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日的風很靜,含着一股沉悶的檀香味,就像是焚香台的那隻大香爐忘了添香快要燒見了底。
靜得盛煙心裏多了幾分驚訝,奇怪,怎麼有人忘記添香了?
別以為這是小事,要是大夫人知道了,肯定會挑起長長的細眉,罰跪下一長排的丫鬟。不管是普通的、貼身的、還是通房的丫鬟都得跪下領罰,並且一直跪到前廳的台階下去。
龍家大夫人管訓後院的排場,從來就小不了。不僅姨娘們怵她,幾個哥哥們也都是怕的。所以每次遠遠看到大夫人管訓後院,身為被不受寵姨娘的兒子,盛煙都會躲得很遠。
不過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為什麼大夫人會派一個貼身婆婆來傳話,讓他去前面一趟。前面,說的是一個叫焚香台的地方,地方很大很雄偉,從外面看有點像宮殿。
當初盛煙剛識字時,還把這三個字念成了林禾口,被路過的三姨娘聽見,捂住肚子笑了一路。當時四姨娘就慌忙拉着他退到一邊,盛煙雖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退,卻也知道自己讓四姨娘出糗了,在龍家出糗,便是要看人臉色的。
這點,他牢牢記在了腦海里。
盛煙歪着小腦袋想了半天,還是不敢見大夫人,犯憷地轉身想跑,可奶娘把他拽的死緊,聲音里還含着幾分惶恐。自從四姨娘死了,盛煙最害怕這種聲音,一聽奶娘抖着嗓子喊他,他就只好蔫蔫地揚起圓潤的小臉,乖乖跟着。
奶娘牽着他,穿過大紅磚瓦的迴廊,奔向焚香台。剛繞過焚香台,盛煙眨了眨一雙俏麗的丹鳳眼,瞥見有幾個同樣打扮的媽媽也朝着同一方,神色惶然地跑着。
就覺得自己的小手,被秦媽媽抓的更緊了些。
一路上,因為衣擺過長,盛煙好幾次都被絆着,差點摔倒。為了不出糗,他不得不邊跑邊不停地撩衣擺,一張小臉因此而漲得通紅。
急忙跑了一會,盛煙覺察出事情的不對了,這麼些人,不會都是大夫人叫都前面去的。別看他才八歲,有些事還是知道的。比如,自己出生的不是一般的家庭,而是龍家,永嘉的百年豪門,最有頭有臉的望族!平民百姓只要提到,都會羨慕得不得了,嘖嘖稱讚幾句。
也是,世襲的世襲榮雍侯俸祿啊,祖上得積上多少德,才能得到這種榮耀。
所以宅子裏是有很多規矩的,平日裏無論是哪房的丫鬟婆子,哪怕是最末枝的奴才們,也從不敢在宅子跑得起了塵。可今日都跑得這麼焦急,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偷偷看了眼秦媽媽焦慮且凝重的臉色,盛煙不自覺把薄薄的唇瓣咬得發紫。
希望,不管出了什麼大事,大老爺也不要生氣才好。
大老爺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應該被他稱呼為“爹爹”的人,但是盛煙對這個稱呼很陌生,除了有一次隔着屏風喊過一次,再沒有喊過。他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何每次私底下稱呼他大老爺時,奶娘總要輕拍着他的背嘆氣。
其實,他並不希望大老爺來看他,因為他連爹爹都叫不好,要是出糗了怎麼辦?現在可沒有人再拉着他的手退到一邊了。
走着走着,盛煙又忽然想起,昨兒個剛惹了二姨娘的不高興,今日既然是大場面,也許免不了照面,自己應當找個機會去賠禮,再怎麼說,她是三哥的親娘,縱使說話刻薄了些,幾句話不離四姨娘離世前那一箱子陪嫁的沉香,他也不該一口回絕。
不過是個庶子,還是最不得寵的四姨娘的兒子。二姨娘隨行的丫鬟小夕偷偷與其他婆子說的這句話,盛煙可是聽得清楚。
跟着奶娘轉過迴廊,到了朱欒院跟前,盛煙看到一群丫鬟婆子站在院外幾樹妖嬈的桃花下,湊在一塊,簡直要把院門給擠破了。
盛煙天生耳朵尖,側過耳朵,就聽見不知是哪個房的丫鬟嘆了口氣。旁邊的幾個丫鬟也緊巴巴地往裏看,低聲議論,卻都不敢越過院門一步。還有幾個丫鬟婆子偷偷拭起了淚。她們還說什麼好可惜,大老爺很生氣,二姨娘哭得暈過去好幾次之類的……
外側,嚴媽媽看到秦媽媽帶着盛煙來了,快步走過來,略微對他行了個輕薄的禮,喊了句“十少爺”。然後立馬直起腰,皺眉斥責秦媽媽,說她不該撿在這個時候,領着人過來。
“院子裏出了事兒,二姨娘方才哭得斷過氣去,大老爺和大夫人都在呢,這若是見了……”她頓了頓,眼神不屑,“還指不定氣出一口血來!”
