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兩個門衛輕輕打開大會議室的門,藍尉踏着厚重的復古花紋的地毯,不急不緩走進去。
這是奧萊帝國最高級別的會議,數十個王室貴戚和駐京將軍濟濟一堂,肩頭上的金星銀星在陽光的映射下熠熠生光。四周緊貼牆壁,站着一排軍姿標準目不斜視的侍從官,隨時準備為自己的長官服務效命。
相比之下,藍尉少將的軍銜實在算不上什麼,但他的到來還是吸引許多人的注意——剛剛結束的蔥嶺戰役,藍氏軍團在這位少將的指揮下,打了一個漂亮的攻堅戰,以一個集團軍的兵力,苦戰一個月,殲敵兩千餘人,成功佔領蔥嶺。
消息傳來朝野震動,畢竟奧萊帝國在繁城外,已經跟普曼帝國膠着了近半年,長時間的拉鋸戰已使雙方都筋疲力盡,大家都憑着一口氣支撐着,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點點的變動,都有可能決定戰爭最終的走向,藍氏軍團卻在這關鍵時刻,攻下蔥嶺。蔥嶺距繁城五百公里,是通往繁城的咽喉要道,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此戰大捷,已不僅僅是一場勝利,鼓舞軍心的同時,也令許多本來抱着看熱鬧心態的利益集團心生警惕。
眾多王室貴戚和上將中將投射過來的探究目光並未使藍尉神色有絲毫波動,他掃視大會議室一圈,然後走向長條形會議桌的最末端。
剛到中間,卻被一個突然傾斜的椅背擋住去路。
“瞧瞧,這不是藍氏家族優秀的繼承者嗎?”椅子上的男人拖着長長的聲調,語氣滿含譏諷。他也是一身軍裝,歪着身子散漫地斜靠着,隨意地把玩手中的軍帽。姿態不像是要參加嚴肅的軍事會議,倒像是慵懶地陷在自己家中舒適的大沙發里。
藍尉輕輕瞥他一眼,淡淡地說:“對不起希爾伯爵,您弄錯了,我不是藍氏家族的繼承者。”
“哦?”希爾裝作詫異地挑挑眉,“恩里夫人還不肯把位子讓給你嗎?嘖嘖,真是可惜呀,費盡心機出生入死,也沒有換來半點好處。藍尉,我都替你不值。”
藍尉神色從容:“下官不才,前線殺敵赴湯蹈火只為帝國尊嚴,女王榮譽,而不是個人升遷。”他一挑眉,“難道,希爾大人不是這麼認為?”
希爾聞言一怔,低聲笑了起來,對藍尉的反擊毫不在意。他站起來,繞着藍尉踱了半個圈子,目光時刻不離對方冷漠俊美的臉,裝腔作勢地說:“我是真心為你着想啊藍尉。若非蔥嶺戰役的勝利,恐怕你出現在這種重要的場合,身份不合適。身為藍氏家族的現任家主,卻不能繼承最重要的公爵爵位,還只是一名區區男爵。嘖嘖,你看看,出席今天會議的,至少也得是個伯爵。”他低頭,湊到藍尉的耳邊,呼吸直接噴到對方的脖頸,“唉,你的身份太尷尬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才好。”
“你可以叫我藍尉少將。”藍尉淡定地直視希爾的眼睛,對他惡意的挑釁充耳不聞,“畢竟這是帝國最高軍事會議。”他特意加重“軍事”二字,說完禮貌地微一頜首,繞過希爾的椅子,走到會最後一個座位上坐下。一舉一動一如既往絲毫不變,似乎剛才那段小插曲,根本沒有發生過。
希爾看着藍尉冰雕一般冷漠堅毅的側影,玩味地挑起唇角。
“篤篤篤”三聲手杖敲擊地毯,緊接着傳來侍衛統領的聲音:“皇太子殿下駕到!”眾人迅速起立站好,大會議室內安靜下來。
門開了,皇太子弗洛信步而入。他有着亞麻色的頭髮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身着白色軍裝,金紐扣金色肩章,身材修長,英姿挺拔,鼻樑筆直,眼睛明澈,舉手投足間優雅從容,卻又隱含威嚴。
弗洛今天似乎心情很不錯,目光溫和愉悅,連照射在他身上的陽光,都顯得格外明亮。他把白色手套摘下來,遞給一旁的侍衛官,微一擺手,眾人齊齊行了軍禮,紛紛落座。
“我軍獲勝的好消息,想必大家已經知道了。”皇太子清亮的嗓音在會議廳中響起,“我們經過長時間的奮戰,終於在蔥嶺並予以敵人沉重的打擊,離攻陷繁城更進一步。”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有力度,“這離不開在座各位殫精竭慮團結一心。女王陛下特地授權我,對諸位的努力表示肯定,並對仍在前線奮勇殺敵的我軍官兵予以慰問。”
他說著,目光投向長長會議桌的最末端:“尤其是藍氏軍團,作戰英勇,蔥嶺戰役打得十分漂亮。女王陛下特命嘉獎。”
藍尉起立,腳跟併攏,目視前方。
弗洛的話一字一字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女王陛下,特授予藍尉少將銀星紫心騎士勳章一枚,和紫授戰袍。”
此言一出,就像熱油里濺入了一滴水,大會議室內立刻嗡嗡響成一片。眾人無不驚訝側目,竊竊私語。銀星紫心騎士勳章倒還好說,紫授戰袍是一項極為難得的殊榮,非顯赫軍功絕不授予,戰袍上的家族徽章,據說是女王陛下親自綉上的,其特殊性可見一斑。蔥嶺戰役雖說意義非凡,但還不至於重大到能如此地步,更何況指揮戰役的,不過是個小小男爵,要知道,紫授戰袍以往只會授予公爵、上將。女王此舉,難道是在暗示什麼?
