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

在一起

()磷光蟲盤旋飛舞,這是它們的集體婚禮。這些有點類似蜉蝣的蟲子,在夜色中□,然後產下細小得簡直看不見的卵,墜入沼澤的爛泥里,等到明年,會從裏面飛出更多的蟲子,那是它們的下一代。它們並肩飛行,細長的身體鉤在一起,成雙成對。翅膀上顫動的藍色幽光更加明亮,這是它們的婚禮,雖然短暫,卻美麗如同童話。

小麥在這婚禮的藍光里獃獃地坐着,看着邵靖從樹林的陰暗處走出來。他臉上身上髒得像從泥塘子裏剛爬出來的,還有樹枝刮出的細長傷口,簡直像個野人,但是在藍色磷光的照耀下,小麥覺得他英俊不凡,想必童話里的王子也無出其右。他看着邵靖走出來,看着邵靖走到自己身前,看着邵靖伸出手把自己拉起來,然後--他聽見邵靖惡狠狠地對着他大吼了一聲:"你亂跑什麼!”

邵靖經常對着小麥咆哮,小麥從來沒有還過嘴。可是這次,邵靖剛剛吼完,就聽見小麥用比他更大的聲音吼了回來:"你跑來幹什麼!”

邵靖居然被他吼得愣了一下,小麥的表情比他還要氣急敗壞,一時間他居然覺得自己跑來真的好像是辦了件錯事,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你--我看了新聞,立刻就趕過來了……”

小麥覺得腦子裏亂鬨哄的,乍一見邵靖,狂喜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然而這潮水隨即退去,他想起了女人說的話:這條蠱道,只能有一個人出去……現在邵靖來了,兩個人,怎麼辦?

邵靖不自覺地用手抹了一下臉:"你,你怎麼了?"小麥看着他的目光複雜,既像喜悅,又像悲傷,他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我來找你也錯了?”

小麥忽然笑了出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邵靖來了,來找他了,在這危機重重的蠱道里,有個人為了你來冒險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好呢?至於只能出去一個人--去他一邊的!他有人愛,這不是天一亮就消失的露水姻緣,這一刻就算是死,他也滿意了。他忽然張開雙臂摟住了邵靖的脖子,平生頭一次主動地吻了上去,堵住了邵靖所有的咆哮。

磷光蟲在他們周圍飛舞,已經□完的成蟲的生命開始迅速逝去,但是直到死亡,它們仍舊成雙成對地鉤在一起,像雨一樣簌簌下落,在地面上積成一片,仍舊發著淡藍色的光。婚禮變成了葬禮,然而即使到死,它們也沒有分開。

邵靖死死箍着小麥,像是要把他揉進身體裏去。小麥掙扎了一下,很不合時宜地打了個比方:"你比軍師勁還大。”

邵靖懷疑地放鬆一點:"軍師是誰?你以前的男朋友?"這話說得酸溜溜的,只是他自己沒覺察到而已。

小麥用下巴指了指一邊那不人不蛇的屍體:"他。”

邵靖看了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之前的事,忍不住又咆哮出聲:"你沒事跑雲南來幹什麼!”

"你吼什麼,當心把什麼怪物引來。”

邵靖立刻收聲,用腳尖踢了一下地上的軍師:"這是個什麼東西?蜥蜴人?”

小麥扒到他肩膀上:"不知道,我覺得,算是個蛇人蠱。”

"蛇人蠱?"邵靖的眉頭擰成一團,"這見鬼的是個什麼地方?為什麼到處都是古怪的蟲子!”

