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魂夢千載開紀元 (終章)
劉備敗亡的消息傳來時,已是陽春三月,正率兵圍攻鄴城的劉琮聞訊之後,不由有些唏噓感慨。
這絕不是鱷魚的眼淚,對劉琮而言,劉備其人在他的心目之中,是頗為複雜的。在他剛到這個時代之時,因後世的影響而認為劉備是個大奸似忠的偽君子,但隨着劉琮自己逐步步入爭奪天下的道路上之後,他便意識到,劉備的不容易和厲害之處。
在亂世之中白手起家有多困難,劉琮是完全可以想像的。即便是他自己,初到南陽也遭遇了許多棘手的問題,那還是在有劉表的支持之下。設若不是他的身份,就算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又怎會得到王粲等人的相助?
從這一點來說,劉琮對劉備的態度是逐漸轉變的。然而認知和態度可以轉變,在如何對待劉備的問題上,卻始終不會改變。
亂世之人,內心都充斥着巨大的矛盾。一面是仁義道德以及心懷天下的個人理想,一面是爾虞我詐腥風血雨的殘酷鬥爭,既有權勢擴大帶來的內心膨脹,也有高處不勝寒的畏懼。
對於劉琮來說,劉備是個可欽佩的前輩,並不因他的失敗而有損自己的敬意,甚至還有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遺憾——如果可能,親手擊敗劉備當如何?
曹操攻克范陽消滅劉備的消息,使得鄴城內的曹軍上下士氣大為高漲。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劉琮之所以沒有傾力進攻,正是為了等曹操領兵回援。
越快結束這個亂世,對劉琮來說就越好。他不想讓天下大亂持續的時間更長,也不想讓更多的人,死在異鄉的土地之上。
春風和煦,陽光明媚,使得原本肅殺的軍營,也不知不覺變得柔和起來。
自從得知曹操正領兵南下,回援鄴城之後,劉琮便下令對鄴城圍而不攻,靜候曹操大軍返回。事實上曹操所領人馬雖然看似與北上之前,在數量上沒有什麼變化,甚至還略有些增加,但劉琮很清楚曹操此次進攻劉備,損失也不小。
至於多出來的人馬,除了原來劉備所部之外,還有一大批諸如呂曠等袁紹舊部。他們能對曹操有多少忠誠度,實在是個值得懷疑的問題。
所以實際上曹軍的戰鬥力,是大幅度下降了的。對此劉琮並不懷疑,不過劉琮也沒有因此而掉以輕心,畢竟對手可是曹操和他麾下的謀臣武將。
從綜合實力而言,劉琮相信己方佔有壓倒性的優勢。無論是軍心士氣,還是軍隊的數量、質量以及糧草軍械等,都不是疲憊的曹軍所能抗衡的。
然而越是如此,劉琮就更加擔心部下將領和士卒,因為這種優勢而產生輕敵之心。現在的形勢已經非常明朗了,西路軍在趙雲的率領下,從并州長驅直入,不但掩護了劉琮所領大軍的側翼,也將戰火直接燃燒到了冀州、幽州與并州交界之處。
周瑜所率領的東路大軍,也已攻略徐、青,與劉琮大軍和趙雲所率之西路大軍,猶如三支利箭,只是兩翼更顯突出,呈包圍合擊之勢。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曹操的選擇並不多。
曹操雖然消滅了劉備,可自身的實力也損失不小。從地盤上來說,丟失了根基之地豫、兗兩州,外圍的關中、徐州和青州也不必說了,就連側翼的并州,都已經被荊州軍所佔。
什麼是兩敗俱傷?這就是兩敗俱傷!
四月初,曹操領大軍返回鄴城,十萬步騎連營百里,與荊州軍對峙於鄴城。
一方師老兵疲,另一方蓄勢已久,雙方接戰數次,曹軍將士雖拼盡全力,卻仍遭敗績,損兵折將,被荊州軍攻破數十座大營。
劉琮並沒有因為兵力佔優便一味強攻,反而應對的頗為謹慎。他小心翼翼的控制着進攻的節奏,以不斷削弱曹軍的實力。
戰爭進行到現在,可謂大局已定,依附於曹操的潁川、兗州士人雖然尚未凋零,但其根基已斷。如果他們不改弦更張,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步審配等人的後塵。這一點是世家大族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而
曹操在軍事上的核心——沛譙集團也已元氣大傷,無力支撐曹操在這場戰爭中繼續前行。
而從荊州軍的實力來看,僅劉琮親自率領的圍城大軍就有十八萬之多,再加上西路趙雲所率的五萬餘眾,東路周瑜所率的七萬餘眾,從兵力上已完全佔優。不過劉琮很清楚,自己的優勢並不僅僅在於人馬眾多,軍械精良,糧草充足。
拋開這些對比不談,劉琮認為荊州最大的優勢,其實是來自於內部的平衡。無論是世家和寒門,文士和武士以及各方面,都在荊州新政的指引下趨於平衡。這種平衡是各階層之間團結的基礎,是劉琮統治穩定的基礎。
