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落入圈套
從鍾粹宮回來后已近黃昏,朱顏才剛進宮門處便刻意搜尋了院中各處花草,果然已不見了桃花芳蹤,卻也不以為然。太皇太后差人送來的白蓮連着漢白玉水缸早已停放在寢宮入門醒眼處,幽然綻放隱逸高潔之韻味。
后妃竟都全數得知慧妃有孕的消息,連昭嬪在內紛紛前往鍾粹宮賀喜,自然與朱顏撞了個正着,恰也免了眾妃晚間請安,朱顏樂得耳根清閑,怡然自得屈着雙腿獨自坐在暖炕上,一面喝着宮棠新沏的花茶,一面翻看着剛命安德三呈上的《內訓》。
翻到“德行”一頁時,朱顏叫了聲安德三,吩咐他拿來筆墨紙硯,便就着不甚亮堂的宮燈抄起書來。所幸他幼年學過書法,現在雖然生疏了,精髓卻還是在的。
安德三供着腰身在旁研墨,疑惑道:“主子這是?”
朱顏頭也不抬,只淡淡道:“一百遍呢,豈不是要抄一整夜?我自己犯下的所謂過錯總不能讓別人為我承擔,待我抄完你便即刻差人送去慈寧宮,悄悄兒送到榮琳姑姑手上,別讓人發現了。”
安德三眼中滿是尊敬,溫聲道:“主子別費神了,傷了眼睛可不好。太皇太后的懿旨榮琳姑姑不敢不從,就算主子不願姑姑受罰亦是於事無補的。”
朱顏頓住了筆尖,想想也是,只不過……“不這麼做我內心不安,榮琳既然必須代我受過,我又怎能獨善其身?便與她一同受過就是。”
安德三眼角瞄到朱顏手下的筆墨時,怔了怔,須臾又恢復了恭謹神色,“主子仁心。姑姑若是得知主子待她這般好,自然感恩於心。”
朱顏筆下飛舞,“我盡量抄快一些,至於能抄多少便是多少了,你趕在各宮宮門關閉之前送去,我與她字跡不同,讓她摻在紙張中間就是,太皇太后也不會認真去看,她聰明,如此小事想必不用提點也知道該怎麼做,不過依我看來,她一定不會用我的,也罷,她若執意如此,你也別多說什麼,我心意能到也就夠了。”榮琳對赫舍里是有真情在的,加上她是太皇太後跟前炙手可熱的人兒,怎麼著他也該拉攏拉攏不是?至於能不能領情要不要領情就另當別論了。
安德三弓腰道:“嗻。”話音剛落,廊廡下傳來宮蓮溫和的聲音:“皇後主子,平貴人求見。”
朱顏腦中頓時閃過林夕夕嬉笑的模樣,放下毛筆,垂下雙腿,任宮棠往腿上蓋上一襲輕裘,高興道:“讓她進來。”這麼多天以來,這個“親妹”是來得最頻繁的,很顯然在這後宮之中也是與赫舍里最親的,加上林夕夕的關係,朱顏便難免覺得她親近可人,不知不覺中漸已代入了林夕夕的感情。以赫舍里身體裏的感情反映,赫舍里與慧妃、藍常在確實是交好的,只是也比不上平貴人的感情來得深厚,說也奇怪,單單就朱顏個人的感覺,也是對這三人偏有好感的。
須臾,平貴人人未到笑聲先到:“昨兒個還見姐姐宮裏頭兒到處是桃花兒呢,怎麼這才沒會子功夫,竟全都沒了影兒?”小信子掀開暖閣玄關處的帘子,伺候了她進得門來,她猶自帶着素日的純真笑靨,才入門就被白蓮吸引了,又興緻匆匆地上前俯着身看,忍不住還伸出手摸了一把,語帶興奮:“姐姐姐姐!這花兒好美,就像你一樣呢!只是……我怎麼瞅着它如此眼熟?”說完這才旋身至朱顏近前,施施然行下蹲兒安,“皇後娘娘金安。”
“你還知道行禮?趕緊起來,賜座。”朱顏眉眼帶笑,看着平貴人少女的純真笑臉,心裏的陰霾一時少了幾許,“這花原來是太皇太后宮裏的,她老人家見本宮喜歡就讓人送來了。”
平貴人一笑,髮鬢上的粉色絨花襯得她玉面生輝,猶如桃之夭夭,“太皇太后待姐姐就是好,姐姐冒險救裕親王,玥兒還擔心太皇太後會罰姐姐呢,如今看來是玥兒瞎擔心了。不過皇上待姐姐更是好,因為此事兒,宮裏宮外流言蜚語的,皇上竟似沒事人兒似的,剛才在慧妃姐姐那兒還滿臉笑容的,可見皇上根本就不信旁人嚼的爛舌根。”
宮棠在旁不以為然咋呼道:“皇上對皇後娘娘情深不移,自然是信娘娘的,旁人哪能輕易動搖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朱顏尷尬笑笑,岔開了話題:“慧妃有喜皇上自然高興了。妹妹別干坐着,宮蓮,呈上一盅玫瑰花茶給平貴人。”
廊廡下傳來宮蓮應聲而去的聲音。
平貴人巧笑倩兮:“姐姐不是只喝金鑲玉么?什麼時候改口味了呢?”