相比諸人的驚疑不定,藍尉表現得十分平靜,似乎這樣的驚喜,也不能使他有半點激動。藍尉只是一手按在心口,對着皇太子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女王陛下,謝謝皇太子殿下。”
弗洛望着那個淡然自若的少將軍官,眸子裏浮起淺淺的笑意。
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一個侍衛官匆匆走到弗洛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並遞上一份文件。弗洛看了,眸子裏似乎閃過一絲驚訝,然後點點頭,把文件交還給侍衛官,命他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淡然一笑,說:“那麼,我們來討論下一步的作戰方向。”
戰略會議一直開到傍晚時分,現在形勢明顯對奧萊帝國非常有利,攻破繁城迫在眉睫,但由哪個軍團來打這場戰役,大家莫衷一是。奧萊帝國的統治跟普曼有所不同,國家實行的是軍事管理,每個成年男子,都有當兵的義務和權力。所有部隊分為五大軍團,歸皇室、藍氏、希爾、莫提、羅林各個家族所有。表面上看來,皇室只佔有國家軍隊的五分之一,其實不然。歸屬皇室的軍人數量極多,佔總數的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由那四大家族分屬。各家族表面客客氣氣,暗地裏爭權奪勢,只有在戰場上,才能迅速提升軍團力量,這個機會,誰都不想輕易放過。這件事討論了很久,最終決定藍氏、希爾兩大家族軍團聯合作戰。
四大家族裏,藍氏軍團是最弱的。自從十年前老公爵,也就是藍廷的父親藍振突然辭世,藍氏家族群龍無首,一直很低調,直到藍尉暫代年輕的藍廷,成為新一代的領導者。他們剛剛取得了一場勝利,乘勝追擊誰也不能表示反對,只是這麼大的香餑餑,誰看都眼饞,其他家族未免有些猜疑。在皇太子眼皮子底下,沒法做什麼,等皇太子一離開,希爾拖着懶洋洋的步子,第一個走到藍尉身邊,嗤笑一聲:“恭喜你啊,藍尉。藍氏家族真厲害,把着好東西不放手,也不給別人分一瓢羹。”
藍尉收拾好桌上的記錄,淡淡回一句:“彼此彼此。”
“那怎麼能一樣?”希爾譏誚地看着他,“希爾軍團是帝國最強大的軍團,這麼重要的戰役當然得有我們一份。可你們呢?勢力最弱,不過有一點小小的作戰能力,你不覺得太子殿下的決定,有些過於草率么?”
“你可以親自去問他。”藍尉轉身向外走。
“藍尉。”希爾叫住他,從背後緊緊貼上去,手指似有若無撫摸上對方柔韌的腰線,聲調刻意壓得低沉,顯出幾分曖昧,“我聽說……你得到這些殊榮,靠的不只是一場勝利,還有床上的功夫……皇太子殿下,真是……”
“對不起希爾少將。”藍尉側跨一步避開希爾,冷漠地說,“事關皇太子殿下聲譽,請您慎言。”
希爾不屑地一撇嘴,剛要再說,忽見一個侍從官走過來,對藍尉行禮:“男爵閣下,皇太子請您到書房一敘。”
“瞧瞧。”希爾好像抓到了什麼證據一樣,笑得不懷好意,“還說沒有關係,皇太子怎麼不請別人,單請你?”
