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請旨翻案

第76章 請旨翻案

一場春雨一直下到暮色降臨。乾清宮宮門緊閉,梁九功領着四名御前內監於門前守着,見了朱顏齊聲行禮問安。

梁九功堆着笑臉,道:“皇後娘娘這會子來的不是時候兒,皇上正同大臣們商議國事,不見任何人。”

朱顏蹙眉道:“都這個時辰了還未結束?”

梁九功笑道:“只怕沒那麼快,娘娘還是先行回宮罷,雨天兒路滑難於夜行,天色也已見晚,若是遲了恐宮門下匙。”

朱顏遲疑道:“皇上今兒晚上……”

梁九功即刻會意:“歇在乾清宮。”

朱顏忽然揚聲道:“那本宮便在這兒等着。”

梁九功一聽急了,給安德三使了記眼色,道:“皇後娘娘,皇上特意囑咐了,如若娘娘您執意不走,請您去一趟慈寧宮。”

安德三眉頭緊皺,思緒一轉,道:“皇後主子,這時辰也該是您給太皇太后、皇太后昏省之時。”

朱顏回頭望着安德三,見他微微搖了搖頭,略作沉吟,末了還是做了妥協,往慈寧宮而去。

慈寧宮中,皇太后正同一干太妃給太皇太后昏省,未多時,太皇太后便打發了一眾太妃,只餘下皇太后一人服侍左右。

皇太后一面給太皇太后揉捏肩膀,一面柔聲詢問:“額涅,這力道您可還受得住?”

太皇太后滿意頷首,慈和道:“舒服得很。已許久不曾受用你這手藝啦,自從玄燁登基,你終於熬成了皇太后,你便再也不曾給我這把老骨頭疏通疏通筋骨了,可這門手藝卻半點不曾落下,和你年輕時並無二致,好得很。”

皇太后笑得溫婉端莊:“額涅可是在怪兒臣許久不曾孝敬您了?”

太皇太后笑着拍拍皇太后的手,“什麼話兒,你如今可是皇太后,原也不該做這些奴才做的活兒,若不是哀家近兩日老骨頭酸疼得很,哀家也不願委屈了你。”

皇太后笑回:“額涅這話可不對了,兒臣孝敬您是兒臣的本分,談何委屈?往後額涅但凡哪兒發酸疼痛,只管吩咐兒臣,兒臣樂意孝敬額涅。”

太皇太后露出欣慰之色:“好,哀家知道你孝順。”

皇太后猶豫須臾,嘆道:“額涅德高望重,不缺孝敬您的人。倒是兒臣身邊兒總沒個貼心的孩子伴隨左右,兒臣這心裏頭成日空落落的。”

太皇太后瞭然一笑,卻是問道:“怎麼,皇帝竟不孝敬你?”

皇太后忙道:“不是的,額涅。容兒臣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兒,皇帝雖不是兒臣親生,然而已經盡足了孝道,這點兒臣是萬萬不敢挑刺兒的。只是皇帝畢竟忙於朝政,又是個志在天下的大男兒,哪兒能有閨女來得貼心呢?”

太皇太后眉目間忽有歲月沉澱的深沉感慨,幽幽道:“孩子,你當年未能生下一兒半女,哀家知道是你畢生的疼痛和遺憾。你們姑侄二人都是不幸的,一個董鄂妃將你們生生踩在腳底下,福臨待她痴心如此,讓你們受盡了苦楚。你姑母跋扈愚昧,終究難逃被廢的命運,而你,雖然謙恭守禮,卻不是福臨心中的皇後人選,他對你是百般挑刺兒,險些連你也被廢除后位。”

提及往事,皇太后心中難免酸楚,眼珠子不覺滑落,哽咽道:“當年若不是額涅力阻,如今兒臣定然深處冷宮。兒臣雖痛恨那董鄂妃,可又何嘗不艷羨極了她?一個那樣的女子,得到了夫君至死不渝的唯一真心,何其有幸?當年兒臣常想,我若是那董鄂妃,該有多好?”

太皇太后拉過皇太后的手,話里滿是心疼:“傻孩子,她有什麼好的?不過一株殘花誤入了一雙蒙了油的眼,終究是福淺命薄,哪兒能與你相比?你的福澤還在後頭呢!你雖未有一兒半女,可終究是堂堂正正的母后皇太后,皇帝的嫡母。皇帝生母早逝,他不孝敬你孝敬誰?嗯?”

