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攝政
昭詡留了嘉敏晚飯,她眼睛還是紅的。
怕太后看出端倪,也沒請她過來,就他們夫妻陪她用飯。嘉敏才吃了幾口,淚珠子又噼里啪啦往下掉。昭詡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他這個妹子,小時候那麼個樣子,哪裏想得到長大之後會這樣依戀他。
他自知安撫不住,給謝云然使了個眼色,便借故退了出去。
謝云然嘆氣道:“三娘又哭什麼,一會兒讓冬生看見了笑話你。”周城不在家裏,嘉敏進宮也帶着冬生,這會兒讓玉郎陪着他。
嘉敏不說話。
謝云然又道:“你阿兄也不是眼下就……就算是走,也不是一去不回——”
“從前你阿兄不也常跟着父王出京打仗,一去幾月半年……”
“三娘……”
“三娘是不是恨了我?”謝云然終於不安起來。她當然知道昭詡做這個決定,有很大程度是因為她。如果說前頭為了子嗣,他們夫妻還想過妥協,想過選秀女,然而鄰和公主一死……昭詡是不肯負她。
她承認自己自私。
嘉敏停了一會兒方才說道:“謝姐姐有沒有想過,如今阿兄是貴為天子,雖然不能護你和玉郎到十分,也有八九分,一旦去位……謝姐姐可還記得過化政?”化政是前年去柔然和親的宗室女,當時封了公主。
自古都是如此:沒有哪個皇帝捨得拿自己的女兒、姐妹出去和親,多半用的宗室女,或者是想討皇帝歡心的,賣女求榮;或者是有罪待罰的,拿女兒和親頂罪;也有為天子所厭惡,或者被人陷害……
謝云然道:“我和你阿兄膝下就只有玉郎,玉郎也是你和周郎看着長大,萬不至於如此。”
嘉敏道:“玉郎日後出閣,也會有自己的兒女……”
“子孫自有子孫福,三娘一向是個聰明人,怎麼這會兒反而想不開了?”謝云然道,“你我都活不過百歲,如何算得到身後事?”
嘉敏說不過她,低頭尋思了片刻,又道:“謝姐姐就這麼信得過我,信得過周郎?”
謝云然失笑:“你說呢?”
“謝姐姐也不是沒有聽說過南康公主……”南康公主是晉明帝長女,許的南郡公桓溫,桓溫距離九五至尊就只有一步之遙——被謝安死死攔在了宮門之外。那是謝云然本家事,她自然比她更為清楚。
謝云然:……
她也看得出嘉敏實在氣急了,不然這等話豈能輕易出口。仔細想了一會兒,卻笑道:“有阿冉和阿言呢。”
“如果謝侍中攔不住呢?”
謝云然嫣然:“神器無主,有德者居之。”
嘉敏:……
謝云然沒把她這個話當真。
謝云然收起笑,說道:“三娘憂思太過了,真有那一日,便是你阿兄在位,也攔不住他。”
嘉敏不好與她說她與周城的約定,只垂頭搜腸刮肚地找理由。卻聽謝云然柔聲道:“其實三娘說的,我都有想過,無論是選秀入宮,還是迎娶柔然公主,如果昭郎想,我也是認的。如今想退的是昭郎。三娘或有所不知,自正光七年之後,雖然多方調理,你阿兄身體仍大不如從前……”
嘉敏驚地抬頭來,她是當真不知道這個:“要緊嗎?”
謝云然無奈地道:“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毛病——但是長久以來困擾不斷,難免志氣消磨。你阿兄又要強,國事繁重,一晚也就能睡上兩三個時辰不到……”這等細節,原就非枕邊人不能盡知。
嘉敏聽到這裏,也只能微嘆了口氣,知道大勢已去,不能強留。
興和六年九月,彗星現,太史奏天文有變,其占當有易王。
十九日,立彭城王昭詢為皇太弟;二十七日,使太尉謝禮持節奉皇帝璽綬傳位於皇太弟,大赦,改元為天統元年;興和帝避居崇光宮。晉陽長公主與汝南王皆征戰在外,未能及時趕回,以蘭陵長公主垂簾聽政。
十月,柔然可汗遣愛女來歸,立為皇后。
拿到消息的那天,周城在渭水邊上,對面就是秦嶺,山勢起伏,黑色的大鳥在天與山之間,風清得像水,腳下落葉堆積。他面色古怪,段韶免不了多看他幾眼,問:“以阿舅看來,這件事是好,還是不好?”
周城道:“這仗打不下去了,恐怕要回師。”
段韶吃了一驚,說道:“如今聖……太上皇尚未放權,京中又是長公主坐鎮,怎麼會打不下去?”