她這明裡暗裏,斜着眼瞅了自己,說的不是自己又是誰?盛煙不安地抬起頭,又踮起腳尖往裏
探——
是哪位哥哥出了事兒嗎?
他惴然地扯了扯秦媽媽的手,想問一問。可秦媽媽臉色幽沉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捂住他的嘴,搖了搖頭。
盛煙頓時心裏有數,看來,這不是他能問的事哪。
訓斥了好一通,嚴媽媽才讓秦媽媽和盛煙靠邊等着,轉身往院子裏走。衝著那頭咳嗽了一聲,紮成堆的丫鬟婆子很快四散開,給她讓出一條道。看看,雖說同樣是下人,可只要跟在大夫人近前,那是比偏房裏的少爺小姐們也多了份尊貴。
盛煙看着秦媽媽的眼眸里,就多了一分可憐。又想到自己,鼻子有些酸。
他年歲小,知道的事情有限,可總聽老邁的婆子在母親房下嚼舌根,說龍家如何等級森嚴,正房如何尊貴,還經常在背後說那些得寵的婆子壞話,滿嘴的妒忌。這個嚴媽媽在背後是被人罵的最多的,說她怎麼趾高氣揚,怎麼渾身都是十足侯門望族的派頭。
盛煙就想,其實她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幸運,仰賴了正房的名頭。母親是曾經說過的,婆子丫鬟也都是奴僕,再有勢力,也都是些狗仗人勢,沒什麼可怕的!他在這家裏,可是正兒八經的少爺!
靜待了半個多時辰,進進出出了一**的人,盛煙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得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嗚咽與哭喊聲,由遠及近,宛若掙脫了線繩的風箏。
撒了秦媽媽的手,盛煙找見一塊乾淨的石凳坐着,細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臉蛋行映出陰影,額頭的劉海微微落下,露出他左邊眉梢處的一顆痣。
這顆痣極小,帶着一點微紅,如果不細看是並不顯山露水的。
又過了一會兒,好幾個端着熱水和帕子丫鬟進進出出。管家林叔又帶了三四位大夫過來,進去了就沒出來過。
其中一個大夫盛煙認得,他帶着兩位葯童,是永嘉城裏最出名的從太醫院退休的老御醫,有一回他來給四哥哥看病,他躲在暗處瞧見過。奶娘說,永嘉城的世家弟子,但凡有個頭痛腦熱,都願意以重金請他。如今,連他都來了,可見躺在裏面的,真的是大老爺極為重視的人……難道,是三哥哥嗎?
這院子是幾位哥哥一同住在裏面的,但他們現在也都站在院外,除了三哥哥一個……
盛煙不安地捏着手指,習慣性地扣住指甲,深吸幾口氣,心情總算稍微平靜了。隔了一陣,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哭聲給怔住了。
所有人就看見,一個穿着錦緞綠衣的丫鬟抱着一襲血衣,跌跌撞撞跑出來。衣服上,灑落着星點殷紅的血塊,泛着濃郁的黑,暈染開一大片黑紅而瑰麗的顏色。
任誰不懂醫理,也看得出,這血中帶了毒,且不是普通的毒。
隨即,一聲凄厲的叫喊劃過天際,將盛煙牢牢釘在了地上。
“涎兒,我的兒啊——”
這凄厲的哭聲猶如洪水,瞬時衝垮了整個朱欒院,盛煙眼前的桃花、竹枝、紅外白牆都漸漸搖晃起來。
一眾婆子丫鬟紛紛跪倒在地,低頭落起了淚。嗚嗚咽咽,誰也說不清一句話。
盛煙被這個陣仗嚇到了,急忙奔向奶娘過去,不料被一塊石頭絆倒,直接跌倒在秦媽媽腳下。他被濺起的灰塵迷了眼,來不及爬起,就拉着她的裙邊,結結巴巴地問:“奶娘,他們在哭誰……二姨娘在哭誰……在哭誰?”
告訴我,不會是三哥哥對不對?!
前日,他還偷偷找我,塞了一包雲台山上好的雪霧新葉來。前日的前日,他還誇我的字寫得好些了,一點也不六哥差呢!所以,不可能是他……二姨娘哭的肯定不是他!他是爹爹最疼愛的三哥哥,是一出生就抓周抓到了龍涎香的三哥哥啊!
但為什麼,那件衣服是他的!
秦媽媽蹲下身,緊緊抱住盛煙,反反覆復只重複着一句話:“待會,若是大老爺問,無論問你什麼,你都說不知道!知道嗎?”
