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保良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孩是在鑒寧市公安學校的大禮堂里,保良記不清那是一個什麼節日,公安學校請來市雜技團表演節目,保良就坐在側幕邊的一隻小板凳上,可以把整個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保良第一次觀看現場雜技,整台表演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黑衣少女,那少女面目俊美而又神通廣大,不僅翻轉騰挪易如反掌,而且手指向哪裏,哪裏便爆出轟鳴的火花,張開鮮紅欲滴的雙唇,口中也能噴出熊熊烈焰,讓保良看得熱血沸騰,觸目驚心。

那一天保良第一次為了一個異性而夜不能寐。那個噴火女孩始終眼含微笑,表情甜美,在他的眼前總也揮之不去,儘管他已描述不清她的容貌,甚至遺忘了她的年紀,但那個女孩卻成了他心目中一個最完美的女人。在此之前保良對女人的概念,只是他的母親和姐姐。

那一年保良九歲。

保良母親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標準的美人。

母親不僅美麗,而且,是一個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保良的姐姐比保良年長七歲,保良九歲時姐姐正好年方二八,這是中國傳統審美眼光中女人最佳的年齡。姐姐和母親一樣秀美,只是性格剛而不柔,這顯然隨了父親。

在保良看來,母親和父親從裏到外都是截然相反的。母親瘦小但健康,父親體壯但多病;母親嘮叨但凡事能忍,父親沉默卻毫無耐性;母親表面總要姐姐讓着弟弟,其實私下和姐姐最是貼心,父親明裡處處關照女兒,暗裏卻把一生的希望寄予兒子一身。

父母的心思保良也許並不明了,他崇拜父親、依賴母親,而最親的卻是比他大了七歲還能和他玩到一起的姐姐。姐姐眉眼酷似母親,個性卻隨了父親,保良則像是從街上撿回來的,無論長相還是脾氣,既不隨父親,也不像母親。

保良依賴母親只是被動的習慣,而對父親的崇拜和模仿,則完全出於自覺。他甚至和父親一樣,在十歲那年就跟最要好的同學劉存亮和李臣磕頭結拜,自號鑒寧三雄。他對李臣劉存亮說,他老爸和他一樣,也是在十歲那年玩了一場桃園結義,也和他一樣,在那場結義中排行老三。在父親少年結義的三人當中,老大中學沒畢業就跟着父母出國定居去了,從此沒了音訊;老二長大後下海做了生意,至今還跟父親情同手足,彼此二哥三弟的你呼我喚,兩家人也都一直密切如親。

從保良記事開始,他就經常跟着父親到二伯家裏串門。二伯姓權,二伯的兒子權虎,也沖保良的父親叫三叔。兩家的鄰居都一直以為他們就是親戚。二伯和權虎也常來他家,權虎一來就拉上保良和姐姐出門去玩兒,二伯就在屋裏和父親喝酒談事。那一陣二伯總來求保良父親幫他辦事,因為保良的父親在公安局的刑偵大隊裏當大隊長,關係多,有特權,那些年幫二伯蹚了不少路子。有一次二伯從小收養的乾兒子權三槍跟同學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就是父親去給保出來的。一年以後權三槍又在街上跟流氓打架,又進了公安局不說,還讓學校一怒開除,二伯也是來找的父親,求父親再把他這個不爭氣的乾兒子撈出來。父親四處活動,二伯也給被權三槍打傷的受害人家裏塞了錢財,原來弄不好要勞動教養的案子,改成了拘留十五天加兩千元罰款,權三槍就又從局子裏出來了。就是在接權三槍出來的路上,父親出了車禍,權三槍頭上蹭破了一小塊皮,父親卻從此成了瘸子。

那年保良十一歲,他一直視為英雄並全心崇拜的父親,成了一個瘸子。

成了瘸子的父親一下子蒼老起來,保良這才明白,人的兩條腿就是人的支柱,一旦缺了一截,整個人就會變得七扭八歪。殘疾以後的父親就像一頭被風乾的壯牛,迅速變得枯瘦萎靡,百病叢生。今天查出高血糖,明天查出高血壓,後天心率又出了毛病……有點牆倒眾人推的架勢。工作也換了,一個瘸子再賴在刑偵大隊那樣一個沖衝殺殺的隊伍中,似乎有點不成樣子。不知是不是因為父親以前在公安學校當過兼職教員,所以上級就把他調到了公安學校。不過父親過去兼職教的,是自由搏擊和擒拿格鬥,這種課瘸子肯定是教不了啦,所以學校里就給他虛掛了一個副校長的頭銜,再兼了一個行政科長的閑差。和以前刑偵大隊的職務相比,據說算是提了半級。