藍尉不願和他多說廢話,微一頜首,轉身隨侍衛官走開。希爾抬頭望着皇太子書房方向,臉色沉了下來,那抹輕佻神情早已不見,微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藍尉緊隨在侍從官身後,來到皇太子弗洛的書房。這不同於辦公的大書房,是皇太子接見比較私密的朋友,和稍作休憩的地方。院子裏種了很多株高大的槐樹,正是槐花盛開的時節,清幽的香氣在沉沉的暮靄中浮動。弗洛站在高高的書架旁,隨意翻着一本書。
藍尉走進去,“啪”地腳跟併攏,行了一個漂亮的軍禮:“皇太子殿下,藍尉向您報到。”然後摘下軍帽,握在手裏。弗洛放下書,微笑着走過來:“在我這裏不用這麼拘謹,藍尉。”
藍尉並沒有因為皇太子親切的態度和勸說而放鬆半點,仍是聳肩拔背、身姿挺拔,用乾淨清亮的聲音回答:“隨時聽從您的吩咐,皇太子殿下。”
弗洛用柔和的目光細細地打量面前的年輕軍官,從俊美冷漠的面容,海水一樣蔚藍而明亮的眼眸,緊抿着的淡粉色的唇,到剛毅倔強的下巴。挺括的黑色軍裝完美地勾勒出藍尉有些瘦削的腰身,和修長筆直的腿。在皇太子面前,藍尉永遠都是這樣,或者說,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這樣,疏離、有禮、冷淡,絕對遵從自己的本分,不會作出唐突失禮,或親密熱絡的行為。
皇太子在心中輕輕嘆息,不動聲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溫和地說:“其實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今晚我想請你共進晚餐。”
藍尉詫異地瞥了皇太子一眼,說:“不勝榮幸,殿下。不過這不符合規矩,應該由禮賓部通知我們才對,而不是您,殿下。”
“不,不是。”皇太子慢慢走到藍尉身邊,聲音低沉,彷彿大提琴的音色:“是我邀請你,我們兩個,共進晚餐。”
藍尉迅速垂下眼瞼,遮住了自己的目光,沉吟一陣,說:“請問殿下,這是私人邀請,還是……”
“私人,藍尉,今天是你的生日。”
“謝謝殿下抬愛,下官這點小事還會記得,下官不勝惶恐。”藍尉淡淡地說著,絲毫聽不出“惶恐”的感覺。
弗洛一笑:“白玉蘭花盛開的季節,實在難以忘記。”
“那麼,對不起,殿下。”藍尉抬起眼睛,眸子清澈坦率得如同湛藍的天空,“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和家人在一起。”
“哦。”弗洛點點頭,臉上掠過一絲遺憾的神情,卻沒有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他走到書桌旁,拿起剛才開會中途侍衛官送來的文件:“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想,會讓你在生日這天開心一點的。我派到敵國的情報人員‘木棉’,剛剛送過來一條消息,藍廷沒有死,他還活着,被關在繁城戰俘營。”
藍尉渾身一震,終於一改冷漠淡然的神情,像陽光融化了冰雪,急切地問:“您,您說什麼?”
“我說藍廷還活着。”
藍尉又驚又喜,似乎想搶上去看看那份文件,可又記起自己的身份,剛邁出一步就頓住了,身子前傾,雙手緊緊攥住軍帽的帽檐,顫着聲問:“請問,請問消息確切嗎?”
“確切。”弗洛略為歉意地看着他,“對不起不能讓你直接看文件,不過這件事我已經從另一個代號‘枯葉蝶’的情報人員處得到佐證,的確是他。”
“謝謝,謝謝您……”好半天藍尉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是不停地低聲念叨這一句話,情緒平穩一陣才發現自己實在太失態了,他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激動的心情,語氣又恢復正常:“謝謝您殿下,請允許下官告辭,回家向夫人報告這個好消息。”
弗洛微微頜首。藍尉戴上軍帽,行了禮,匆匆就要離去。在他剛到門前的一瞬間,弗洛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什麼,突然道:“哦,對了,還有件事。”藍尉回身:“聽從您的吩咐,殿下。”
弗洛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木盒子,漫不經心地放在桌子上,向前一推:“這是送給你的,我親手做的一樣小東西,希望你會喜歡。”他直直對上藍尉的眼睛,“藍尉,生日快樂。”
藍尉的目光冷了下來,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動。弗洛修長的手指按在木盒子上,仍然保持着向前推的姿勢,也沒有動。玫瑰紅的霞光透進來,跟迷濛的槐花香融匯在一起,在書房裏四散蕩漾。
“謝謝您,殿下。”最後還是藍尉先開了口,儘管聽起來有絲勉強,他沒有辦法拒絕,在皇太子告訴自己藍廷的下落之後。只好走上前,雙手接過那個木盒子,然後行禮,退下。
弗洛站在那裏,一直看着藍尉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