周城道:“要晉陽坐鎮反而好,三娘性子軟,撐不住。”也不僅是性子軟的問題。圍城戰素以耗時長着稱,長安這樣的堅城,對於兵力和糧草都是極大的壓力。嘉言知兵,昭詢和太后也信任她,嘉敏沒有這個說服力。
可惜了嘉言有孕在身,不能回京。
而太后……從前昭詡在位她當然不敢多嘴,如今換了昭詢,她從前也是參過政的人,哪裏能不蠢蠢欲動?
與其到時候被逼回朝手忙腳亂,不如早做打算,保住目前的戰果。
段韶低頭尋思了片刻,卻說道:“不好——阿舅這就回師,恐怕有人蔘阿舅挾寇自重。”
昭詢不比昭詡,昭詡是心智完全的成年人,打過仗,知道其中的難處,昭詢今年不過十二,要有心人挑撥——
周城笑了一笑,又收住,忽說道:“阿韶有沒有覺得,鄰和公主過世得突然?”
段韶“啊”了一聲:“如果有意為之,那人對太上皇必然了如指掌,佈局也不是一朝一夕……”鄰和公主身份貴重,又養在深宮,她不諳華語,能接近她的人極少,如有蹊蹺,她身邊侍婢不會沒有察覺。
他心裏閃過幾個名字,又一一都排除了。他雖然與彭城王往來不多,也不是沒有見過,那是個安靜到近乎靦腆的少年人。他和他阿姐一點都不像。
周城不作聲。
段韶又猜道:“如果真有這麼個人,如今定然在聖人左右。”昭詡退位這個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昭詢,昭詢既得以上位,那人沒理由不飛黃騰達。
周城微微頷首,卻沒有再多說。上馬,舉目四望,但見山河雄峻。長安是漢高祖當初所定的京都,以地形論,實在是強過洛陽。他收到的消息極多,但是更確切的東西,還是李十一郎信里透露出來的。
他想他是有意的。
他在信里說:“祖二郎陰懷大志,得志之後,定然多有作為。此人年少才高,有治世之能,然德不配位……”阿韶問他這件事是好,還是不好——也是有所察覺,不然,天子被逼退位,能是什麼好事?
他把把柄遞給他,會不會用,就看昭詢的心胸了。
天統元年十二月,大將軍班師回朝。
嘉敏接到戰報的時候,多少有點失望。她原以為這次能拿下長安,永絕後患——不得不承認,賀蘭初袖當初與她說的結局,總是她心上陰影。但是她也知道,圍城戰難打,周城不打,該是有他的理由。
兩人又半年不見。好在如今冬生長了記性沒把他往外推。周城下馬給嘉敏行禮,笑嘻嘻道:“見過攝政長公主。”
嘉敏不由笑,扎紮實實受了他的禮。又賀他封王。昭詡退位之前封了兩王一侯,兩王是周城和澹臺如願,謝冉封的平陽公。澹臺家族在邊鎮原就有勢力,封王也是籠絡,倒是周城封王,讓京中人多少詫異。
周城進屋沐浴過,抱住他娘子狠狠親熱了一番,方才問起京中情況。
嘉敏滿腹委屈:嘉言不肯回來,便只能由她頂上去。她素來疏懶,雖然在中州和相州時候也當過家理過事,規模卻不能與如今相比。她從前也知道轄地遼闊,州縣眾多,到如今方才真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闊。
周城聽得駭笑,耐心聽她說了幾樁,便知道大事還是昭詡在管,嘉敏過手處置也並無不妥,只是過於瑣碎,便知道她是怕出岔子,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一面誇道:“三娘已經做得很好”,一面卻憐惜:“只是把自己累瘦了……”
嘉敏擔憂道:“不知道阿言什麼時候才能進京……”
周城道:“至少還需要一年——太後為難你了嗎?”
“那倒是沒有,”嘉敏猶豫了一下。胡太後知道先胡太后做的事影響太壞,也怕害了昭詢,因昭詢登基之後,反而頗為節制,但是柔然公主不通華語,後宮就只能由她統攝,“就是三郎不好管……”
嘉敏把不要緊的奏章拿給昭詢批,他竟十分謹慎,謹慎到嘉敏摸不透他的態度;他出宮建府的時候,昭詡便給了他一批屬官,如今昭詢得道,自然雞犬升天。這批人知道嘉敏代為攝政,短則幾月,長不過一年,因而言行之中,並不怎麼把她放在眼裏。
周城安撫他娘子道:“三郎還小,再過幾年,自然就有自己的見解了。”
嘉敏並不這麼覺得,只是周城才回來,車旅疲憊,也不便再多說。雙雙交頸而卧。天統元年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