當警察搞刑偵,是父親一生的理想志願,正值事業的巔峰時刻突然掉了下來,對父親的打擊不難想見。雖然還穿着同樣的警服,但每天乾的,卻變成了鍋碗瓢盆之類的生活瑣碎。行政科管的不外是綠化、食堂、桌椅板凳,門前三包……原本就少言寡語的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回家后的脾氣更加暴躁,要麼一天都不開口,一開口不是埋怨母親就是責罵姐姐或是打保良的屁股,讓一家人全都畏之如虎。

只有姐姐敢跟他頂嘴。

姐姐畢竟大了,又是女孩,頂了嘴父親也不會動手打她。

但父親總打保良,尤其是保良學習成績出現波動的時候,或者保良挑食貪玩不肯吃苦的時候,就不光是打屁股了,急了還要打耳光呢。他打保良時母親和姐姐都是不能勸的,勸了就打得更凶。打完之後,他會把保良單獨叫到他的卧室,關上門,然後聲淚俱下地沖保良痛哭。保良第一次見到父親沖他哭時心裏萬分失落,因為他在父親哭歪的臉上,再也找不到一點英雄的影子,那種他一向無比尊崇和悄悄模仿的氣概,已經日積月累地被那份再無激情的工作銷蝕吞併,在父親的舉止和表情中,漸漸蕩然無存。

十一歲的保良,忽然憐憫父親。父親在他心裏,漸漸不再是一個英雄,而是一個需要同情和可憐的弱者。當父親每次打完保良又哭着向他傾述自己的人生理想、傾述對保良的一腔希望時,保良正是出於這樣的憐憫之心,才向父親信誓旦旦地保證,從此努力學習,再不貪玩,一定要考上公安學校,甚至考上省里的公安學院,甚至考上北京的公安大學,子承父業,成為一個最優秀的中國刑警,完成父親未竟的人生志願和家族理想。

每逢於此,父親便會備感欣慰,便會追問保良:爸爸打你你恨不恨?保良照例搖頭:不恨。父親就點頭,說:你看,爸爸從來不打姐姐,姐姐是女孩子,長大了嫁個男人,生了孩子也是給人家生的。咱們陸家人今後在世為人有沒有臉面,全靠你了。小於叔叔昨天還說,老陸你怕什麼,你好好把兒子培養出息,將來到刑偵大隊工作,一定不比你差。小於叔叔馬上要當副局長了,如果我的腿沒出事的話,還輪不到他呢。

從那時開始,保良就正式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十一歲就確定人生目標的孩子,至少在保良周圍的夥伴當中,還沒見過。保良的同學當中,很多人今天發誓要當太空人,明天發誓要當總經理,都是即興說說,不往心裏扎的。保良的姐姐中學畢業考上鑒寧師範學院之後,說起未來也還兩眼茫茫。師範學院是專門培養中學老師的,中學老師姐姐肯定不要當的。不當老師又能幹什麼呢,姐姐也沒有既定的主張。權虎建議她去北京報考戲劇學院或電影學院,說陸保珍你長得這麼漂亮幹嗎浪費這個資源?權虎比姐姐只大兩歲,大學上了一半就自動退學,因為對權虎來說,不存在對事業前途的任何擔憂,二伯的公司這兩年忽然做大,在鑒寧和外省都開了房地產項目,還在鑒寧最好的地段蓋了一個超大的酒樓,取名“百萬豪庭”,在當時名噪全城。二伯就讓權虎做了百萬豪庭的執行經理,連過去總是好勇鬥狠在街上尋釁滋事的權三槍,也穿起了一身筆挺的西服,張張羅羅地替他乾爹辦起正事來了。

母親平時總是感慨:二伯發財全靠他那名字,二伯名叫權力,現在果然因為富有而擁有了權力。二伯因名得勢之後,保良家的生活也跟着好了起來。保良的爸爸過去幫了權家那麼多忙,何況二伯和他結拜時就發誓有福同享。二伯如今真的有福了,自然不忘報答三弟一家。送來的錢保良父親要面子堅決不收,小小不然的禮物則源源不斷——保良上學背的書包、用的鋼筆,保良姐姐穿的大衣、用的手機,都是名牌,連保良他媽削蘋果用的小刀,都是從瑞士進口來的。

