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中說夢

第3章 夢中說夢

暗夜裏,突然,一陣鬧鈴聲急促響起。

朱顏猛地睜開雙眼,驚坐起,劇烈喘息着環顧四周——光線柔和的落地燈,簡約清冷的傢具,還有眼前進入屏保的電腦屏幕——原來只是一場噩夢。回過神來,他從桌面上拿起手機,滑去屏面上顯示着22點的鬧鐘設定,將手機扔回桌面,整個人癱坐在柔軟座椅上,長吁一口氣,隨手抓過旁邊桌子上的醫用消毒紗布擦拭着滿頭大汗。

盯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呆,朱顏覺得口渴難耐,滑動身下座椅往前桌靠近,端起桌上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梅酒,眨了眨緊盯着電腦屏幕的酸脹雙眼,手指停留在右眼角一顆鮮紅的墜淚痣上,忽覺它有些隱隱生疼,不在意地揉了揉,手便搭上鼠標,屏幕保護屏消失,顯出之前鼠標定格在某個畫面的視屏上。靜止的視屏畫面是一具慘白乾癟的男屍,其脖子上有兩個深深血洞,朱顏並沒有再點開視頻,而是盯着靜止的畫面,陷入深刻沉思之中。兀自發獃時,手機鈴聲響起,朱顏微微被鈴聲嚇了一跳,眼睛終於離開屏幕,放下一直曲在軟椅中的雙腿,站起時突然襲來的酸脹惹得他“嘶”了好幾聲。

他拿起手機一看,手機來電顯示是賈醫生,露出倦容,按下擴音鍵,將手機扔回桌面,“你好,賈醫生。”

手機里傳來一道平和動聽的女聲:“你好,朱顏。最近幾天你都沒來診室,是不是睡眠有所改善了?”

朱顏捏了捏鼻子上的晴明穴,說:“剛做了個夢。”

賈醫生沉默了幾秒鐘,依然平和道:“又做了那種夢?”

朱顏蹙眉,說:“不是,這次是從未有過的夢,離奇的夢。”

賈醫生問:“還是噩夢?”

朱顏淡淡應了一聲“嗯”。

那頭有一會的沉默,然後是柔和得能催人進入夢鄉的語調:“葯繼續吃,有空再過來複診。”末了,又叮囑了幾聲,兩人才結束通話。

手機還沒離手,鈴聲再度響起。亮着的屏幕突然又顯示了一個號碼——陌生的號碼,接通后,電話那頭傳來哀怨的女聲:“朱顏,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可是你是不是早就我把我忘了?你的心裏除了工作到底還有什麼?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做女朋友?”

朱顏聽着這還並不算熟悉的女聲,這也不知是第幾個自封為自己女友的人了,微微皺眉:“不好意思,請問你是……”話一出口,他忽然愣住了——怎麼和剛才夢裏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

電話那頭靜了靜,忽然幽幽哀嘆一聲:“唉,看來傳聞一點也不假,你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愛情對你而言就只是一個空白的字眼,你最愛的是……”又靜了靜,聽起來似乎還有些哽咽,“死人。”說完,手機傳出了急促的“嘟嘟”聲。

朱顏對着斷了線的電話愣了許久,看了看來電記錄,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他依然想不起是誰,夢裏的事情發生在現實了?他搖搖頭——只是巧合吧,有些時候人們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情莫名有種“發生過的”“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這隻不過是“記憶錯覺”,是大腦對它的主人開了一個玩笑罷了。朱顏放下手機,視線重回電腦屏幕,又盯着那兩個深深的血洞發起呆來。

沒容他開始任何的思緒,手機鈴聲又響起,他只得再次不舍地移開視線,拿起手機一看——林腦殘。接通后沒等他出聲,對方已傳來林夕夕嘰嘰喳喳的歡快女聲:“朱哥哥,你現在在哪?是宅在實驗室還是宅在驗屍房?”

朱顏愣了半天才獃獃開口:“……在家。”

林夕夕顯然很意外:“在家?不會吧,難得哦!我都快以為驗屍房就是你的家了!哈哈,怎樣,今天咱們可是難得休假,要不一起出去溜達溜達?”

朱顏撓撓頭,木訥回道:“我還有事兒。”

林夕夕高聲說:“你一個人在家能有什麼事?在家驗屍?男屍還是女屍?如果是女屍的話小心詐屍之後垂涎你的美色啊!”

