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都替她冤!
晏清怔怔望着頂棚角落垂着的一縷蛛絲,直到眼睛澀得滲出一層濕意,這才想起來似的擦擦眼。
淚珠滾落,眼前視線恢復清晰,就連耳邊夏蟲的鳴叫也真實得緊,鼻尖甚至還能嗅到一絲長年累月彌散不去的煙熏火燎氣息。
不像是夢。
她動了動手指頭,放開屏住的呼吸,細細感受了下,緩緩撐床坐了起來。
月光透進洗得單薄褪色的舊窗帘,映得逼仄的半間稍間朦朧黯淡,各樣物事拉長的影子微微顫動,行如鬼魅。
正是她年幼時最恐懼的深夜驚夢時分。
換做如今歷盡滄桑的她,早不怕這一點虛張聲勢的死物幻影了。
晏清掐了把手心,明顯的痛意提醒她,她真的又活轉過來,回到久遠的垂髫之年。
晏清撒開手,輕嘆口氣,嘴角微微抿着。
莫不是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覺着她實在冤得慌,又給她一次從頭來過的機會?
那她實在不好辜負這份厚待呢。
重來一世,那些欺她的欠她的,得好好清一清賬目,了一了因果才是,不然她倒擔心大家都難入輪迴,不得解脫。
這一樁功德,她樂意做。
晏清隨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趁手的剪刀,穿上繡鞋下地,熟門熟路地推開東稍間單薄的木片門。
嘎吱一聲輕響,在靜謐的夏夜中格外刺耳,卻又輕易被湮沒在震天的鼾聲中。
晏清略站了站,黑暗中一雙眸子燦若寒星,望向床上睡得正熟的大小三團——
她親娘,親娘嫁的男人,還有新生下的兒子。
晏清定定神,攥緊手裏的剪刀,貓腰潛行幾步,挪開泛着酸臭的布鞋鑽到床底。
唧唧幾聲囂張鼠叫,晏清作勢揮舞下手裏的剪刀,將這些膽大包天的偷家賊驅散。
驀地,頭頂床板響動幾聲,淺眠的嬰兒哼唧着,被攬入娘親懷抱,熟練地輕輕拍哄兩下,很快又都睡熟了。
晏清默不作聲地等了會兒,待頭頂消停了,便趁着如雷鼾聲的掩護,摸索着床底下夯實的地面,三兩下摸到一處微微凸起,便知道找到了地方。
晏清憋着勁兒,耐心地拿剪刀尖兒一點點沿着凸起處邊緣戳挖着,很是費了些力氣,足足挖下兩寸多深,這才觸碰到堅硬的石板。
良久,晏清挖開石板一側縫隙,剪刀尖插入其中將石板撬開一點,瘦弱的小手摸進去,掏出個不大的油紙包揣進懷裏,緩緩吐了口氣。
她擦了把額頭細密的汗珠,一鼓作氣,將石板歸位蓋上黃土,腳踩臀壓數次之後,輕輕撣撣衣裳上的塵土,無聲無息爬到床那頭去,躡手躡腳溜出屋子。
夏夜悶熱,屋門敞開迎些穿堂風來解暑入眠,倒也省了她的手腳。
也只她一個女孩兒家為避嫌,才會夜裏睡覺門窗緊閉,衣衫整齊,實在苦不堪言。
晏清走到院子裏,就着明亮的月光,拿起院牆邊靠着的晾衣桿,夠下白日裏洗凈的裡外衣裳,拿晾曬的圍裙打個小小的包袱,背上便走。
有誰家忠心護院的大黃狗吠叫兩聲,得了睡意迷濛的主人家幾句呵斥,很快消停下來。
晏清悶頭走到村口,回頭望望月色下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小村落,頭也不回地走遠。
那個家,於她來說,很快就不安全了。
晏清她娘叫王杏花,人也長得跟早春頭一枝杏花似的扎眼,很自然地便被來村子裏借宿的貴公子瞧上,強佔一夜,不小心有了她。
她娘性子怯懦,出了這事也不敢聲張,默默藏起貴公子遺落的精緻扇墜,以及留下的一錠銀渡夜資,盤算着要去尋那提上褲子就走的薄倖心上人,便是給他當個鋪床疊被的丫頭也好,反正她留在村子裏是不好嫁人了。
