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波再起
日影漸已西斜,隱沒在宮闈深處的鴉群彷彿感受到獨屬於暗夜的冷魅召喚,呼啦地在紫禁城的上空盤旋着,隨着夕陽餘暉的散去又沒入了不知何處。
殘霞的最後一縷光輝褪盡后,整座皇城再度迎來了日復一日的暗夜。永巷的長街宮燈初上,晦澀的光亮宛若零星磷火,打在宮牆上成了詭異的光影。悄悄的夜,緩緩地深沉,彷彿無形中有一隻從地獄深處破土而出的魔手抓住了整個皇宮,沒有人能逃脫黑暗所帶來的窒息感。
無月的夜。後宮一處幽靜深遠的廢棄偏殿之中。
清淡簡約的寢宮暖閣中,牆角一對紫檀宮燈殘破不堪,並未點燈。只是斑駁案幾之上立着一支小小的白燭,燭光閃爍,昏黃渾濁的燭光映照在獨立於窗前的一抹纖細身影上,淡淡的光暈籠罩着她,平添了許多深沉的神秘。
她打開窗戶,凝神望向漆黑的天際,擰開手中玄玉瓷瓶瓶塞,伸長了手將瓶子托出窗外,剎時一股撲鼻惡臭自瓶口散發而出,臭味極為濃烈,就像是亂葬崗上飄散的腐屍爛肉味兒,四下瀰漫。她彷彿早已聞慣了這噁心氣味,眉頭一絲兒也不曾皺一下,只冷眼塞好瓶塞把瓷瓶納入懷中,凝神望天,似乎正靜靜等着什麼。頃刻之後,空中傳來撲棱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的刺耳。她抬高手臂,綿薄緞袖滑至手肘處,現出了光潔如綢緞的手臂。突然,一隻通身黑透了的烏鴉停靠在了她的掌心,骨碌碌轉動着一對充滿邪氣的眼睛。她托着烏鴉下來,順手關上窗戶,從它腳跟處解下一四四方方兩指大的黑色小紙包塞入袖中暗袋。
轉過身時,渾濁的燈光映出了她的白色紗笠,白紗如霧垂落,遮住了她或許傾城的容顏。她將掌上烏鴉放在一旁案几上,信步走到早已備好筆墨紙硯的斑駁木桌前,凝神提筆寫下一行字:城外竹林小築。
紙張被捲成小細條塞入了烏鴉腳跟處的細如竹筷的黑竹管內,塞好蓋子后,她重打開窗戶向空中拋出烏鴉。
一聲怪叫之後,烏鴉已無一絲蹤跡可尋。
夜風微冷。
翌日卯牌時分,正是玄燁臨朝的時候。永巷口的門閂被御前的內監摘掉,朱門洞開后玄燁的八人鑾輿從月華門緩緩而出,輿前梁九功高叫一聲:“皇上啟駕——”這一聲過後,鑾輿浩浩蕩蕩自乾清門而去。
乾清門正中御榻之上,玄燁肅然危坐,鳴響鞭之後,以遏必隆、索額圖、噶布拉為首,乾清門外大臣們行一跪三叩禮后,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敬呈奏摺。
玄燁頭戴海龍捲檐式朝冠,身穿單色提花團龍朝服,少年天子的尊容在東珠和紅珊瑚的映襯下熠熠生輝,他綿延有力的聲音響徹大殿:“圈地令原是前朝陋規,百姓因此民不聊生,大清自立國之初便意欲蠲除,這也是朕一直以來的一塊心病,所幸朝廷如今永停圈地,今年為止,已圈者也盡數給還,百姓總算得以休養生息,朕心甚慰。”
索額圖出列俯首恭敬道:“皇上運籌帷幄,聖鑒極明,實乃我大清之福。”
所有大臣均附和道:“皇上聖明。”
玄燁睥睨眾臣,從從容容道:“這也是列位卿家的功勞,大清而今安鼎天下,列位愛卿當真功不可沒,朕一直記在心裏,”堅定的目光落在遏必隆身上,“遏必隆。”
遏必隆急忙出列行禮:“奴才在。”
玄燁語聲愉悅:“你從蘇、杭運來數百萬擔糧食,解了直隸、山東春荒燃眉之急,這是大功一件!”