朱顏眉眼輕抬,右眼角下的淚痣似淚滴下,在昏黃宮燈下平添了幾許悲戚,“喝久了總是會膩的,”頓了頓,似嘆道,“就像在一個地方呆久了一樣,總覺煩悶得很。”
平貴人聽得怔怔,轉瞬又笑開了:“姐姐許久不曾到延禧宮看玥兒了,姐姐要是覺得悶得慌,白日裏得空便來玥兒宮裏坐坐吧,玥兒陪姐姐解解悶兒。慧妃姐姐那兒今後也是熱鬧得很,姐姐也可常去。”
朱顏點點頭,曼聲應道:“好,”見宮蓮呈上了玫瑰花茶,又道:“趁茶還熱着,喝口潤潤喉。”
“謝謝姐姐!”平貴人端起茶盅掀了蓋子淺嘗了一口便放下了,咂舌道:“哎呀!真是燙死了!”
宮蓮見狀忙屈膝:“奴才粗手粗腳的,貴人可傷着了?”
朱顏急道:“燙到了?”轉頭溫聲對宮蓮道,“你今天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宮蓮才剛要跪下,平貴人連吸了兩口涼氣,臉色並無一絲異樣,忙叫了宮蓮起身,連着擺手道:“沒事兒沒事兒,就是舌頭有些麻罷了,過會兒就好了,姐姐別責怪宮蓮,她也不是有意的。”
朱顏看着宮蓮的眼中有抹不易察覺的瞭然之色,道:“你今晚還得守夜,這兒就不用你伺候了,先下去歇着吧。”
宮蓮神色疲憊,眉目低垂,福身道:“是,奴才先行告退。”
平貴人一顰一笑間,發上的藍寶石發簪閃爍着清冷的光芒,輕笑道:“出去時喚未艾把蜜汁玫瑰花端上來,真是巧了,正好配這茶呢!今次京西妙峰山進貢的玫瑰可都是上好的呢!”宮蓮應聲而去。
朱顏眉頭輕蹙,未艾?她不是昭嬪宮裏的嗎?還沒出聲詢問,平貴人就已經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於是輕描淡寫略微解釋了一番。說時未艾端了食盒進來,落落大方對朱顏行禮問安。
朱顏略略端詳着未艾:“起來吧。原來你已經在平貴人身側伺候一段時日了,我竟到現在才發覺。之前昭嬪向本宮求要圓月,本宮還以為她是為了妹妹而求呢。”
未艾將蜜汁玫瑰花呈上桌面,經秘制而成的玫瑰花瓣色呈紫紅色,晶透誘人,只是不見了繁花盛開的剎那芳華。未艾挎着空了的食盒倒行至平貴人身側,恭謹道:“昭嬪娘娘原本確是為了平貴人才求了皇後娘娘的,只是平貴人見昭嬪娘娘十分喜愛圓月這才讓圓月與奴才相交換,平貴人謙和大度,這便依了昭嬪娘娘所願了。”
朱顏浮過一絲奇妙感覺,之前他曾讓安德三暗中留意圓月,因怕打草驚蛇,始終沒什麼發現。平貴人看了未艾一眼,轉而對朱顏道:“昭姐姐平日裏待玥兒也是頗為照拂,難得她喜歡圓月,玥兒又怎能吝於相贈?昭姐姐待下人也是很好的,能成為咸福宮掌事兒的,是圓月的福氣呢!就是委屈了未艾。”
未艾忙不迭出聲:“貴人說的是哪兒的話,奴才哪就委屈了?能服侍貴人也是未艾的造化,貴人真是折煞奴才了。”
朱顏眸子光華輕轉,也不存心去琢磨這主僕二人的心思,兀自轉了話鋒:“聽說大阿哥不慎感染風寒,急壞了榮貴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平貴人回道:“太醫早已看去了,也就是宴席散了后的事情,這才一時半會兒的,哪兒能那麼快就好呢!方才在鍾粹宮裏不見榮貴人,皇上隨口那麼一問這才知道的,只是聽說病情很輕皇上也就沒太放在心上,只一味歡喜着慧姐姐的胎兒,到底是慧姐姐得蒙皇上垂愛多些,真是難為榮貴人了。”
朱顏笑笑,不置可否。平貴人目光停留在案几上未乾的墨寶,捻起一張細細看將起來,眉目間的怔愣也是一閃而逝,須臾便又笑若桃李:“姐姐真是好心性,難怪皇上總誇姐姐聰慧內斂,姐姐的性情才思想來後宮之中無人可睥睨。”
朱顏禮貌性微笑着,“妹妹見笑了,左不過太過清閑,打發時日罷了。”
平貴人眉目輕盼,無辜眼神飄閃着道不盡的小女兒家情態,“玥兒最是喜愛姐姐娟秀的字體,姐姐可否送與妹妹一張?”
