身後。
接着就是龍碧熏一聲脆亮的叫聲,“啊,打中了打中了!”
緊跟着,是五少爺龍碧沉的彈丸朝盛煙飛了過來。盛煙一閉眼,一張臉被嚇得慘白。
過了好一會,盛煙獃獃地看着帶着書童走遠的四哥哥和五哥哥,一隻手捂住鼻子,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還好……幸虧他們不準,沒有打中自己長得像娘親的眼睛。
但是這個樣子是不能進瓊學館了,盛煙深深抿着嘴唇,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幾十米外,跟在二姨娘身後,站在高處一座八角小亭內的小夕皺了皺眉頭,沉默了半刻,問道:“主子,十公子好歹也是個少爺,這樣被人欺負……”
二姨娘冷笑着瞪了她一眼,道:“你知道些什麼,在龍家最要緊的就是忍,他如果連這些都忍不了……於我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