皇太后含淚點頭:“是,額涅。”

太皇太后嘆道:“你不明說哀家也知道,宮裏頭這麼多孩子,數流玥與你最親近,那孩子慣會討你歡心,如今她已被皇后禁足多日,你心疼她。”

皇太后含淚笑道:“還是額涅懂我心。也不知那孩子究竟犯了什麼錯兒惹惱了皇后,兒臣瞧着這親姐妹二人竟似越發生分了。”

太皇太后眼中隱有不豫之色:“皇后畢竟大了,心思越發令人捉摸不透了。你既挂念流玥,解了她禁足令豈非一句話的功夫?又何須哀家發話?”

皇太后遲疑道:“兒臣向來不插手後宮之事,不明個中緣由也不好隨意下傳懿旨,畢竟如今皇后掌管着中宮箋表,若是流玥犯了大錯兒,兒臣卻出言相護,豈非護短?何況皇帝看似寵幸流玥,對於她的突然禁足卻是不聞不問,可見皇帝待流玥不曾上心。”

外間突然傳來內監傳話的聲音:“稟太皇太后,皇後娘娘給您請安來啦。”

朱顏正穿過前院,身旁僅有安德三一人隨侍,步履匆匆。安德三急急跟在後頭,一臉的擔憂,猶豫片刻,終於還是低聲開口:“皇後主子,奴才有話兒說。”

朱顏腳步不停:“說。”

安德三頓了頓,左右顧盼之後才悄然說道:“聽聞將慧嬪定案為元兇並非皇上本意。”

朱顏忽然止步,回頭瞪住安德三:“那是誰的主意?”

安德三不語,抬頭往內院深處投去一眼,盡在不言中。朱顏怔住,一時有些恍惚。安德三見狀忙進言:“皇後主子,既然太皇太后不願深究,您見了她老人家還是不提此事為好。”

朱顏不發一言,徑直快步往暖閣而去。

朱顏請過安,太皇太后賜了座,除卻蘇茉爾,閣中便僅剩下眼下大清後宮乃至天下女子身份最貴重的三個女人。

太皇太後接過蘇茉爾呈上的奶乳,飲了幾口,用絲絹擦了擦嘴角,半晌后才款款道:“皇后今兒來得格外早,看你呼吸有些不順,走急了罷?趕緊喝口茶順順氣兒。”

朱顏微微側身謝過,“如今後宮多數人不敢飲茶,孫媳每每端起這茶杯子,內心亦感惴惴不安。”

皇太後端起茶盅淺飲一口,微笑道:“怎麼,莫非後宮還有殘留的毒茶葉不成?即便還有,哀家孤寡婦人,不管是紅花兒還是什麼天花粉,都是傷不及的。倒是皇后,韶華正茂,往後還要為皇帝開枝散葉,謹慎些斷無過錯。”

朱顏面容平靜,緩緩道:“太后說的是。毒茶葉殘害皇嗣,主使者其罪當誅,此事關乎大清命脈的延續,斷不能草率結案。若是輕易任由那真正的元兇隱匿於後宮之中,只怕人心不穩,皇嗣危矣。”

太皇太后靜靜聽着,手中的黑玉佛珠一刻不停地轉着,慈和的面容里有着隱也隱不去的威嚴:“皇帝旨意已下,你這是要翻案?你意欲致皇帝的顏面何存?”

朱顏起身正襟下跪,肅然道:“慧嬪畢竟是科爾沁的女兒,與太皇太后同氣連枝,太皇太后也素來疼惜她,自然不會不信她的為人。您怎可任由這種種污穢罪名強加在她頭上?她生前已遭誣陷,您竟能忍心任她死後還要背負這堪堪惡名!在您這,莫非只有息事寧人,沒有天地良心么?”

皇太後面色猝變,惱道:“放肆,你竟敢如此對太皇太后說話!還不快快認錯?”

朱顏滿臉倔強:“太后,兒臣不知錯從何來!”

皇太后一時氣極,怒道:“你……你這孩子真是愈發沒規矩了!”