二伯的公司如同生面發成了饅頭,膨脹之快就像大變魔術。二伯的業務忙了,來保良家串門的次數也自然少了。偶爾來,也是勸保良父親辭了公安學校這個沒人待見的小官,跟着他投奔商海,快意人生。保良父親是個最要面子的人,保良二伯暴發之後,他反而很少再去登門拜訪。二伯勸他辭官下海,他就抱拳一揖,說聲謝了,單位里事多走不開呀。二伯就笑笑說:真捨不得這身警服呀?你現在脫了,將來可以讓保良穿嘛。咱哥倆說好了,你跟我下海,將來保良要是考上公安大學,學費我這當二伯的全包。咱們哥倆水裏岸上都得有人,咱們倆穿西裝開大奔,讓孩子穿官衣開警車,這年頭做生意,還必須這樣水陸兩棲!

保良父親也就笑笑,說:是啊,保良就隨我了,就是當警察為國效力的命,不圖別的。

保良過十三歲生日那天,二伯沒來,但讓權虎和權三槍送來一個生日蛋糕,還有一盒外國進口的巧克力糖。權虎還一併送給姐姐一部新款的諾基亞手機。還要拉保良一家去他們家的百萬豪庭大酒樓去辦生日晚宴。晚上出門的時候刑警隊的小於叔叔來了,父親便讓母親帶保良和姐姐坐了三槍的車子先去,他和小於叔叔留在家裏談點事情。保良出了門又返身回去拿帽子的時候,透過父親房間半開的門縫,看到父親正和小於叔叔湊近了小聲說話,保良已經很久沒在父親潦倒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也許正是因為父親臉上這份久違的**,讓保良覺出某種異樣的神秘,讓他在那頓熱鬧而又排場的生日晚宴上,始終心神不寧。快切蛋糕時父親才姍姍而至,二伯忙完了另一攤應酬也趕過來了,來了依舊開導父親:“又是單位有事找你?還是聽我話辭職算了,到我這兒干多干少還不隨你。”

父親老樣子,依然拱拱手,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大家耳目一新:“我這樣子去你公司,你不嫌丟人?”

二伯哈哈一笑:“兒不嫌母醜,子不嫌家貧,你是我三弟,我嫌你什麼!再說,你這腿是為了我家三槍才坐下的毛病,我要嫌你還是人嗎!”

父親沒笑,說:“我下了海,你不怕我踩翻了你的船?”

二伯又笑,笑完還當著這麼多晚輩們的面,用手去摸父親的瘸腿:“沒事,我的船大,就你這雙腿腳,怕你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勁道!”

大家都笑,笑的時候恐怕誰也沒有料到,父親在幾天之後真的辭去了公安學校的職務,一瘸一拐地走進了百萬經貿公司剛剛蓋好的大樓。

父親的辭職,讓保良又有了新的失落感,他和他的大哥李臣、二哥劉存亮談起這事,兄弟三人都是齊聲遺憾。保良在他的兩個兄弟心中,一向被視為警門虎子,保良的父親即使因殘調到警校,仍被他們視為瘸腿神探。現在父親忽然脫了警裝成了一個平頭百姓,不光保良自己,連李臣劉存亮都有點不大習慣。

那一天他們三人說好要去網吧上網的,可這個消息弄得保良情緒低沉,李臣和劉存亮也就沒了玩兒興。他們在保良家後門山丘上的一座廢磚窯里長吁短嘆,灰心喪氣地展望着各自迷茫的未來。那座山丘直通保良家的後門小巷,平時鮮有人跡光顧,便成了他們三人密晤的據點。他們常在這裏縱論天下,說完喬丹和薩達姆之後,也要議論一陣學校里的女生,對好看的女生在三人之間做出並無效力的分配,只為過過一時嘴癮。

不過說到女生,保良這天變得心不在焉。他從九歲開始暗戀一位噴火少女,直至今日才發覺異性於他,全都可有可無,父親未老先衰的面容和對他的諄諄寄望,才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座大山。而且沒用多久保良發現,父親每換一次工作,性格就有某些改變,不是變得更好,而是變得更壞。父親自從去了二伯的公司之後就變得更加沉默,常常一個人坐在卧室里,整個晚上一聲不吭,弄得母親和保良姐弟在自己家裏,也全都噤若寒蟬,說話全都小心翼翼,如耳語一般。