朱顏內心抽了抽,那是多難抄的繁體字啊!這才剛抄了一頁哪……面上卻無波動,莞爾笑道:“有何不可?妹妹喜歡隨便拿就是。”
平貴人露出貝齒,“謝謝姐姐!”說完吹乾紙上字跡,仔細疊好才塞入了袖中暗袋,抬頭笑道,“時日不早了,玥兒就不打擾姐姐練字兒啦!”
朱顏道:“也好,夜路難走,你早些回去吧!”
平貴人起身行跪安禮,“妹妹告退,”行至玄關處時還不忘回頭格格一笑,“姐姐可別忘了常來延禧宮呀!”
朱顏回以點頭,淡笑:“好,快去罷!”
韶光易逝,轉瞬天色漸已蒙上層層不明灰暗,乍暖還寒時候入了夜還是有瑟瑟冷意。朱顏沒心思數數抄了多少便匆匆叫了安德三送去慈寧宮,打發了奴才們各自歇下,門“吱呀”一聲關上后,緊忙下榻跺了跺有些僵硬的兩條腿,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怕被在外間守夜的宮蓮聽見。
突然,宮蓮溫和的聲音還是傳了進來:“皇後主子?”
急急忙忙頓住腳,卻險些站不住,“沒事,你睡吧。”
宮蓮默了默,道:“皇上差人送來的雪燕紅棗羹還熱着,主子要吃些么?”
朱顏重新窩回暖炕上的明黃氆氌炕墊,百無聊賴地抱着錦被發起了呆,聲音透着朦朧的慵懶:“不了。皇上今晚在慧妃那兒么?”話一不經意問出口,不由得深深怔住,體內再次騰升的不明情愫時不時便困擾着他,也似乎越來越難以遏制。
宮蓮低低的嗓音幽幽傳進:“是的,皇後主子,聽聞慧妃害喜嚴重得很,皇上想必不放心,便守着了。”
刻意忽略那怪異的情感,朱顏打了個呵欠,不以為然淡淡應了聲,裹着被子隨意靠在窗沿邊上,不明深意的眸光直勾勾盯着鳳榻上的暗門處。也未知過了多久,意識漸漸模糊,混混沌沌地打起了盹兒,直至突然被刺耳的開門聲驚醒。
揉揉朦朧睡眼,朱顏朝外間瞅去,啞聲道:“宮蓮?”連着叫了好幾聲兒都沒回應后,他心裏隱隱生了不安的感覺,索性下榻隨意穿了鞋子出了外間。
因為夜間天氣還有些微涼,門上的棉帘子便未曾撤去,有夜風穿梭而至,帘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着。涼風襲來面門,朱顏睡意頓時沒了大半,心裏的不安卻有增無減。他掀了棉帘子走向外間,藉著昏黃的燈光找尋着宮蓮的身影,卻只見到空空的被褥,下意識地才剛想再叫一聲宮蓮,身側洞開着的門縫忽然出現一抹纖細的人影。
朱顏眼眸一眯,“誰?”他一朝那人影走去,人影便朝更遠處走去,“宮蓮,是你嗎?”
人影並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身形越來越模糊,一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朱顏疑心頓起,心想該不該追蹤而去,腳步卻不聽使喚地追隨着纖細人影的腳步,他能強烈地感覺到冥冥中有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牽引着他繼續往前走,半點由不得他控制——那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
人影忽遠忽近卻始終保持在目測能力的範圍之內,顯然就是為了引朱顏跟着她走。可即使朱顏意識到這點,但可怕的是他居然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行為,甚至是意志也沒那麼的清明,整個人彷彿一具拉線傀儡。
一切好像都暗中安排好了似的,一路走去坤寧中上上下下居然不見半個奴才的身影,即便是入了夜,但是一路暢通無阻,不見守夜的奴才是極其異常的。出了坤寧門,怪的是甬道上也無一絲人氣,只有宮牆上偶爾成群飛過的烏鴉,而誰也不知那群烏黑的飛鳥之中隱藏着幾隻不被人察覺的人面鳥。
也不知走了多久,渾渾噩噩間跟到了一座宮殿大門前,朱顏抬起臉,渾濁的雙眼看到了高高門楣上的三個字——太和殿。腳步不由重重止住不動,心裏的不祥之感“刷”地湧向四肢百骸,久久不散。但是,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一步一步跟着人影的方向而去。
行至一黑暗處,人影倏然沒了蹤影。朱顏獨自站在庭院中,被正前方一處微弱亮光吸引了眼睛——那是整個空蕩蕩的太和殿裏唯一有亮光的地方——而那兒又為什麼有亮光?