在劉琮看來,之所以會有如今這個亂世,原因並不複雜,皇權的衰落和帝國的分裂,也絕非“久合必分”這樣簡單概括就能夠直指核心的。
當時的農耕技術和科技水平,是沒有辦法維持一個以自耕農為基礎的大一統帝國的。且不論是什麼導致了東漢的衰亡——人禍也好,天災也罷,不過是外因罷了。事實上,即便沒有黃巾,沒有張讓等十常侍弄權,沒有何進沒有董卓,也必然有別的諸如紅巾,黃巾,綠巾,有李進張進李卓張卓。
說到底,不過是誰統治誰罷了。雖然統治的形式在歷史的進程中,看上去不斷演變,但其內核呢?內核是掌握了大部分資源的精英統治罷了。掌握了經濟和文化資源,才有可能躋身於精英階層,才可能成為世家大族,而不是庶族寒門。
從原有的歷史看,當下這個時代的知識極為昂貴,不可避免的集中到一小部分人的手中,皇帝要想挑選官吏,只能從這個群體裏面選,這個趨勢到了西漢末期已經不可阻擋了,光武帝劉秀起家就是靠的這個群體。這一批人就成了三世紀帝國崩潰后歷史舞台的主角。
對於皇帝來說,當然不滿意這個現狀,所以他們嘗試過用宦官(東漢)、王族(西晉)來制衡,以維持帝國的統一,但是他們都失敗了。士族政治在東晉達到了頂點。但是到了南北朝中後期,伴隨着技術的發展,庶族地主開始崛起。皇權有了其他的選擇,士族開始逐漸變成花瓶,儘管他們依然為世人所重。
再往後隨着造紙術和印刷術的普及,到了唐宋時期,他們就離開了歷史舞台。作為一個群體,他們有功績,中華民族的燦爛文明有他們的貢獻。他們也有罪惡,三世紀到六世紀是中國最黑暗的時代。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是庶族寒門發出的怒吼,貫穿了幾乎整個歷史。
對現在的劉琮來說,要改變的不僅僅是提前結束這個亂世。他試圖從歷史這條大河中,避開諸如“五胡亂華”之類的礁石。他並不妄想着跳出這條河流,他只是希望中華文明可以避免被閹割、被侵略被虛無的命運。
在這個時代生活的越久,劉琮就越能感受到這個時代的特質,那種只屬於中華民族的高貴氣息。
先漢時代是一個貴族的時代,夏商周秦以及各路諸侯們都是神話時代的後裔。所以他們身上總充滿了浪漫與驕傲。雖然浪漫的宋襄公與驕傲的楚霸王都最終失敗,並最終開啟了庶民的時代,但這股子貴族的氣息卻被士大夫們完整的繼承了下來。兩千石高官如被下獄,往往寧死也不肯受辱於小吏之手;而如陳湯這樣的微末之人,也能慨然以身赴天下任。
儘管不為皇權所喜備受打壓,但這股氣質畢竟還是頑強的撐到了現在。獨漢以強亡,強的不僅是武力,也是這骨子裏的高貴。
這個時代中,足以媲美先輩們的英雄有不少,當他們全都死去,血色浪漫中誕生出一朵名叫建安風骨的瑰麗花朵。
而這個時候,司馬懿出現了。這是個亂世打造出來的鬥爭機器。儘管他在漢朝待的時間比諸葛亮還長,卻和那個如煙花般絢爛也如煙花般逝去的時代做了徹底的切割,舊時代人視為生命的光榮與驕傲對他來說一文不值。
勝利就是一切,為了扼殺對手哪怕一絲一毫勝利的機會也可以不計代價。從頭到尾都只有精緻的算計與冰冷的抉擇,嚴謹而無情。他送走了舊時代最後的捍衛者,從此親手埋葬了舊時代的軀體;他又斬斷了舊時代最後一絲影子,從此徹底將舊時代變為純粹的記憶;然後他和他的兒子們又屠盡了所有敢於緬懷舊時代的人們,把這段記憶也深深地塞進了時空的縫隙里。
他彷彿是天派來埋葬無比輝煌的秦漢帝國的,埋葬的非常乾淨。然後他建立了新的遊戲法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再無任何中間地帶可容納不願站隊的溫情和堅持。
於是活下來的人們苟且偷生,他們只敢偷偷發出世無英雄的哀嚎,卻絕不敢再去做一個註定要被毀滅的英雄。所有人都沉溺在玄幻的清談來逃避命運和責任,而邊塞的號角已經響起。當一個羯人都敢任意臧否漢家天子並表示不屑時,我們就後知後覺的感受到,時代真的已經變了。
石勒與劉裕一直都仰慕着漢帝國的榮光,但當他們從夢裏歸來,卻只能按這新世界的法則舉起冰冷的屠刀來捍衛脆弱的權力。所以他們無比痛恨司馬懿的家族,並把自己最大的兇惡宣洩在了他的家族身上。司馬懿和他的家族踩着舊時代的灰燼為新世界釐定了規則,並最終獻祭了整個家族。
劉琮不要這樣的規則,他不要人們生活在相互防備、相互傷害才能生存下去的冷漠世界,雖然這種理想看起來如此遙不可及,如此虛妄而不現實,但他想試試。
他想試試,就從結束這個亂世開始。
在這個夏日的清晨,經過了數次大戰之後,劉琮站在井闌車高高的望樓上,望着在烈火中的城牆和曹軍營寨,彷彿在凝視這個時代最後一抹餘暉,沉聲下令:“進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