"那個女人說,這是條蠱道。"小麥不想再看軍師的屍體。屍體已經冷硬,身上那層皮轉為深灰色,看起來更像是一條四腳蛇而不是人了,"咱們走,邊走邊說。”

夜還是那麼黑,小麥和邵靖在一個樹洞裏找到了暫時的棲身處,擠在一起開始述說各自的遭遇。邵靖說得很簡單,這二十四個小時在他就是不停地趕路趕路再趕路。他看見了橫肉的殘骸,找到了啞巴的屍體,最後緊趕慢趕,終於趕上了小麥。有蠱蟲的指引,他只是途中碰到了幾隻半大的蠍子。

小麥卻知道事情絕對沒這麼簡單。半大的蠍子?多大的蠍子算半大?碰到了幾隻?好,就算是半大的好了,他們比邵靖早走了大約五個小時,這五個小時的路,他是怎麼趕上來的?

邵靖隨便摸了摸臉上的傷:"樹枝刮的,沒事。那些蠍子也就是盤子大小,主要是戰術尾刺比較難對付,不過我有槍,也沒什麼。倒是你,覺得胸口疼得厲害么?萬一有內傷就糟了。”

小麥到現在還覺得嘴裏一陣陣腥甜味,他知道必然是受了傷。但他搖了搖頭:"沒事。"現在重要的是邵靖沒傷,他是更可能走出去的那個。

邵靖把他摟緊了一點:"我怎麼覺得這個地方像是個煉蠱的罈子,一堆蟲子在裏面相互吞噬。盤子大的蠍子……這是到了侏羅紀了?”

小麥白他一眼,當然在黑暗中邵靖看不見這個白眼:"廢話!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女人說,這是條蠱道。”

"女人?那個帶你們來走蠱道的女人?”

"是--"小麥輕輕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張開手,淡金色的小甲蟲從他手心上飛起來,在黑暗的樹洞裏泛起微光。

邵靖也張開手,男人給他的甲蟲也飛起來,跟小麥的甲蟲高高興興地湊在一起,不停地盤旋:"這個大概是同生蠱,天性就會相互尋找,否則我還真找不到你。”

小麥記得女人說過這個蠱的名字:"好像叫什麼……我忘記了……當時她要死了,我光覺得難過去了,她說了什麼我都沒仔細聽。不過她好像說這對蠱不夠高級,要是高級的話她就不用回到這個地方來了還是怎麼回事的,我也沒聽明白……”

"哦。"邵靖也沒怎麼明白,而且他實在太累了,眼皮一個勁地往下沉。小麥也一樣,兩個人靠在一起,一人一把槍握在手裏,用背包堵着樹洞口,慢慢迷糊過去了。

小麥做了個夢,夢見他和邵靖站在一個石室里,石室的四壁都是蜂窩一樣的孔洞,從那些孔里不停地爬出各種蟲子來,怎麼殺也殺不光。他眼睜睜地看着邵靖被一群蜈蚣圍住,消失在成堆的蟲子裏。一回頭,一隻巨大的蜘蛛從石壁頂上吊下來,噴出一股白色的蛛絲裹住了他,把他吊起來,在空中輕輕搖晃……

小麥猛地睜開眼睛,一頭冷汗。邵靖已經起來了,輕輕地搖晃着他:"好像有動靜。”

月亮很好,從樹葉縫隙里照下來,勉強能看見地上的東西的輪廓,好像有些狗一樣的東西在樹林間穿行。小麥他們呆的這個樹洞離地面有一米左右的高度,那些狗一樣的東西似乎沒有發現他們,正依次從他們樹下經過。這個時候小麥看清了,那是些狗一樣大小的蠍子,背上翹起的是帶着倒鉤的尾刺。

小麥打了個冷戰。邵靖一聲不吭地把他往身後拉了拉,握緊了槍。兩人都屏住了呼吸,這時候如果被發現了,那真是無路可逃。

蠍隊裏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隻體型較小的蠍子似乎想離開隊伍,可是立刻被他身後的蠍子揚起尾刺刺中,立刻一群蠍子都撲到它身上,片刻之後當它們重新排成一隊前進的時候,地上只剩下一根帶着倒鉤的尾刺。

蠍隊終於消失在林間,天色也漸漸地透出了魚肚白。小麥和邵靖確定了周圍不再有蟲子出現,才慢慢地滑下樹來。地上那根尾刺簡直有起貨鐵鉤那麼大,上面還連着一根毒腺。邵靖琢磨了一會,把尾刺撿了起來,用他們喝完水的一個塑料瓶裝起來,毒腺插在瓶子裏,倒鉤正好嵌在瓶口上。他用塑料瓶蓋扣在倒鉤頂端,尖銳得像錐子一樣的尾刺差點刺穿瓶蓋。小麥看着他把這個瓶裝尾刺用藤蔓捆在背包後面,忍不住問:"你幹什麼?”

