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姐夫
嘉敏與嘉媛已經數年未見,也想不到重逢是這等情形。嘉媛當初來洛陽,那樣眼明心亮的少女,如今已經全然不見了影子。嘉敏覺得自己很難找到一個詞來形容她,她並不十分美貌,卻讓人很難移開眼睛。
難怪周琛收了她作妾——原本論理,周琛與十七娘成親才兩年,該還在濃情蜜意時候。
嘉敏打量嘉媛,嘉媛也打量她,她到洛陽之後,在南平王府住了有兩年,那之後——誰能想到那之後的天翻地覆?
蘭陵兄妹沒有過問過她的下落,他們的消息她卻不難打探,或者說,不須打探。她總能聽到,那個如今高居廟堂的男子,她曾呼之為兄;那個征伐沙場的將軍,與眼前遍身錦繡的女子,都曾經是她的姐妹。
她不是嘉欣,元釗進京之後,嘉欣還過了幾天好日子,她一直被軟禁,不是軟禁在南平王府,就是軟禁在謝府;她也不是袁氏,袁氏尚有娘家,再嫁之後,便與他們再無干係。她也忿忿不平過,直到她聽說,她的兄長殺了南平王。
之前種種,忽然都得了解釋。
她無家可歸,亦無處可去。宗令知道她是元釗的妹子,哪裏肯管她死活。沿途乞討,被人罵了出來,是啊,豈有周身綾羅而愁一飯之需?高門大戶則有兇狠的看門人;到天黑時候,便有人不懷好意。
如此過了小半年,她做了一個決定:她找到人牙子,把自己給賣了。她想得很清楚,她身無長物,也無親族可依。洛陽這邊上頭壓着,不須格外授意也無人敢待見她;二姐在長安,也不知情形如何,聽說那邊換了天子,便知道好不到哪裏去;數來還有大姐在平城。謝家放她們姑嫂出來,袁氏的弟弟迅速趕來接走了姐姐,她大姐卻無影無蹤,要不就是有心無力,要不就是根本不敢來洛陽。
她要活命,能賣的就只有自己了。幸而天不絕她,給了她一點點運氣。
嘉敏不知道該如何與她開口。
事情是元釗與嘉欣做的,遷怒於嘉媛沒有道理。但是要如當初一般視她為姐妹——那怎麼可能?何況她這次來見,居心尚未可知。因室中靜了許久,最後反而是嘉媛先開的口。她給她行禮:“公主殿下。”
她沒有敘舊,嘉敏微舒了口氣:“坐。”
嘉媛心裏頭竊笑,蘭陵公主果然還是他們兄妹中最好說話的一個。因規規矩矩坐了,不待嘉敏發問,直接開口道:“我想與公主做一樁交易。”
嘉敏微微頷首,她直接,她也直接:“你要什麼?”
“我想得到宗室該有的待遇,俸米,府邸,服物。”嘉媛道,她沒提爵位,因知道不可能,“雖然我兄長與二姐是犯了十惡不赦之罪,但是公主應當知道,我之前在王府,後來在謝府,無從知道他做了什麼,更不可能參與。”
嘉敏奇道:“這麼說,如今五娘作妾,是二郎強人所難?”她倒不記得周琛有這等惡劣行徑。
嘉媛卻搖頭:“使君救我於水火,但是我並不想做人妾室。”
嘉敏略想了想,便知道她說的是之前,周琛能在回京途中救下她,該是事出有因。便說道:“那要看五娘給的消息,值不值這個價了。”
嘉媛笑了一聲,說道:“我見到姐夫了。”
嘉敏腦子裏轟了一下,她意識到她說的姐夫不是周城,更不是遠在平城的大姐夫,而是鄭三。他還活着,不不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還活着,那李十一郎……之前十七娘明明與她說的是“事關李尚書”。
“李尚書——”嘉敏脫口說了這三個字又打住。
“李尚書也知道了。”嘉媛淡淡地道,“公主也見過他。”
她見過他?嘉敏訝然。鄭林的容色她是服氣的。如果見過,不可能沒有印象,除非是、除非是——
嘉敏的臉色變了。
“看來公主已經猜到了。”嘉媛道。
她容色不算太出眾,但是做侍婢,牙子都替她委屈。要送去當歌舞伎,又嫌年紀大了,有些東西,考的童子功;不過嘉媛有嘉媛的好處,她在南平王府住了兩年,貴人喜歡玩的樗蒲,握槊,投壺,都是會的,也頗有見識。
牙子捨不得賤賣了,一時又沒找到合適的買家,倒是養了她兩年,其間也讓人訓練她歌舞,也讓她出來陪酒賣笑,在貴人面前亮個相——次數也不少了,偏沒人有出價的意思。漸漸地也就失去了信心。
去年夏有人放出風聲,要找一批女子,人要聰明,會些歌舞玩樂,陪的是貴人。那牙子便把嘉媛脫了手。價錢雖然不是太高,勉強平了賬。嘉媛又格外安慰她說:“如果我得了富貴,必然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那牙子沒好氣地道:“能這樣就好了。”她也不信她能得什麼大富貴——如果能,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買我的人把我送進了積善寺。”嘉媛說。