保良年少,對外界的一切事物尚還懵懂,但他總是隱隱感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在父親辭職的那天夜裏,保良夢見了那個噴火的女孩。那女孩沖他深情凝視,眉宇間英氣勃勃颯爽依然。保良鼓起勇氣與之親近,但不行,他稍一近身那女孩便口噴火球,弄得保良止步躲閃。他們彼此相跟,若即還離,行走很遠,竟然走進了保良的家裏。那女孩突然變成了保良的姐姐,姐姐居然也能口噴烈焰。保良驚恐地喊叫起來,因為他看到姐姐將一團火球噴向父親,父親被赤焰籠罩,吼聲震天!保良在夢魘中聽到了母親的哭聲,姐姐也凄慘得淚流滿面。保良也哭了,但他哭不出聲音,只能徒勞無力地拚命乾嚎。

早上醒來,保良發現自己不僅汗濕枕被,而且神殫力竭。他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姐姐的房間去看姐姐。姐姐正在梳頭,一臉笑容,一臉紅潤,見他進來還問:保良,你怎麼臉色這麼白呀,是不是生病了?姐姐用手去摸保良的額頭,說不熱,又說,怎麼都是汗,還不快去洗洗臉!

保良就去洗了臉。

吃早飯時他又偷偷看父親,父親板著臉喝着粥,與往日並無大異。保良的餘悸這才漸漸平息下來,心想幸虧夢是假的。

吃完飯,父親到二伯的公司上班去了。保良和姐姐也一同離家上學。保良的母親本來在市公安局幼兒園裏當老師的,父親腿殘之後就辭了職,專門照顧丈夫以及年紀尚小的兒子。保良姐姐上着大學,家務活肯定指不上她了。

保良早聽姐姐說過,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也是富人家裏的大小姐呢。

姐姐小時候隨母親回過一次外省的姥姥家,印象已然模糊不清。據說母親的嫁妝里有好多名貴首飾,以前為了撫養姐姐和保良,後來又為了給父親治病,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對白金耳環留着沒動。那對耳環的箍上,還各鑲着一顆真鑽,一看就知道是個值錢的東西。母親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肯拿出來戴戴,平時都收在柜子裏,也不給孩子動的。

保良的姥爺姥姥,以及爺爺奶奶,保良都沒見過。除了二伯,保良不知道他家還有什麼親屬血緣。

保良家住在鑒寧市西的鑒河邊上,房屋雖然老舊了一些,但前後依山傍水,環境優美。房子是市公安局分下來的,保良父母都在市局工作,又主動沒要新建的宿舍,所以分給他們的這個院子,實用面積要比父親這級幹部應分的明顯要大。保良母親是個勤快女人,當了專職太太專職媽媽之後,更是把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連這兩年越住越高級的二伯來了,也連連讚不絕口,說三弟你這小家真是舒服,真是家有萬貫不如家有賢妻。父親說:我這蓬門蓽戶,跟你那豪宅怎麼能比。二伯說:住我那宅子像住飯店,住你這院子,才像回家,有家的味道呀。保良覺得,二伯這話真是實話實說,他去過二伯家裏,坐哪兒都覺拘束,而回到自己家裏,每個角落都讓人輕鬆。保良唯一不滿的是他家前門那條巷子,窄得有些過於寒酸,車子肯定是進不來的,二伯來也只能把那輛大奔停在巷口。除了二伯的大奔之外,這條巷口大概從未停過其他夠水平的車子。二伯的大奔讓保良一家在這條巷子裏成了受人矚目的人物,都知道陸家的家長不僅是個警察,而且還有個特別體面的親戚。

李臣和劉存亮家也都住在這條巷裏,不時停在巷口的大奔和保良父親的那身警服一樣,都是讓他們對保良肅然起敬的原因。保良雖然排行老三,但說話的分量,如同老大一般。保良受父親影響,也不愛言語,和李臣劉存亮在一起時,多是聽他們白話,但他聽罷是否點頭認同,則是李臣劉存亮競相爭奪的表情。

在這條巷子裏,陸家還有一個值得另眼相看的理由,那就是保良的姐姐。姐姐漂亮得就不像能從這條巷子裏走出來的女人,每當她穿着二伯贈送的名貴衣服,從各家各戶的門窗前輕盈地走過,整條巷子的男女老少,都會羨慕得閉氣息聲。

這一天早上和往常一樣,保良和姐姐一起走出巷子。他能感覺到身前身後,無數眼睛惺忪未醒,卻能在姐姐的臉上身上擦出火星。那些偷窺的目光讓保良既驕傲又厭惡,姐姐則昂首挺胸,視而不見,習以為常。

在巷口分手之前,姐姐叫住保良,她的表情從這個時刻開始,有些不大一樣。

姐姐說:“保良,你幫姐往學校打個電話行嗎?”