“你這想法是極度不科學的,世上哪來詐屍一說!”朱顏乾咳了咳,“我說,你有事兒嗎?沒事兒我可掛了啊!”

“別!”林夕夕爽朗笑道:“這都過了飯點兒了,你還沒吃飯吧?你上次說過要帶我去吃頂級牛扒的,現在可以執行了!”

朱顏快速回憶了一遍夢中的記憶,下意識捏了手腕一把,傳來的痛感令他齜了齜牙,怔怔着說不出話,耳邊又聽到林夕夕爽朗清脆的聲音:“可不許耍賴啊!”

外頭一直驚雷不斷,朱顏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向窗前拉開窗帘,隔着緊閉的窗戶仍然能感受到風雨的狂亂猛烈,遠處天邊閃電更是一道接一道,凝望天際,他皺眉,脫口而出:“這種天氣你是打算出去被雷劈嗎?”

如預料中,林夕夕的話和夢裏一字不差:“嘿嘿,你要是敢耍賴我就詛咒你以後都查不到死者的死因!再也做不了你最愛的大法醫!”

朱顏臉色深沉,拉上窗帘,“我馬上去接你。”

雷電交加,暴雨如注。車子開到市中心一家口碑不錯的西餐廳,兩人剛下車,林夕夕便不顧風雨猛烈洗禮,一臉花痴相地纏上朱顏撐着黑傘的手臂,朱顏滿懷心事,並不怎麼搭理她。

餐廳的風格簡約而高檔,蕩漾着古典輕音樂。各餐桌上都點起了蠟燭,氣氛溫暖而曖昧。朱顏邊看菜單邊想着夢裏的事,心不在焉。

林夕夕翻了個大白眼,道:“叫你出來吃頓飯你怎麼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啊……小氣鬼!”色迷迷的眼睛時刻不離朱顏,見他還是不搭理自己,嘴一扁,“話說,老大啊,我一直覺得你是披着男皮的女郎。”

“什麼?”朱顏終於抬頭看向林夕夕。

林夕夕被他一雙桃花眼一電,險些跌落座椅,於是鎮定了意亂情迷的心緒,咽了咽口水,軟軟道:“……人家的意思是,你空長着一副男人的皮囊,可是骨子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女子啦!”

“閉嘴!”朱顏再度眯眼,眼角的墜淚痣隨之晃動,平添一絲不屬於男子的媚氣。

林夕夕心跳再度起伏,誇張地捂着胸口道:“咳咳!你自個兒不覺得?你瞧瞧你,心細如髮、溫柔善良、美麗動人、粉雕玉琢……關鍵是不近女色!就連名字都是女人名!你說說,你的靈魂真的不是女的?”

“咳咳……你這想法……”朱顏清清喉嚨,心中疑慮漸深,索性照着夢裏的話說下去:“你真認為死者是心臟病突發而亡的嗎?”

林夕夕瞪大了眼,不滿道:“今天是休息日啊,老大!”

朱顏繼續說:“死者頸靜脈怒張由鎖骨上延伸至耳垂方向有一條青筋如小指粗細,這是右心功能不全所引起。皮膚、口唇和指甲出現暗紫色,這與機體組織長期缺氧,腎上腺皮質功能降低有關。我將冠狀動脈作間隔二至三毫米的多個橫切面,觀察到有粥樣硬化斑和血栓,這些都證明死者確實患有嚴重心臟病,並且在死前的確是心臟病發。”

林夕夕招來服務員,笑眯眯:“特嫩牛扒,黑椒汁,全熟,謝謝。”沒好氣地瞟了瞟對面逕自滔滔不絕的傢伙,“兩份。”

朱顏抬頭,微笑:“三分熟,謝謝,”又繼續對着林夕夕,面容嚴肅,“但是,突發心臟病的誘因是什麼你有沒有想過?死者面部表情驚懼扭曲,顯然生前受過非常嚴重的驚嚇,而正是這過度的驚嚇導致了心臟病發。”

林夕夕笑眯眯對服務員道:“再來一瓶法國波爾多紅酒,加冰,謝謝。”

“喝什麼紅酒啊,來,我這兒有梅酒。”朱顏從風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常常隨身攜帶的小巧銅酒壺遞了過去,見林夕夕大翻白眼,一點也沒有接過的意思,聳聳肩,打開蓋子自己喝了一大口,繼續道,“死者嘴唇、全身膚色冰涼蒼白,顯然是失血過多,根據死者的死亡時間推斷,必定已有屍斑形成,然而十足十奇怪的是,死者全身上下,哪怕是屍身最底下不受壓迫部位也未見零星半點的屍斑,更奇怪的是你驗完屍身之後卻說找不到任何機械性外傷傷口,那麼這血又是怎麼流失的呢?”