"跟你的蛛絲繩子一樣--"邵靖背起包,把蛛絲繩纏到小麥腰上,"說不定什麼時候能用得着,不過小心點,千萬別碰上。”

"那些蠍子不知道是去什麼地方……”

"可能--"邵靖沉吟了一下,"就是去你說的那個石室,它們也想出去。”

小麥不寒而慄。這樣的一群蠍子,他們要怎麼對付?

"我們不要先想着對付,要跟在它們後面。”

"跟着它們?"小麥驚訝,"咱們應該躲着?”

"不。"邵靖拉着他上路,"蠱道的規律我已經明白了。就像養蠱一樣,各種毒蟲放進一個容器,最後剩下的那個就是蠱,那時候才能打開容器把它取出來。這蠱道上的蟲子,想離開這個古怪的地方就得把自己變成最後那隻'蠱',所以必然要吞噬掉其它蟲子。所以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一群,而是一隻。我們要等着,等到它們相互吞噬掉之後,我們再找機會。”

小麥心裏難受了一下。邵靖推斷出了蠱道的規律,卻沒想到他們也是這蠱道里的一種"蟲子"。不過他現在還顧不上傷感,邵靖說的雖然有道理,可是--

"等到最後那一隻--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呢!”

邵靖笑笑:"想離開蠱道的蟲子必然不止一隻,也不止這一類,我們硬拼是拼不過它們的,只能漁翁得利。走,見機行事,咱們怎麼說腦子也比它們大,不信還鬥不過這些蟲子!”

兩個人趕路就是好。太陽升起來了,樹林裏還是那麼悶熱,小麥卻覺得渾身輕鬆。蠱蟲引着他們的方向果然是那些蠍子走的方向,路上不斷發現蠍子蛻下的空皮,足以證明邵靖的分析是對的。大約走了兩個小時,眼前豁然開朗,樹林消失了,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斷崖,左右望不到頭,對面則是雲霧瀰漫,什麼也看不清。崖邊的地面上有極深的蟲足扒搔的痕迹,兩邊的樹都長得東倒西歪,樹榦上傷痕無數。邵靖看了一眼:"它們爬到下面去了。”

小麥愣了。怎麼也沒想到,石室居然是在山崖下面。

"我們怎麼下去?”

"不知道蛛絲繩子能拉多長,也不知道這裏有多深。"邵靖低頭看了一會,把背包解下來,"我下去看看。”

小麥一把拽住他:"不行!誰知道下面有什麼!”

邵靖把他腰上的蛛絲繩解下來:"不下去看,咱們永遠也出不去。沒事,我想那個石室一定是有人到過的,要不然怎麼那個女人會知道呢?既然有人出去過,就說明這個地方人還是能到的。”

"可是那些蠍子可能正在下面!”

"不會。看這痕迹,它們應該已經早過去了。"邵靖把蛛絲繩一頭綁在自己腰裏,一頭在旁邊的樹上纏了一圈,再交給小麥,"我下去看看,放心,一發現不對我就開槍,你把我拉上來就行。"他把另一隻槍給小麥,"上面有什麼不對你也開槍,我立刻上來。”

小麥看着邵靖滑下懸崖,消失在雲霧裏。這裏的雲霧也有些怪異,崖上日光晴朗,崖下十幾米就是霧氣瀰漫,這會不會是瘴氣一類的東西呢?還有,那些蠍子會不會還在山崖上呢?他正胡思亂想着,蛛絲繩顫動加劇,邵靖爬了上來:"不行,太深了,繩子還差得太遠。”