遏必隆面上的喜色隱在了朝冠之下,躬身道:“奴才只是秉承皇上旨意,不敢居功。”
玄燁道:“這你就無需如此謙恭了,朕向來賞罰分明,早前受了鰲拜牽連,你錯也錯了,朕罰也罰了,而今你將功補過,朕便復你公爵之位,宿衛內廷罷!”
遏必隆掩不住大喜之色,撲通便跪下磕頭:“奴才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玄燁遙遙揚手,轉對索額圖、噶布拉,“朕記得索尼的忌日快到了,朕甚是想念他,你們屆時代朕給他上炷香。”
索額圖、噶布拉一聽之下極為動容,齊刷刷扎跪:“謝主隆恩。”索額圖又道:“皇上日理萬機千頭萬緒,還記得家父忌辰,家父在天之靈必定感念皇恩浩蕩!”
玄燁感嘆道:“索尼有恩於我大清,朕又豈能忘懷?他若是還健在人世,朕定然許他個安樂晚年,而不是像當年那般讓他臨去之時還為朕殫精竭慮。”
索額圖、葛布拉慌地又一番謝恩。
須臾,玄燁掃了一圈眾臣,眼底沉了沉:“怎麼,裕親王還是沒來上朝嗎?”
梁九功忙湊上前回道:“回皇上,王爺連日來纏綿病榻,怕是得將養上一段時日,王府昨兒派人上了道王爺病重的摺子,”接下來的聲音便壓低到只有玄燁能聽到,“昨兒晚上皇上是在坤寧宮批的摺子,您還特意給皇後娘娘看了那道摺子呢,皇上忘了?”
玄燁無聲一哼,只淡淡丟下一句話:“讓太醫好生照料着。”話音方落,側門處小福子匆匆忙忙的身影靠近了梁九功耳語一番,後者聞言色變,近得玄燁身側,咬耳道:“皇上,鍾粹宮急報,慧主子胎動不安,腹痛難忍。”
玄燁猝然變臉,急問:“怎麼回事兒?召了太醫沒?”
梁九功細聲回道:“孫太醫、李太醫都到了,皇後娘娘也早已在鍾粹宮裏。”
玄燁呼吸一重,甩下一句:“退朝!”急忙乘了鑾輿趕往鍾粹宮。
寢床上慧妃嬌弱的容顏慘白如紙,緊咬着同樣慘白的唇瓣,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濡濕了大片枕巾,不時的呻吟驚動着一宮上下的心魂。
朱顏來回踱步,焦慮之情溢於言表:“兩位太醫,如何了?”
孫之鼎捏着自屏風裏延伸而出的紅絲線,神色凝重:“娘娘莫急,慧妃雖胎象頗為紊亂,動了些許胎氣,但是所幸並無滑胎的跡象,容臣先行開一劑保胎藥方。”
朱顏連忙點頭:“好,務必保全母子二人平安!快去,切記用上最好的藥材。”
“嗻!”孫之鼎急應一聲,扎跪后急急而去。
朱顏轉問李淮溪,不悅道:“李太醫,慧妃的胎是你負責的,早前不是還好好兒的么?怎麼突然就動了胎氣?”
隨慧妃住在鍾粹宮的榮貴人也是一臉擔憂:“是啊!這究竟是怎麼了?剛剛還有說有笑的呢!怎的轉眼就……”
李淮溪一直俯首跪在地面,面色死白,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兒,被朱顏這一質問,身上冷汗簌簌而出:“微臣有罪!未能照顧好慧妃娘娘的龍胎,只是……微臣昨兒來請脈時慧妃娘娘的胎象甚是平穩,並無一絲不妥,微臣自問並未犯下任何過錯,安胎藥的藥方太醫院均記載在冊,微臣相信定是隻字不錯,皇後娘娘若是不信微臣,可着人翻閱查看。”
朱顏沉吟須臾,突聞慧妃叫喚,於是繞過屏風走到慧妃跟前。
慧妃吐字艱難:“娘娘不要責難李太醫,他是太醫院的翹楚,待龍胎極為盡心儘力,想必不是他的錯。”
不是太醫的錯?那會是……朱顏心尖一跳:“你這兩日可有吃了什麼不該吃的?”
