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張廷玉將自己剛寫的條陳,移近燈下反覆看了數遍,又逐句潤色,直到最後覺得滿意,這才恭筆再又謄寫一份,待寫完,人已很是疲憊,雙目更是乾澀不已,他放下手中的筆管,合眼揉了下太陽穴,歇了會這才覺得好些。
再睜眼,他邊看到書案上點那大紅燭,此時已經燒去了大半,看着這根已經所剩無幾的蠟燭,張廷玉覺得似乎是看到了他自己。他張廷玉康熙十一年生人,如今已是年過六旬,康熙三十九年中進士,歷任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到如今已是保和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更入值軍機處,被君父視作股肱大臣,鄂爾泰未回京前,他更是駕前第一宣力者,一生功業雖不能亘古鑠金,卻也必然青史留名,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快慰。
想到這裏,他頓覺通身爽利,不禁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窗外月朗星稀,這時候中秋才過去沒多久,酷暑已經盡褪,秋高起爽的天氣,讓人格外舒暢。晚風佛過耳捎,他不住回頭又朝那小半截蠟燭看去,想當今皇上不過比自己小三歲,精力卻不知要比自己好多少,白日與群臣共商國事,到了夜裏仍舊孜孜不倦的批閱奏摺,從未嘗有言累時。前些年皇帝更曾與他們這些近臣說過,夜裏批閱奏摺,他非但不會覺得累,反倒是越批越發精神來着,想想自己還真不及這位主子之萬一。
想到這位離自己不到半裡外的主子,張廷玉心中泛起陣莫名的浮躁,今早還沒進園他就聽到,皇上不豫的傳聞,等到叫起,他領班進殿,君臣相見,一身便服的皇帝,神色看似如常,但他仍能從皇帝身上聞到那淡淡的中藥味,看來傳聞並非不實。對談中,他幾次見到皇帝放在身側引枕上的手,抓了放,放了抓,看似忍耐着不小的痛苦,他很想叫停那些不知體恤君父的朝臣們,卻又知道皇帝心中,政事永遠是第一位,也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皇帝受苦。
跪安散出后不久,蘇培盛來找了自己,原來是皇帝讓他捎話來給自己,說是並不是什麼大病,讓他不用掛心,他這才把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張廷玉正想得入神,只聽到門外響起下敲門聲,接着是書童福安的聲音說:“老爺,時候不早了,是不是該安置了?”
這是他的夫人,擔心自己隨駕在圓明園,整日只知道朝務,不知將養生息,特命福安盯着自己的,他看了眼已經鎖着條陳的柜子,問門外:“什麼時辰了?”
“回老爺,已經漏將二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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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玉躺下床,許久才有了睡意,這些年年紀大了,已經很難入睡,才熬到有點迷糊要睡着,門外突然響起陣凌亂的敲門聲。掙扎了許久才有睡意的張廷玉,心裏一陣無名火起罵道:“哪個混帳東西!”
門外立時傳進福安惶恐不安的聲音:“老爺,您睡下沒。”
張廷玉仍躺在床上,心裏很是惱怒,但他畢竟已不是那毛頭小子,知道若無緊要之事,這會是福安萬萬不敢來打擾的,也就按耐下不悅,開口要問出了何事。外頭竟等不耐煩,再又“咚咚”的用力敲門,更有把尖銳聲音道:“張大人、張大人……”
聽到這樣把不男不女的聲音,張廷玉就知道外面來竟是個太監,他不由一驚,慌忙從床上爬起,連鞋都顧不上穿,光着腳丫子,就走去開門,門剛打開便看見兩名太監,一個提着盞燈籠,另一個站得后些,一見張廷玉出來,馬上清了下喉嚨說:“傳萬歲爺口諭,着吏部尚書張廷玉即刻進園。”這裏說的園,指的是半里之外的圓明園,但這半夜三更的此刻宣見,真是大異尋常,但來的太監根本沒給他時間想,催促着他隨便整了下衣,便往圓明園趕去。
等張廷玉下了馬車,朝圓明園西南門走去時,門內數名太監疾步迎了出來,等走近太監又一下停了下來,想來這些太監怕是把他誤認成了別的人,等走近看清楚,才知道是認錯了,迎出來那群太監里,一個領頭的大太監不停探頭,朝路那頭看了又看急得跺腳說:“怎麼,怎麼他們還沒回來!”
看這樣子今夜被宣入的人,並不止他一個,而能讓這些內侍如此着急的人,又會是誰?張廷玉暗暗朝順大太監的目光望了眼,那是京中的方向。給張廷玉傳旨那兩名太監,引着他經西南門繞過山高水長,經過四宜書房,再過長春仙館,才到九洲青晏。一路走來,張廷玉已經發現園子內外守衛的護軍,似松實緊,層層戒備,整個圓明園籠罩在一片莫名的恐慌當中。
今夜的九洲青晏燈火通明,雲台下還跪有兩人,張廷玉經過時,朝他們微微掃眼,發現跪在那的竟是,園中的煉丹道士張太虛和王定乾,張廷玉向來對他們不以為然,這時候見他們跪在這裏,心中大駭,難道……
上了雲台引着他來的太監,轉身將他攔下說:“大人在此候傳。”
這時雲台上除了他,角落邊還站着兩名小太監,張廷玉認得他們,他們是伺候寶親王與和親王的貼身太監,看來兩位皇子人已經在裏面,到這時已經容不得張廷玉再想其他,他張嘴就想問那兩名太監,但話到嘴邊,只說了個皇字,喉嚨竟就沙啞得說不出話來。
燈影下那兩個太監看了看彼此,想是知道張廷玉要問什麼,他們並沒說話,只朝張廷玉點了點頭,便轉身走開了。難道真的是皇上大漸?但明明今早他們君臣間才見過,皇上還特別命蘇培盛告訴自己,他只是小病,並無大礙,怎麼才幾個時辰,竟演變成如此境地,這對張廷玉來說,無異是晴天霹靂,他頓覺自己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只獃獃的望着自己腳跟。
他到以後,陸續又來了庄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公豐盛額、納親、內大臣海望等人,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幅驚恐不安的樣子,最不知所措的當數果親王允禮,他來到的時候,竟是幅衣冠不整的樣子,還是比他先到了的庄親王允祿,連忙將他拉到一邊,為他仔細整理好衣袍。
一直緊閉的殿門,突然被人從裏面拉開少許,一個人從門縫中躡手躡的鑽了出來,出來的是總管太監蘇培盛,他乃是當今皇帝跟前,第一得寵的內侍,雲台上的親王與一眾大臣,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只見他一臉焦色,目光在人群中來回穿插,似乎是在找着誰,但很快他便把目光收回,稍微把身子站直了些道:“宣庄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吏布尚書張廷玉晉見。”說完他便側身將位置讓開,由庄親王允祿帶頭,其他幾人魚序走進九洲青晏,張廷玉跟在最後,所以也只有他看見,蘇培盛雙眼通紅,咬牙切齒的瞪着首領太監王守貴問:“人呢?戌時就去接的人,怎麼還沒給到!萬……萬……不……不能等了……”蘇培盛說到最後,已是哽咽得不成聲。
張廷玉回頭望了眼雲台上的眾人,滿朝親貴皇上跟前的人,幾乎皆已盡集於此,兩位皇子應該也早已在內侍奉,他不禁疑惑,這戌時就去接的人,仍留在京中,皇帝大行前,非要見上一見的人,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