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曾經她也設想過未來:如果結婚,她希望那是經過深入了解了彼此的性格人品,與考慮好承受雙方其他各方面存在的差異后,所做出的決定。而不是像大多數婚姻不幸者那樣,因為急於跳脫自身難以忍受的現狀,並企圖將對未來生活的一切期望,全都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那樣草率的選擇。
她的前半生已經是人滿為患,因此她覺得自己的後半生平淡一些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彼此要有一直不離不棄的決心。在一段長久的關係中,產生摩擦,感情淡了,這些都是必不可免的,但這不是說一旦發生了任何無法溝通的矛盾,彼此就要開始擔心,對方也許要走,也許這一走,就再不回頭。
沈習下了台階,不遠處的涼亭,見有一人候着。她的腳步止不住就輕快了起來。女子總是這樣,知道有人正等候着她們,不管是不是情人,心中便先就雀躍了。
“我來啦,歸寧!”她一撩衣擺,扶正了軟墊,就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她本就是這樣屢教不改的性格。文歸寧見她舉止這般隨意,臉上也未見怪罪,只是嘴角總噙着一抹淡得幾乎無色的歡喜,道:“來了,先坐會兒。壺水這便要開。”
文歸寧開始擺弄起茶杯來,神情仿若平常一樣,只是攤開三個茶杯的手心裏,正在微微冒着汗。蓋碗裏早已注滿了茶葉,卻還缺點兒滾燙的春露,也就是春天的露水。因為冬季里的雨露極難採集,便是有了一些,也多少融摻進了雪花兒的水,那樣的水極是寒涼,卻是不好,人一喝了,不止要損了脾胃,有時,還要傷了心臟,流出熱淚來。
泡茶這事儘管簡單,然而沈習總還幫不上忙。她把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膝蓋上,兩眼也不東張西望,嘴巴緊閉,不叫任何情緒泄露了自己,心裏自然也就不怕生了,她只是瞧他,不言不語的瞧着。
不一會兒,壺裏的水終於開了,文歸寧等不及提了手柄,開始往所有的容器裏面注水。茶杯一個接一個的滿上了,有時熱水太滿,便溢出了杯子邊緣,就像人的胡思亂想一樣,不着邊際。
照以往的例子,沈習須吃它兩塊糕點,或者別的酥食,她需要呷着清茶,感到身體與四肢逐漸變得暖和,心裏也熱乎乎時,才能開始與文歸寧閑話起家常來。
“歸寧,你知道今日是幾號來着?”在府里待久了,不止歲月,人似乎也變得有些慢悠悠的。這時,她忽然像才記起了日子一般。
“廿四了。”少年略一思忖:“尚有六日,便是年三十,除夕夜了。”
“除夕,這…!好啊。”沈習點點頭。
他看她似乎突然高興,又突然落寞的樣子。“好是不好,每年中總要有那麼一次。”
“那麼…在鳳陽,除夕夜大傢伙都要幹些什麼呢?歸寧。”沈習仔細想了想:“是不是也跟我們那兒一樣單調,只是吃完年夜飯後,就圍着一起,待在家中團圓…時間一到,就上床睡覺,等明日大年初一才能開始串門拜年的?”
“也是,也不是。”文歸寧道:“在鳳陽,年三十晚,吃罷年夜飯,人不論老少,必去西城樓下看煙花,圖個熱鬧。家家一到子時,便都要在門前放一串鞭炮,迎新年。也有些尋常人家裏,長輩有個把手藝活的,自做些糖人,飴糖,給孩子們吃,或迎街叫賣。若說初一,也有初一的活計,一早便要起炊做飯,人皆須吃一道炒白菜。其曰:齋食。意喻新年來八方百財。午後自是揭下舊對聯,貼福字,福祿門神。如此這般…”
“原來如此,聽來尤為熱鬧啊。”沈習隨聲附和。
“其實尚可。一如誕辰,每年總有一次,已不算稀奇。卻是沈習所言的家鄉習俗,確乎單調了些?然而一鄉一俗,也無個相同。”文歸寧忽然轉念一問:“沈習,你我雖已是平坐一席的交情,而我…”
“你怎麼的?”她見他好端端的怎麼又突然語滯,比了個請講的手勢,只道:“但說無妨。”
“我竟還不知你是哪一鄉,哪一州府之人?”文歸道。
“…如何的,忽然說起這個來?”沈習略一愣愣,止不住想撓頭:“難道…我沒說過我打哪兒來的?”
“確乎…不曾。”
“阿、這個。倒也不是太重要的事吧?一時竟給忘了。”沈習露出略顯尷尬的笑容,向少年抱了抱拳,半真半假道:“歸寧見怪。鄙人自鄉莽之地而來,本家乃…長嬰邊境狐仙山,隸屬合氏村沈氏。”
但是,本人來自新中國。正所謂:英雄莫問出處。以她一介書生之見,倒也是同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了個把年頭。
“竟是這般巧合!”文歸寧驚呼道:“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你我這等緣分,”
“什麼?”
“沈習莫問。你只消說,可識得合氏村十八里西路街的一家劉氏裁衣?”文歸寧揣緊了別在腰間的流蘇玉佩。一個念頭忽而從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快得叫他抓不住。
“劉氏裁衣?這個…識得是識得。但我不太敢肯定是否是你口中說的這家。”沈習略作回想道:“我不曉得哪條街里,只約莫記得,掌柜郎君是個極文雅…極俊秀的青年男子。啊,我是指…他那種文雅,在我們村裡比較少見,似乎是長期浸泡在某些事物當中,最後腌得入味了的那種文雅…”
好像這般形容也不對?她尋思着,找對形容詞有時真是叫人苦惱的一件事兒。
這時,文歸寧不禁掩嘴輕笑了出來:“掌柜郎君便是文氏,實乃我文氏這一脈親族所出,我的一位叔叔。我祖上本家,亦出自狐仙山合氏村,只是到我這一代,除了祭祖,清明、重陽二節回鄉以外,早已鮮少與家族中人有甚往來了。”
沈習點頭,到底默然不語了。
對話一到這兒,面對着眼前這般矜貴的少年,她卻忽然沒了興緻與他攀談。他叫她聯想到逐漸使她失落的東西。她以為,大約到哪裏都逃不過那一套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人情世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