林夕夕終於凝起了眉頭:“這個問題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有看法了?”

朱顏腦海中又清晰浮現視頻里那具男屍的脖間血洞,“死者也沒有內出血,會不會……並非沒有傷口,只是我們找不到傷口?”

林夕夕一愣,擺擺手,“不可能,死者全身我都翻遍了,就連頭髮絲兒都仔細研究過了,又怎麼可能會遺漏這麼重要的線索!”

朱顏眼中凝聚幽深目色,沉聲說:“最近已經有三起一模一樣的案件,所有的死者體內外無任何創傷,無病史,體表無針孔,所有的案發現場都沒有發現哪怕一滴血跡,這在法醫界是絕無僅有的案例,就連我的老師也一籌莫展,案件這麼膠着着也不是辦法。如果科學無法解釋的話,不妨採用開放性思維思考。”

林夕夕失笑:“老大,你可是向來信奉科學的啊!關於命案,如果法醫界都解釋不通的話,難不成我們還真要相信那些怪力亂神?你是不是最近為了催眠看太多神話劇,腦袋被拐偏了?要是這樣的話,以後我可不敢逼你陪我煲劇了!”

朱顏面容又嚴肅了幾分,想起自己的夢境,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世間的許多事並不是我們小小人類所能觸及的。很多東西,所謂的正常推斷並不能找出事實的真相。”

林夕夕雙目茫然:“老大繼續,小的洗耳恭聽。”

朱顏頓了頓,緩慢啟齒:“如果我的推斷沒錯,那麼——死者的血是被吸光的。”

林夕夕扶了扶往下掉的黑色鏡框,咋舌:“吸、吸光血?你別嚇我行不?死者雖然是死在郊區,但怎麼說咱們這兒也是熱熱鬧鬧的大城市,怎麼會出現把人血吸光光的危險動物?你以為暮光之城啊!我說老大,我最近沒強迫你陪我一起看吸血鬼電視劇啊,不都是逼着你看清穿劇嗎?你要發揮你強大的腦動力,也應該把兇手想像成大清朝的吸血殭屍吧?”

這時服務員呈上兩份牛扒,倒好兩杯紅酒又安靜退下。

朱顏捻起酒杯輕輕搖了搖,啜了一小口紅酒,覺得沒自己的酒好喝,將酒杯一推,又喝了一口自己的梅酒,“死者胃內食物全部成乳糜狀,只有極少的飯粒、蔬菜殘渣,食物已進入大腸,大約是在飯後四小時死亡的……”

林夕夕黑着臉瞅着盤中的牛扒,開始覺得胃部在大量分泌胃酸。

“那麼死亡時間大約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而這個時間點正是……”朱顏突然緘默,正琢磨着該不該把未說出口的“吸血鬼經常出沒的時候”說出時手機鈴聲又響起,他一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張隊”,並且連打進電話的時間都和夢裏分毫不差時,心中開始升起一股驚懼感,遲疑着滑開屏幕接聽:“你好,張隊。”

張警官的聲音夾帶着隱忍的急促:“你現在人在哪?我這邊發生大命案,需要你的幫忙。”

朱顏實在咽不下口中沒來得及咀嚼的牛肉,拿了紙巾捂着嘴邊包住了吐出的牛肉,試探着問道:“你們現在在東郊樹林,死者一男一女?”,對方明顯愣住,手機隱約傳出“你怎麼知道”的聲音,朱顏心裏一沉,回道,“行了,我知道在哪,馬上出發!”掛電話后,對一臉沮喪的林夕夕說:“你在這裏吃吧,不要去案發現場了。”

“為什麼不帶上我?”林夕夕強忍住胃酸,哭喪着臉說:“我吃不下了。”

朱顏看着林夕夕天真的臉,含糊道:“這次命案非同小可,案發現場在郊區的小樹林裏,不過不同的是這次死的共有兩人,屍體發現的時候殘缺不全,血肉模糊,五臟六腑都被掏空,腸子流滿一地……”

預料中,餐桌底下傳來林夕夕哇哇的乾嘔聲,嘔完臉色蒼白彎起身子卻又不小心瞄到朱顏盤中帶血的牛肉,又彎下去一陣折騰。折騰完之後無奈地苦對朱顏,欲哭無淚。

朱顏冷下一張臉,以從未有過的命令口吻道:“你就在這裏,哪裏也別去!”