小麥剛要說話,邵靖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迅速收拾東西,拉着他爬到最近的樹上,用樹葉擋住身體。不一會兒,只見遠處一條顏色鮮艷的帶子移動了過來,直到近前,他們才看清楚,那是一隊蛇,一隊翻滾在一起,一邊相互吞噬一邊向前移動的蛇。到了崖前的空地上,它們糾纏在一起,展開了殊死搏鬥。這些蛇細的也有手臂粗,粗的雖然比不上守門神龍,直徑也是驚人的,並且這些蛇頭部都是尖銳的三角形,顯然都是毒蛇。它們相互吞噬着,一條蛇吞下一條同類,立刻就蜷縮起身體開始蛻皮。然而這樣的蛇往往還沒有從舊皮里鑽出來,就被另一條蛇再吞掉。蛇尾甩動中抽打到兩邊的樹上,小麥這才明白為什麼這些樹長得東倒西歪,樹榦上還滿是傷痕。毒液噴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小圓點。

不過到底還是有蛇成功地蛻了皮,這樣的蛇從舊皮里鑽出來的時候比原來已經大了一圈,表皮的粘液剛剛變干,就掉頭去吞噬另一條同類。幾百條蛇,最後只剩下十來條,盤在一地的蛇蛻中間,虎視眈眈地對峙着。

邵靖忽然輕輕捅了捅小麥:"你說,為什麼那些蠍子沒有留下蛻下的皮?”

小麥看得驚心動魄,還沒有反應過來呢,愣了一下:"嗯?”

邵靖目光閃動:"那些蠍子應該跟這些蛇一樣,也是在這裏相互吞噬蛻皮變異……可是,它們蛻下來的皮呢?”

小麥怔了一會:"不會被它們……吞了?”

"不會。"邵靖肯定地說,"你記得咱們一路過來看見過的那些蛻下來的皮?顯然它們並沒有把皮也吃下去的習慣。”

小麥想到一個不可能的可能:"難道它們把這些皮都帶到山崖底下去了?”

邵靖點了點頭:"也許。不過我想,應該不是它們帶下去的。"他話還沒說完,那十幾條蛇像是達成了協議,收起了攻擊的姿勢,一條條頭尾相接,爬下崖去了。

邵靖拉着小麥跳下樹:"撿粗點的蛇蛻套到身上。”

"幹什麼?"小麥一陣噁心,但是邵靖已經開始套了:"快點,說不定,這是唯一能下去的機會。”

小麥還是撿了一條蛇蛻套到了身上,同時邵靖把背包塞進另一段蛇蛻,用蛛絲繩子捆在身上。他們剛剛弄好,山崖下面就傳來沙沙的聲音,邵靖拉着小麥滾到樹后觀察。只見一群足有小孩胳膊長短的螞蟻爬了上來,開始抬起那些蛇蛻往山崖下運。邵靖低聲說:"就是這些東西了。這些蛻下來的皮大概就是它們的食物。讓它們把我們運下去。”

小麥緊張之極:"胡鬧啊!萬一爬到半路我們摔下去呢?萬一它們根本不到底就把我們吃了呢?萬一……”

"試試。除了這樣,我們根本不可能下去。”

邵靖一句話,把小麥所有的擔憂都頂了回去。是的,這是冒險的事,可是不冒險,他們就只有在這裏等死。

螞蟻撿完了空地上的蛇蛻,大約是聞到了他們身上的蛇蛻氣味,又向樹后爬過來。邵靖用蛛絲繩把兩人聯在一起,微微一笑:"不管怎麼樣,咱們總在一塊。”

小麥的心一下子定了。他放鬆身體,感覺到那些螞蟻把他們抬起來,無數的大顎咬住那堅韌無比的蛇蛻,將他們牢牢固定在蟻隊上方,然後,向山崖下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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