太皇太后並未動怒,平緩的聲音里也叫人聽不出一絲情緒:“行了,小丫頭心直口快的,你跟她較什麼勁兒?也是難為她一片真性情了。”

朱顏俯首磕頭:“請太皇太后還慧嬪一個清白,還後宮一片乾淨之地。”

太皇太后沉聲道:“慧嬪清不清白哀家已不想知道,至於後宮,你是永遠也別想它乾乾淨淨的了。身為皇后,要懂得權衡輕重,知進退,莫要擰死了一根繩子。哀家倦了,你既已請過安,便跪安罷。”

朱顏抬頭,仍跪着不動,“太皇太后是在教誨孫媳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棄真相公道於不管不顧嗎?早前常答應慘死的真相已經沉入水底,您說恐殃及慧妃腹中之子,為了皇嗣而放棄了對生命的尊重,我聽您。後來顏貴人之死,鬼火一案昭妃一一將矛頭指向慧妃,慧妃何其冤枉!然而太皇太后您依然只在乎她腹中之子,任憑昭妃栽贓陷害,不管慧妃死活,只待她腹中之子瓜熟蒂落而保子去母!現如今事情落到了昭妃頭上,您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那縣官蘇令的片面供詞如何令人信服?他為何心中有鬼殺茶農滅口?那茶農是否當真為普通茶農?這千絲萬縷,難道還不能作為繼續追查此案的緣由么?”

太皇太後轉着佛珠的手忽然停住,炯亮的雙眼透出一絲凌厲光芒:“既然你非得拎清了說,那麼哀家便陪你說道說道罷。常答應之死你為何答應不做深究?除卻哀家的懿旨你不得不從之外,你莫非沒有旁的心思?眼見深究于慧嬪無益,你為了救她一命才隨了哀家之意,是也不是?”

朱顏避開太皇太后犀利的眼神,低低應了聲“是”。

太皇太後接着道:“你是後宮之主,後宮之事本不該一而再再而三拿來煩擾我這把老骨頭。哀家給了你時間讓你徹查嬪妃之死,鬼火一案,你查到最後還是查到了慧嬪頭上,如若真如你所說,慧嬪冤死,那是你無能,查不出真正的幕後之人,才致慧嬪落得個一屍兩命的凄涼下場!是也不是?”

朱顏雙手緊握成拳,眼中隱有淚花閃現:“是!”

“至於毒茶葉及岳陽茶園縱火案,哀家知道你始終疑心昭妃。你和皇帝莫以為哀家老了雙耳便聾了,後宮多傳你容不得嬪妃之子,皇帝悄然命人撤換六宮茶葉,你不會不知其中緣由。自古後宮多的是構陷黑心之事,哀家不是糊塗人,你如今芳華正茂,有康健嫡子在身側,皇帝又獨寵你一人,那些個嬪妃即便育有子女又如何能入皇帝的心?聰慧如你又怎會對庶出之子趕盡殺絕?那捕風捉影的事情皇帝不信,哀家自然也不信,哀家閉眼不插手,等着你自己個兒給哀家一個交代,可你看看你如今給了哀家怎樣的交代?岳陽茶園所有和毒茶葉有關無關的人全都死絕了,那所謂的茶農又留下那樣的一封血書,縱然此案疑點重重,可死無對證,你有什麼證據?你與昭妃不和,昭妃有孕,咸福宮卻一夜大火,你有沒有嫌疑?承祜險遭蛇咬,昭妃是否冒着性命之憂救下他?不論昭妃是真善心還是攻心計,結果如此,你就是輸了!”

朱顏惱道:“昭妃口蜜腹劍,表裏不一,她必是深知皇上已疑心她,意欲廢了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孫媳不信她有這般好心!為何當她險些被廢之時恰好有了身孕?為何當日御花園恰好有毒蛇,為何她恰好出現在那一刻?定然早有預謀!”

皇太后驚道:“芳兒,你這話可萬萬不能亂說,昭妃多年盼子不得,每每看見孩童都愛不釋手,早前尚未與你不合時,待承祜頗為關懷,就是榮嬪的大阿哥也是常常送禮,如今她可是好不容易懷上皇嗣,自然應當千般萬般珍愛,又怎捨得利用胎兒的性命做出此等荒唐毒辣之事?那可是毒蛇,稍一不慎,莫說是腹中之子,就是昭妃自己都難逃一死啊!”