車子駛進郊區小樹林的時候正好是十一點半了。朱顏掃了一眼汽車顯示屏上的時間,用力踩下油門,車子頓時如離弦的箭,極速前進,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泥地中黏濕的黑土濺滿車身。

電閃雷鳴不斷,雨勢卻小了不少,漸漸的烏雲消散,顯出了異常明亮的大玉盤。雨絲如細簾,月光似薄紗,樹林裏並不會一片漆黑。林子邊上停着許多警車,不斷有警員進進出出。案發現場早已拉起了警戒線,一警員正等着朱顏,一見到他忙帶路往林子深處走去,神色極為凝重。

還未到案發中心的時候,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已隨着夜風直刺人嗅覺而來,朱顏眉頭皺也沒皺地大踏步往前走。當清晰看到兩具死屍時,林夕夕立刻摘下口罩扶着一旁的樹榦再次嘔吐。

朱顏氣不打一處來:“叫你別來你非得跟着來,你丫沒吐夠?”

朱顏壓根沒空回話,兀自吐個不停。

死者勉強可看出是一男一女,死狀極為凄慘。真正可以說是體無完膚,面目全非,兩具屍體血肉新鮮,顯然死亡時間並不長,因為肌肉被啃食,有些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四個眼窩空洞糜爛,帶着血絲的眼珠子散落在地上,體內的內臟器官、腸子殘缺不全,雜亂地分散一地,由於大面積皮膚已被毀壞,面部表情並不清晰,但是兩具屍體嘴巴都張得奇大,顯然在死前遭遇了極其恐怖的折磨。

除了刑偵隊隊長張警官離屍身較近外,四周帶着口罩的警員都遠遠避開,不間斷地傳來作嘔聲。

張警官一見朱顏到來忙上前打了聲招呼,“趕緊的!”

朱顏迅速從隨身攜帶的黑色提包中取出防護服、防護帽、手腳套,穿戴整齊后戴上三層口罩,提起沉重的勘察箱掠向案發現場。

朱顏神情凝重地繞着屍體走了一圈,越看臉色越發暗沉,嘴裏不時念叨着“真的是一模一樣……”,最後目光死死定格在女屍脖子上,該死者脖子雖也是不見一處好地兒,刻意觀察死者脖子動脈處,卻不見意想中的兩顆紅點,朱顏目光又尋向男屍脖子上,但男屍屍身毀壞更為嚴重,脖子根本就找不到一塊皮膚,想必死之前曾奮力竭盡能力護着女死者。他的腦子忽然一陣陣刺疼,從勘察箱中取出一枚真空采血器,找到女死者手臂靜脈處,扎針取血——一滴血也抽不出來!他瞪大了雙眼,瞳孔微縮,換了一支采血器,扎入死者皮膚深層的動脈處——依然沒有血液流出采血管!他勉強找到男死者手臂一小塊完好皮膚,以同樣的方式采血,最終都是同樣的結果。

滴血不剩!

刺疼襲來,朱顏跌坐在地。

——還是和那個噩夢一模一樣!想到這裏朱顏生平第一次覺得毛骨悚然,聲音帶了一絲壓抑的顫抖,意識渙散間,夢裏的話一溜而出:“奇怪!與上次死者不同的是這次的遇害者為什麼會是不同的死狀?它不是不吃人肉的嗎?難道屍體是死亡之後又遭某種動物的襲擊?”

林夕夕吐完后趕緊把口罩戴回,保持距離地站了開去,“他?什麼他?”

朱顏看向張警官,深吸一口氣,道:“張隊,這樹林並不大,也並非人煙罕至,不可能藏有什麼食肉猛獸吧?”

張警官搖搖頭,說:“這也不是什麼深山老林,怎麼會有,離這不到一公里就有一處別墅區,也從未有人報警反應過這片區有什麼野獸。我剛才也讓人仔細搜尋過了,一切都正常得很。”

朱顏眉頭緊鎖,繼續說:“那近日有沒有某動物園走失猛獸的新聞?”