雖則嘉敏之前就已經猜到,雖然嘉敏之前就猜到,關暮多半是鄭三化名,他毀了容,世人都道他已經死了,他自個兒大約也認為剩下的不過殘生——鄭林兩個字,鄭字去耳,林剩單木——聽到這裏,仍不能不動容。
她當然知道關暮做了什麼。
她從前固然能夠明白她父親的死,兄長遇難,並非鄭林所能扭轉,仍多少懊悔,興許當初不該把他送到先胡太後身邊去,固然前世沒有她出手,鄭林與先胡太后也有這段孽緣,但是那就好像君子遠庖廚——不是自己殺的,便可以以為自己無辜。她從來就沒有想過,他當真會舍了命去救她的兄長。
舍掉的還不止是命。莫說那樣一個美人,就是尋常人,又哪個捨得不要臉面?又哪個能夠忍受燒傷的痛苦?要之後能帶來——人所期望的,權勢、富貴也就罷了。但是鄭林?這些他都有過,最後棄之如敝履。
她給他的富貴,最後給他帶來的滅頂之災,她再沒什麼能給他,她的恩情,他卻是還了。
嘉媛不知道嘉敏與鄭林之間有這等關係,她只知道鄭林於昭詡有大功,所以能保全其身,享有富貴,但是李尚書,是肯定想他死的。
“……他讓我們找機會接近那個戴面具的關郎君,”嘉媛繼續往下說道,“再有機會,便與他提李夫人。”
嘉敏當時雖不能清楚地明白這位“關郎君”與“李夫人”之間的關係,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二。
而嘉敏知道得更清楚一點。
想是李十一郎首先猜到了關暮這個人的身份蹊蹺,然後才有這等安排。他很難得到那人親口承認“對,我就是鄭林”,但是他不需要這個:他不是大理寺卿,判案講究證據,他只需要確認——確認是這個人,便足夠了。
嘉媛比大多數夥伴都更擅長玩這種權貴之間的遊戲,所以很快脫穎而出。
“我見到了他。”嘉媛道。
“他認得你。”
“是。”
雖然鄭林與嘉欣的夫妻關係實在乏善可陳,但是作為南平王府的侄女婿,嘉欣又沒有別的娘家,就算是做表面功夫,南平王府也是要來的,而嘉媛作為他唯一的小姨子,自然是見過,見的次數還不算少。
“……但是我沒有認出他來。”嘉媛又道。
鄭林私下召了她去見——他是積善寺的主人,自然方便。問她何以在此,嘉媛半真半假給他哭了一場,說兄長與姐姐過世之後,她如何被謝家逐出府邸,無處可去,不得不賣身為奴,輾轉被賣到此處。
鄭林聽了默然許久,最後說:“我給你一筆錢,你自贖了身,離開洛陽,回平城去吧。”
這是個故人,嘉媛當時心裏想。
這洛陽,對她知根知底的故人能有幾個。她不敢多問,果然拿了錢,贖了身,只沒回平城。她想知道他是誰,想知道派他們來試探他的人是誰。她想這是個機會——她心裏很清楚,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沒有宗族,沒有娘家,沒有夫家,光有錢,就是一頭肥羊,誰都能撲上來咬一口。
她給留在積善寺的夥伴提供了便利,留在積善寺的夥伴給她提供了線索。
如果不是當初服侍先胡太后和鄭林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鄭林的這個身份其實是瞞不住的。何況李十一郎還用了李夫人——鄭林最大的軟肋試探。
嘉媛說到這裏,抬頭來沖嘉敏微笑:“如今公主可以告訴我,值,還是不值?”
嘉敏微嘆了口氣。
這個消息,恐怕到李十一郎那裏比到她這裏還早。如此細想來,李十一郎與鄭笑薇的訂親,或者說,鄭笑薇與他好的這幾年——嘉敏是知道鄭林與鄭笑薇的關係的,她不敢細想,只想道,李十一郎當真狠得下心,也當真忍得住。
嘉敏道:“從前大兄與二姐所為,與五娘無關;便連坐,五娘吃的苦頭也夠了。五娘原就在宗室名籍之上,是宗令疏忽,我會責他重新審定。”
“那就多謝……”嘉媛頓了頓,她跪拜了下去,仍說道,“公主了。”
嘉敏叫了十七娘進來,十七娘吩咐侍婢領她下去,卻笑吟吟與嘉敏說道:“原本五娘是求的二郎,二郎卻讓我帶她來見公主,公主可知道其中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