慧妃想了想,搖搖頭,這一會之間已不再陣痛,面色也漸漸好轉,吃力道:“妾所食所用皆是遵照太醫囑咐,就連一舉一動都是萬分小心,萬萬想不到這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動了胎氣。”
平貴人當日流產一幕如電影般在朱顏腦中重放,他心中的疑慮越發濃郁,這話算是白問了,如果有心人想要害死龍嗣在慧妃食物中動了手腳那必定是有了十足把握,就算不能得逞也能不着痕迹全身而退,又怎會被輕易發現呢?正欲開口再說些什麼,玄燁的身影已如急火般快步走進,焦急地叫着慧妃的閨名:“蘇依爾哈!”一時竟也顧不上朱顏還屈着行禮的身子,更別說榮貴人了。
一抹錯愕與失落交雜着的神色凝在了朱顏臉上,只是他自己卻不自知。
不知是感動於帝王的真切關懷還是因疼痛無助,慧妃盈滿怯弱的秋眸滑落兩行熱淚,我見猶憐,“皇上!”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撲入了玄燁懷裏。
玄燁輕撫慧妃的後背,心疼道:“別怕,朕來了。”急切的目光落在慧妃突起的肚子上,“孩子沒事吧?太醫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李淮溪仍舊跪着的身子微微顫抖:“微臣該死……”
朱顏僵着仍半屈着的身子,冷淡道:“皇上別著急,孫太醫已經熬藥去了,慧妃只是略微動了胎氣,靜養幾日便好,無甚大礙。”
玄燁這才發現一屋子上上下下還都拘着禮,看向朱顏的眼神帶了一絲急不可見的歉意:“皇后快快平身,”眼神掃向一屋子的人,最後定在李淮溪身上,冷冷道,“你們也都起了吧。李太醫,你到底是不是千金聖手?”
細汗自李淮溪額頭順延而下,諾諾道:“皇上明鑒,微臣不敢自稱千金聖手,但對於惠妃娘娘此胎,微臣確是問心無愧。”
玄燁冷哼,“你年紀輕輕便能在太醫院嶄露頭角,按理說醫術自然是頗為精湛的,尤其擅長千金一科,孫之鼎也未必能比得過你去,只是為何皇嗣經由你照顧問題卻總是層出不窮?早前皇后的胎兒雖說是由孫之鼎和你共同照料,但凡事多經由你的手,皇后最終險些難產而死朕尚未追究你的責任,如今慧妃的胎兒你若是還保不住,朕一定讓你嘗嘗五馬分屍的滋味兒!”
寒意直刺心頭,李淮溪“咚”地磕了一記響頭,“微臣身為醫者,勢必盡足醫者本分,不敢有一分一毫懈怠,只要娘娘們不是出於意外而致皇嗣於險地,微臣自問有十足的能力保母子平安。”
聞言,朱顏總算正眼打量起李淮溪,凡事無絕對,他這話是在為自己找後路呢,看來也是個聰明人。也是,自古御醫難為,他能以這等年紀躋身太醫院前茅,單單隻有醫術是遠遠不夠的。
慧妃透過屏風看着李淮溪,眼中似有異色掠過,不過也只是一晃罷了,沒有人能捕捉得到那是什麼情感:“皇上,妾沒事兒,孩子不是也好好兒地么?許是這兩日害喜難以入眠這才動了胎氣,也虧得李太醫開的藥方害喜的癥狀才大大地緩解,皇上不但不能怪罪於李太醫,還得嘉獎他呢!皇上別生氣。”
玄燁的臉色有所好轉,柔聲道:“好,朕不生氣,孩子和你都平安就好。”
朱顏深深看着玄燁和慧妃。原來帝王之愛最是奢望就是唯一和永恆。本以為玄燁對赫舍里用情至深,不會在別的女人面前流露柔情蜜意,今日看來是錯了,自己畢竟是不諳情事的。屏住呼吸遏制住源自這具身子體內叢生的酸意,朱顏意外迎上榮貴人的視線,她的眼中只有一份獨特的靜謐,寧靜得就像是無風的溫泉,無波無瀾,嘴角浮着淺淡溫和微笑,笑中帶着盡在不言中的寬慰。
朱顏心裏愣了愣,她是在安慰他嗎?難道她身為眾多妃嬪之一,與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共同分享同一個丈夫她卻毫不在乎嗎?這個如溫水一般的女人是看透了宿命還是……根本就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