張警官又搖頭:“沒有。我的想法跟你一樣,也是有這種猜測,看他們的死狀確實像是遇到野獸襲擊,但是讓人查詢了有關方面的新聞卻都一無所獲。”

朱顏徹底呆住,不再說話,腦中又把那個噩夢重新回想了一遍,心裏冷不丁一咯噔,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向警員拿了強照明手電,銳利深邃的眼神開始在兩具屍體四周細細搜尋,無果后又擴大範圍緩慢找了開去,兩眼一秒也不離地面。張警官招手示意兩名警員跟隨保護他,林夕夕見狀不明所以,只得繞開屍體也跟上前去,“我說老大,你不研究屍體到處在找什麼啊?不會是在找野獸活動的痕迹吧?你就別白費力氣了,張隊不是說什麼也沒發現嗎?再說這片林子我以前也來過,別說什麼毒蛇猛獸了,就連鳥類也不多……”

朱顏兩眼依舊不離地,做了個噤聲動作,“閉嘴,鳥類。”

林夕夕長長“哦”了一聲,因為胃酸過多打了老大一個嗝,反應遲鈍地咋呼道:“你還嫌我啰嗦!這大晚上的林子裏黑不溜秋的我還不是擔心你……”

朱顏在前,林夕夕在中間,兩名警員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朱顏忽然止步,轉身對身後兩名警員道:“你們不用跟着我們了,回去吧!”

兩名警員相視一眼,其中一名年長的說道:“畢竟這樹林裏發生了命案,不安全,還是讓我們跟着吧。”

朱顏堅持道:“我找線索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打擾,你們倆把林夕夕順道一起帶走,一有什麼事我會立馬吹口哨,放心吧。”

兩名警員還是想堅持跟着,林夕夕拋去一記眼神,說:“好了好了,他都不怕死我們還替他操什麼心?走吧,回去!”

看着他們三人往回走了大段路,朱顏才轉身向林子深處探尋而去。林子說大不大,但卻別有一種幽深之感,越往裏走越是夜霧瀰漫,在深夜裏顯得神秘莫測。

手電照到夢裏林夕夕不小心踩到的深褐色糞便,朱顏幾乎有拔腿往回走的衝動。

繼續往深處走去,朱顏低下頭,盯着手腕上的手錶看——剛剛好十一點五十七分,還有不到三分鐘就到午夜十二點。

只一會發獃的功夫,天上原環繞着圓月的烏雲散了開去,月亮圓得很過分,也不似平常般的蛋黃色,而是帶着一層薄薄的暗紅,彷彿在人血里醮過一般。

由於過於專註尋找線索,朱顏並未注意到林夕夕其實一直暗暗跟隨在他身後一丈開外的地方。

隨着林夕夕的一聲尖叫,朱顏手中的手電差點摔了開去,他重新握緊手電,往林夕夕傳出聲音的方向照射過去,一面走過去,一面焦急喊道:“林夕夕,沒事兒吧?有沒摔到哪?”

林夕夕低低爆了聲粗,沒好氣地扶正眼鏡,扯掉臉上的口罩,臉色蒼白,回喊:“還沒死!今天到底是走了哪門子狗屎運了,凈碰上倒霉事兒!”

朱顏沉默無言,走近前攙扶起林夕夕,忽然,瞪大了雙眼死死盯着林夕夕身後不遠處的地方。

林夕夕心裏直發慌,順着朱顏怪異的目光看去,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又是一長串的驚呼,“他、他、他們……”

大樹旁,泥地上橫躺着並未離開,遠遠跟着保護他們的兩名警員,兩人的面色都極其慘白,面容呈現過度驚懼的猙獰模樣。

林夕夕見狀聲音也哆嗦起來:“他們不、不會也死了吧?難道這裏真的有毒蛇猛獸?我、我們……還是趕緊逃吧!”