“她步步為營,城府之深令人心驚。不敢欺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昭妃未被釋罪之前,那封血書便已經悄然落在我的手中,如若我不顧真相,一心要她死,那封血書便斷無可能出現在皇上面前,如此一來,雖不見得真的能致她於死地,她卻也難以像如今這般洗脫嫌疑。”

太皇太后諱莫如深一笑:“明珠為了你,莫非連刑部尚書這頂官兒帽也不要了?”

朱顏一驚,忙慌道:“太皇太后明察,明珠大人並無偏頗孫媳之意,他只是……”

太皇太后抬手打斷朱顏未完的話:“你們都是心存天地公道之人,自有分寸,有些事情哀家睜一眼閉一眼便罷了。你既已認定昭妃為幕後之人,又為何放了她一馬?”

朱顏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將心中所想和盤道出:“一來正如太皇太后所言,孫媳向來都將真相公道看高於一切,豈能隨意銷毀證物?即便是惡人也不應蒙受不白之冤,是誰做的事情就該由誰承擔。二來孫媳確實是沒有掌握真憑實據,即便萬般疑心昭妃亦是毫無用處。倘若幕後之人藏匿過深,這樁樁件件若是當真與昭妃無關,只是利用昭妃作為幌子,那麼,孫媳豈非助紂為虐,放過了那真正的主使者?”

太皇太后望着朱顏的目光深含揣摩之意,末了,微微一嘆,溫聲道:“你這丫頭就是太過於較真,這世間之事哪兒有非黑即白如此明確?如今後宮多有不利於你的傳聞,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怕查到最終禍害的是自己個兒?”

朱顏一怔,忽又無奈一笑:“若真是如此,那確是孫媳無用了。還請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將此案徹查到底。若是疑心孫媳涉案,大可命他人着手此案,孫媳願避嫌。”

太皇太后垂目繼續轉動手中黑玉佛珠,面容無悲無喜無樂無愁:“旨意是皇帝下的,你當真想要駁了皇帝的面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皇帝不僅僅是君子,更是堂堂天子。自古君王一言九鼎,豈有戲言?”

朱顏呼吸一促,急道:“皇上雖下旨了結此案,可如此授意的卻是您。孫媳實在不明白為何您三番兩次阻止孫媳查明真相,如此藏污納垢的後宮,本應按跡循蹤,還六宮昭昭之宇,卻不知您到底在袒護什麼?”

太皇太后抬眸迎上朱顏雙眼,平靜微涼若一池秋水:“毒茶葉涉及地方官員,已不僅僅是後宮之事,既然涉及前朝便不是你該管的事兒了。無論如何,後宮需要表面上的安寧平靜,哀家曾對你說過,凡事當斷則斷,莫要時時分了皇帝心神。皇帝身邊兒不需要像常答應那般趨炎附勢自找死路的女子,不需要像慧嬪那般怯懦的無用女子,也不需要像顏貴人那般空有顏色的絕美女子,至於昭妃,善弄權術,工於心計,本不為哀家所喜,更不為皇帝所喜,然而她聰慧決絕,恰恰是這樣的女子方能在後宮走得長遠,只要行事不至於毒辣狠絕,倒是襄助你管治後宮的好幫手。”

朱顏冷冷一嗤,“她行事還不算毒辣狠絕?太皇太后不會不知昭妃想要的是什麼,一個巴不得我死的人談何襄助?”

“前朝之事皇帝尚且應接不暇,你卻沒有能力叫後宮安生。”太皇太后款款起身,皇太后即刻隨着起身下榻,和蘇茉爾相扶太皇太后左右,“蘇茉兒,哀家瞧皇后神思混沌,你領她去佛堂里對着佛祖靜靜心省省神罷,要跪去那兒跪着。”

蘇茉爾瞧了朱顏一眼,躊躇道:“主子,皇後娘娘蛇毒方解,身子骨只怕還未全然恢復。”

太皇太后恍若未聞,平靜道:“地面兒冰涼,跪在上邊兒叫人越發清醒,你把那蒲團給拿走。”

蘇茉爾再無多言,只低低應下。

朱顏咬唇跪着,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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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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