門是虛掩着的,朱顏輕輕一推它就應聲而開了,撲面而來的竟是一股子湯藥味兒。皺起兩條彎彎細眉,朱顏腦中閃過一個人的臉面,心中大叫一聲“不好”,拳頭握得死緊,使出渾身氣力意欲擺脫被控制的神思,最終才發現無論自己的意志力有多強也根本無法與超自然的力量相抗衡——又是幽夜嗎?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沒有時間想太多,內間突然傳來一陣陣咳嗽,那咳嗽聲虛軟而無力,伴隨着低低的哮鳴,一咳起來就沒有停下的意思。
朱顏急忙進了內間,只見這個臨時寢宮雖然看起來一切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置辦得妥帖雅緻,卻因為過於寬敞而顯得空蕩冰冷。牆角邊也只有一盞銀胎燒藍嵌白玉八卦紋宮燈燃放着弱不可見的螢燭之光,慘淡的燈光打在裕親王病弱的清瘦面上,格外的蕭索。朱顏愣了愣——偌大的殿堂居然沒有一人伺候在側。
不曾多想,朱顏快步近前攙扶福全坐起,為他擺正姿勢,順了順背。
福全在見到朱顏的那一刻原本死灰的眼中剎那間迸發出了星火般的光芒,忍着咳嗽一把抓住原屬於赫舍里的柔弱手掌,又是激動又是驚喜,說話都有些結巴了:“芳兒?你、你怎麼來了?”
朱顏面上難掩尷尬,想要抽回手卻被死死拽住,以這具身體的柔弱,根本就別妄想能夠擺脫福全發了痴般的力氣。體內衍生的情感也顯然對福全滿是心疼,更別說會有排拒的意思了。大是無奈,朱顏只好任由福全拽着手,放柔了聲音:“還咳得這麼厲害?你現在覺得怎樣了?”
福全的笑容滿是歡喜,眸中脈脈含情,“只要能見到你,我就是即刻死去也無憾了。你能來便說明你心中是有我的,是么?”
聞言,身體裏陡然起了深深的傷感,促使朱顏幽幽嘆道:“你對她越是深情,她大概越是對你內疚吧!這種負擔,她應該擔得很累很累。”赫舍里對福全的感情……或許太過複雜,複雜得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道不明吧?
福全聞言有一剎那的怔愕。朱顏趁機推開他的手,挪開了去,“王爺的病只要多加註意,不再那麼頻繁發作便沒什麼大礙了,後宮重地畢竟人多眼雜反而不利於王爺養病,王爺還是早些出宮吧。”朱顏心裏跟明鏡似的,今晚的事兒透着古怪,那股神秘的力量,那抹像極了宮蓮的身影,都在引着他走向太和殿,走向這個與赫舍里流芳有着千絲萬縷複雜關係的男人,想到這,朱顏心知必須儘快遠離此地,“更深露重,王爺請早點歇下,本宮失陪了。”說著加快步子匆匆往外走去,不料還沒走出幾步,身後已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狠狠地抱住,猶帶濃厚藥味的溫熱體氣兜頭籠罩而下。
“你又要像四年前一樣狠心離我而去嗎?”福全沙啞的低沉男音竟帶了一絲哭腔,“我知道我已不該再痴心妄想,只是……越是見不着你越是想見你,自從你入宮后,我便只能時常在夢中見你,可夢醒之後身邊躺着的人卻總也不是你!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到底要怎樣才能忘了你?”
朱顏掙扎着想要掙脫福全的懷抱,只是聽到最後內心的痛楚漸而使他不知不覺降低了力道,“你快放手,若是被人看見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
朱顏話音剛落,玄關處突然響起湯碗打落在地的碎裂之聲,緊接着是蘇茉爾驚異的聲音:“皇上金安。”
皇上?
福全和朱顏同時怔住,失神間竟忘了此時此刻還以曖昧的姿態示人。沒有時間讓他們恢復神智,玄燁已一腳踹開了殿門,一陣旋風般掠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