朱顏掰開林夕夕緊掐着他手臂的手,快速上前查看兩名警員,當先就是一一翻開他們的衣服察看皮膚,他們的身體都極為濕冷,觸手冰涼,膚色、口唇蒼白,癥狀顯然是失血過多導致的休克——真的和夢裏的情形分毫不差!朱顏深深皺眉,再探手摸了摸兩名警員脖子上的動脈,摸到他們跳動的脈搏,心裏卻再也沒有一絲能把人救活的希望,“他們還活着,只是失血過多休克了……”

“那得趕緊止血!”林夕夕大跨一步近前拿過紗布便要對傷者進行按壓止血。朱顏拉住了林夕夕的手,搖頭道:“他們身上沒有創傷性傷口。”

林夕夕手一松,拿着的綁帶掉落了地面。獃獃望着朱顏,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朱顏鬆開她的手,她立即飛撲過去查驗,翻來覆去確實找不到一絲血跡——眼前的兩名警員,慢慢的,看着他們越來越像之前她曾參與屍檢的那具遇害屍體,只是眼前這兩具身體暫時還活着,暫時。

“這……這……又是全身失血性休剋死亡?沒有內傷,沒有外傷,血究竟是怎樣流失的?簡直一滴不剩!”林夕夕跌坐在地,刷地一下面無血色,嘴唇已經哆嗦得說不出話。

朱顏口袋裏的手機忽然一響,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再次被手機鈴聲嚇了一大跳,木訥地掏出手機,是視頻請求,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他遠在國外提供給他吸血鬼視頻的好友,他訥訥滑開按鍵,還未開口,意料之中,對方已經爆出一長串樂不可支的笑聲:“大法醫,那個吸血鬼視頻你還當真了啊?也不知道是誰整天把科學掛在嘴邊!沒想到你這麼好騙啊!虧你還是大名鼎鼎的法醫界泥石流,那視頻根本就是一部老電影的片段!”

朱顏整顆心在剎那間涼透。看着月光一黯,聽着雷響乍響,手機黑了屏。天邊有烏雲掠過,林子深處傳來一撥又一撥的撲棱聲,那聲音驟然而起,由遠而近,大有潮汐洶湧奔來的氣勢。四周的溫度在一瞬間似乎也急速降低,陰暗寒邪的氣息悄無聲息地襲攏而至。

兩人同時打了個冷戰,林夕夕嗖地鑽進朱顏的懷裏,朱顏嗅着空氣里的血腥味,狠狠推了林夕夕一把,以命令的語氣冷厲道:“林夕夕,跑!”

林夕夕一個釀蹌被推倒在地,抬頭一見林子上盤旋着撲棱着的黑雲,身子劇烈抖動,掙扎着爬起,死死拽住朱顏的白襯衫一角,扯着他,急切地想讓他遠離地上的警員,哭喊着:“是吸血蝠!他們會跟外面那兩具屍體一樣對不對?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跑!我們快走,走啊你!”喊到最後,林夕夕已經聲淚俱下,可卻扯不動朱顏分毫。

朱顏再度推開林夕夕,怒吼:“和你一起跑的話只會連累你一起死。有些事情連我也搞不清楚!林夕夕,你自己逃命去吧!”見林夕夕仍舊一動也不肯動,又狠狠推了她一把。

“你不走是吧?”林夕夕卻狠狠擦乾淚水,突然跑到朱顏身前,在他錯愕的表情下猝不及防地握住他的手,擠出了一抹帶淚笑容,“咱們就學那苦情的電視劇一回,來個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朱顏搖頭苦笑,他經常會做同樣一個夢,雖然那個夢也是很離奇,但是從來不會在現實當中發生,而剛剛才發生的一個新的夢境,竟然鬼使神差般再現到現實之中!難道他的夢開始產生預知能力?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夢中發生的事情一步步重現。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匪夷所思……

頭頂上黑壓壓盤旋不去的東西又陰沉沉壓下,一隻只通體玄黑,雙翅尖長如刀,細長的眼珠子透着詭異的紅光,竟長着一張像極妖冶絕美女子的人臉,渾身無不透着濃烈的陰濕森寒血腥之氣。但奇怪的是它們都睜着詭譎吃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昏迷的兩名警員,卻始終盤旋在他們的上方,遲遲未敢俯衝而下,彷彿是在等待着什麼指令。

朱顏看清它們的長相,竟一時懵住了。

林夕夕鼓足了勇氣哆嗦着往上空看去,卻嚇得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朱顏使勁定神,咬牙切齒喊:“我擦!真他媽的邪門!我就不信了!林夕夕,快把泥土往他們身上抹!”只可惜話音剛落,林子深處陡然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怪異聲音,那聲音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似笑聲又似哭聲,分貝雖很小卻能極為清晰地刺進人的耳膜,滲入心底,彷彿能敲碎人的心靈。