妙齡女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王杏花又想避人耳目,行蹤便有些鬼祟,很快便叫人盯上,擄到渡船順流而下,搶回家做媳婦了。
好在王杏花多了個心眼,把那銀子並扇墜全藏到油紙傘的傘柄里,這才僥倖未被搜去,後來便藏到了床下。
王杏花被迫跟了這強人,當晚便失了清白,被看管得也嚴,逾月診出有孕,一時竟分不清這孩子是誰的種。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小晏清呱呱落地,因着是個不值錢的女兒不得重視,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成天妮兒妮兒地喚着,連帶着她娘王杏花都被罵沒用,生兒子都不會。
王杏花坐月子不方便伺候男人,張猛便出去胡天胡地瞎混,掙的錢全孝敬了外頭的姘頭。
男人不給家用,王杏花日子難過,便惦記起那錠銀子來,偷摸拿剪子鉸成碎塊,兌換銅錢花用,這才勉強維持住生計。
晏清自小懂事,每天幫家裏做活,常被她娘誇是貼心小棉襖。
隨着她模樣日漸長開,越長越好看,半點不隨張猛,事情便壞了。
張猛聽多流言起了疑心,回家暗暗留心觀察,又狠揍了王杏花幾頓,把半個實話逼問出來。
王杏花總算沒傻到家,瞞下了扇墜並銀子的事,權當留個退路。
事發之後,男人卻一反常態,肯在家多睡了。
沒多久,王杏花便懷上了兒子。她又是歡喜,又是揪心,藉著肚子大睡覺怕擠,愣是把越長越俊俏的閨女挪進東稍間裏,分開睡。
要是晏清現在不逃,過不幾天,王杏花也會逼她走的。
張猛起了那等不好的心思,覬覦自家還沒養大的小閨女。
王杏花遷怒骨子裏不正經的女兒,告知她的身世,給了扇墜做信物,打發她去尋親生父親享福;
她一再囑咐,要女兒日後發達了,記得帶擎兄弟孝順自己,壓根不管才六歲的閨女孤身在外,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晏清冷冷勾下唇角,隨手採下路旁一株在月色下妖嬈綻放的紫花。
這子夜花倒是不常見,搭配其他幾種草藥,能制出不錯的毒藥,防身足夠了。
晏清腳下不停,一路往山上走,腦子裏花費了點工夫,才翻出被丟到角落裏的記憶。
三個月後,瘟疫爆發,她恰好走出疫情嚴重的家鄉,並在流民過後的死人堆里,撿到紅纓這頭白眼狼。
至於她娘那邊的消息,後來她派紅綃打聽過。
張猛一家三口帶着老娘逃難途中,把王杏花賣了換口糧。
王杏花放不下兒子,費盡千辛萬苦找回去,卻發現兒子被狠心的丈夫易子而食死無全屍。
王杏花瘋了,想一把火燒死男人,卻被囚禁起來做了暗門子生意,賺錢養活男人,沒幾年就得病死了。張猛也染上病,不久也跟着去了,屍首都被燒了,死得乾乾淨淨。
晏清再回想起這些人,依舊很淡漠。
她並非芊芊弱質的閨閣女子。為了活命,她曾浸淫陰謀詭計,披掛上陣殺敵無數,逃荒時也差點落入流民之口,更有生不如死的做葯人試藥的難熬日子……
她能活着已經很不容易了,沒有多餘的善心,施捨給有夫有子有家有業的閑人。
只她那幼弟到底無辜。
晏清遲疑了下,拿起石塊,在村口地上留下警示之言,要他們速速搬離此地逃命去。
旁人信與不信與她無礙,她已仁至義盡。
一路疾行,披星戴月。
晏清就着微亮的天光,小心翼翼扶着青翠的枝蔓下到山澗底,循着血腥氣尋到水潭裏泡着的昏迷不醒的矜貴少年,愉悅地勾起唇角。
上輩子她費盡心思扶持太子,最後卻落得那般下場;
若這次她棄了他,改而扶持另個短命夭折的皇子,想必事情會變得很有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