“為什麼?”盛煙使勁抹着奶娘臉上碎落的淚。
大老爺又會問他什麼?他從出生到現在,爹爹都沒與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四姨娘去世時,也不曾來看過。
秦媽媽拿起帕子抹了淚,又囑咐他兩句,拍拍裙裾跪直了身。她迎面,就看見了從閣子裏腳步湍急而出手持家法的大老爺,和被兩個大丫鬟勉強架起的二姨娘。二姨娘早已哭花了妝,氣若遊絲,兩腮滿是紅殷殷的淚珠。
大老爺走上前,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將秦媽媽扇到了地上。“昨晚,給涎兒送香丸的是不是你?”他問。
秦媽媽趴在地上,喘息着答:“是奴才。”
“未經入庫檢查的香,你就敢往少爺房裏送?你,你……這是存心害死涎兒啊!來人,來人哪,給我打死她,打死她!”
大老爺青筋盡露,氣喘吁吁地喊着,邊喊,邊把帶着倒鉤短刺的家法往她身上招呼。
盛煙呆住了,也不知道躲避,就被幾個手拿棍棒的護院撞到在了青石板上。瞬時,他就感覺到腳底到頭頂全發出了冷汗,裏衣到靴襪也全是陰冷。
幾位哥哥都偏過頭去,不忍看眼下這一幕。卻沒有人來捂住盛煙圓睜的雙眼,他就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秦媽媽躺倒在血泊中,嘴角淌出細細的血,額角和太陽穴皮肉外翻。
棍子還沒有停,二姨娘的哭聲也沒有停。
“三哥哥……奶娘,奶娘……”他喃喃念着,重複地念着,周圍卻沒有人聽見他小貓般的涕泣聲,沒人低頭看他一眼,把他扶起來。更沒有人走過來,告訴他一聲,三哥哥龍碧涎是不是真的死的;沒有人告訴她,爹爹為何當場杖斃了他的奶娘。
他來到這個世上,第一個給了他溫暖和笑容的人是奶娘。而第一個對他伸出手教他讀書寫字、辨認香料的人是三哥。但是,這兩人卻同一天在他的眼前死了!
盛煙突然之間很想嚎啕大哭,但踩着腳下很快被清理乾淨的青石板,看着縫隙里滲透進泥土的點點血漬,他除了茫然地爬起,回到眠香那間長久被人遺忘的房間……什麼也做不了。
他終於知道,一個庶子的眼淚是多麼卑賤。
盛煙躺在冰冷的床鋪上,翻來覆去了一宿,一顆心都跟淋過秋雨似的,恍恍惚惚地還忘了關窗。只曉得緊攥着那塊三哥送給自己的雙魚玉佩,直到手臂都僵住了,才慢慢鬆了手。
他翻到玉佩後面,看見上面有用小篆刻下的一行字:琵琶葉上涎香碧,是三哥哥親手花了幾個晚上刻上去的。三哥哥出生時,普華寺的高僧給他批了一卦,就是這麼一句。
聽說大老爺當時大排筵席,慶賀龍家出了百年難遇的奇才。在他抓周之後,更是捧在掌心,五歲時更撥了一塊指頭粗的龍涎香給他。
七歲時,大老爺上京面聖,得了御賜的鎏金麒麟熏香爐,回家就賞給了三哥哥。即便是嫡長的大哥和二哥,都沒能受此恩寵。三哥哥在龍家,真正是得之萬般寵愛嬌兒,翩翩金紫少年郎。
誰知……上月剛過完十歲的生辰,他就走了。在光華初現時夭折。
盛煙心裏堵着一股氣,他不想什麼都不知道,不想什麼都做不了。
穿上薄面的長靴,盛煙披着慘淡的月色往後院走。踏過那扇崩落了紅漆的小門,是宅子裏小廝的住所,再往前,進了一個大點的偏遠,便是管家的獨院。
此時正是更深露重,夜半無人,他哈着微涼的霧氣走到窗邊,躊躇了片刻,從腰包里掏出一顆芡實大小、泥土顏色的香丸,在指尖碾碎一些,輕輕一彈,從半開的窗戶,彈入了不遠處的香爐里。
這是他偷偷藏起的,一星可促人深眠的香丸。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盛煙掀開窗外,躡手躡腳翻了進去。慢慢摸到床邊,伸手在管家枕邊摸索起來。
聽見管家呼吸平穩,盛煙顫抖的手才稍微穩了穩,繼續細細摸索,從管家的枕邊,一直摸到到他的衣衫、鞋子。
一刻鐘后,他大汗淋漓地鬆了手,眸子裏迸發出悲憤而哀傷的寒光。怎麼會沒有呢?幾天前,他從奶娘那裏訛走的那隻翡翠墜子呢?
這是能給奶娘下葬,唯一值錢的陪葬了啊……盛煙失魂落魄地回到房裏,垂着頭把雙魚玉佩塞進懷中,再也忍不住,低聲慟哭起來。連痛快地大哭一場,他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