朱顏只覺腦門狠狠一抽疼,僵住了向兩名警員爬去的動作。

而這怪聲方起,黑壓壓的鳥群便像得了特赦令,紛紛發了瘋直撲兩名警員。朱顏見狀叫喊着“不要——”不要和夢裏發生的怪事一樣!他支起膝蓋便要撲向兩名警員。林夕夕也大叫着“你瘋了”不要命地抱住朱顏的身體,“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嗎?我求求你不要這樣!求求你了,我不能沒有你……”喊到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

沒有給殘存的生命任何生還的機會,黑壓壓的鳥群猶如蝗蟲肆虐,呼嘯着卷向了兩名警員,他們因失血過多處於深度休克狀態,竟連慘號也不被允許便已成了爛肉一灘。朱顏雙膝跪在泥地里,雙手一松,手中的泥土剎那滑落。林夕夕從背後緊緊抱着他痛哭。

成群的怪鳥飽餐一頓之後攜帶着惡臭的血腥味盤旋在朱顏和林夕夕上方,徘徊而不去,彷彿在用力尋找着有關於血液的味道。他們兩人緊緊趴在泥地里,朱顏用半個身體護住了林夕夕,絲毫不敢動彈。

就在兩人過度綳直的身體面臨崩潰之時,近在咫尺的鳥群呼啦一下讓開了一條道,大量朦朧月光透了進來——詭異絕美男子——一襲長及腳踝的銀灰色長發,一雙藍眸,一襲玄色長袍,一株長在血肉之中、似極了血蓮的血色奇花,一面玄色鏡子,一隻通體玄色的碩大人面鳥……

他覆住腳面的衣擺在離地面尚有三寸之處戛然停住,他邪魅的目色定格在朱顏臉上,他緩慢移動身體,向朱顏靠近……

他殷紅似血的口中恍惚迷離地重複逸出一句話,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似泣非泣——

幽冥花開,靈魂歸來。

林夕夕早已震驚得來不及省起驚懼的感覺,只是腦子一剎那間變得全然空白,不停地喃喃念着“妖怪”兩個字,眼睛剛一觸碰到他的藍色瞳仁便被催了眠,軟倒在地,好像進入了夢遊的世界。

果然還是跟夢境一模一樣!難道他還在夢中?

人面鳥在離他半臂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他藍眸微眯,鮮紅欲滴的唇瓣倏地勾起一道魅惑的弧線:“三百四十四年過去了,我終於等到幽冥花開,終於可以帶你走了。”

和夢境重疊,朱顏仰視着面前這隻好似從古畫中飄下的絕色妖精,用盡心力平復着複雜的心緒。

他又飄近些許,陰冷的鼻息幾乎就要噴到朱顏額頭上:“我是幽夜,你可曾記得?”

朱顏目光一觸及到他胸前盛放到極致的幽冥花,意料之中,腦子一瞬間狠狠地抽疼,一瞬間只覺頭痛欲裂,只能抱着頭跪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疼得面色鐵青,青筋凸顯:“幽冥花……又是幽冥花……為什麼會這樣!”

幽夜卻像是沒聽見朱顏的話,噙了一抹更深的邪笑:“我知道你忘卻了,無妨,這一次我會讓你永生記着我,”末了,似夢囈般迷離念着,“永生——”話未說完,只見他藍眸突起一陣氤氳,恍惚間變成了血紅之色,朱顏甚至未聽清他的話,只覺腳下一空人已懸浮在半空之中,另有一股錐心劇痛迅速遍及全身,恍恍惚惚間,只見幽夜胸前的幽冥花如九頭毒蛇張開了血盆大口,無數花瓣如血腥的信子,直扎入他渾身上下的血脈!剎那間,朱顏周身血液向上倒流,天地開始逆轉。

當此時,黑壓壓的人面鳥成一巨大圓圈團團圍繞着他們盤旋,天上原籠着圓月的暗紅忽地轉成了赤紅,一聲巨大驚雷接天響起,大地猛烈一震,幾記閃電轟然劈落,圓月之上投下一道赤紅光柱將他們籠罩在內。

雷鳴方歇,天上忽然降落淡紅細雨,紅雨朦朧了天地之間,而赤紅光柱之中,已無人影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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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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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夢中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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