保良說:“幹嗎?”

姐姐說:“你幫姐請個假吧,就說我生病了。”

保良說:“你生病了?”

姐姐說:“沒有,姐今天有事,你就說我生病了,從昨天就病了。”

保良說:“你昨天也沒去嗎?”

姐姐掏出那部銀光閃閃的諾基亞手機,一手遞給保良,一手親熱地去摸保良的頭髮。保良早對姐姐的手機垂涎已久,但姐姐對手機也正在新鮮頭上,總藏着不讓保良染指。當然,只要姐姐有事求他,哪怕沒有這部手機的吸引,這個電話保良也會打的。

保良興奮地接了手機,按照姐姐的交待,給她的一個老師打了電話。老師問你是陸保珍的什麼人呀,保良說我是陸保良,是我姐的弟弟。老師說你爸爸媽媽在不在呀?保良看着姐姐的手勢,說:我爸爸……不在,我媽媽……也不在。老師說你姐姐什麼病啊,要緊嗎,要不要我們去家看看?保良捂了電話問姐姐:他們要來看你,讓他們來嗎?姐姐說:你傻呀,你就說我上醫院了,病也快好了。保良就對着電話答覆:我姐上醫院了,病也快好了。

打完電話,保良戀戀不捨地將手機還給姐姐,眼睜睜地看着銀光一閃,手機便回到了姐姐那隻精巧的手包。姐姐說:別跟爸說。保良問:跟媽說嗎?姐姐笑笑:媽也別說。保良仰頭眯眼,迎着早上的太陽看着姐姐,姐姐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姐姐說:你還傻愣着什麼,還不快上學去,小心遲到。

保良就上學去了。

這個本應與往常同樣平靜的一天,被姐姐的詭秘逃學無端攪亂。保良上課上得心不在焉,老是琢磨前幾天夜裏的怪夢和姐姐的行蹤之間,恍惚似有的因緣。姐姐已經有兩天沒去學校,雖說大學不像中小學管得那麼嚴吧,可兩天平白無故不去上學,姐姐究竟去了哪裏?

那天晚上姐姐很晚回家,早已吃完晚飯的父親疑惑地看她,姐姐忙說學校里的學生會有活動必須參加,籌備演講比賽什麼的。母親張羅着給姐姐熱飯,姐姐說和同學一起吃了。姐姐說話的時候掃了保良一眼,和保良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快速移開,隨即轉身進了自己的卧室。

保良也進了姐姐的卧室,聽見父親在身後厲聲問他:保良,你不做作業又去和姐姐鬧什麼?保良說:我有道題要問一下我姐。

保良反手帶上姐姐的房門,當然沒問姐姐課題,而是問:姐,你白天幹嗎去了?姐正坐在梳妝鏡前端詳自己,轉身笑笑,摸摸保良軟軟的頭髮,然後把包里的那部銀色手機拿了出來,放在保良手裏,姐姐說別問那麼多了,以後告訴你。這手機里有好多遊戲,你玩兒吧。保良馬上放棄了所有疑問,接了手機玩起來了,讓姐姐教他怎樣打開遊戲,然後又問:可以拿走玩兒嗎?姐說:就在這兒玩兒。保良就坐在姐的床上玩開了遊戲,直到父親又在外面大聲喊他。

第二天上課,保良心裏還想着姐姐的手機,不如何時自己也能擁有,也能拿到學校,在課間休息時拿出來給家裏撥個電話,讓全班同學看了眼暈。在課間休息時李臣和劉存亮過來找他,跟他說起昨晚電視裏的球賽,對中國隊逢韓不勝大發感慨。李臣劉存亮找保良來說足球也是投其所好。因為保良是校隊的“板凳”。當板凳不是因為保良踢得不好,而是因為他有怯場的毛病,練球時腳下生花,一上場腳就成了漏勺。但教練說過,保良意識好。什麼是“意識”保良也不全懂,但已經能在李臣劉存亮面前拿出“意識好”的口氣來了。他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早知道中國隊勝不了。劉存亮馬上附和:沒錯!李臣也跟了句:我也知道。三人便沒話了。

上課鈴響,三人分手,劉存亮說:哎,保良,我有件事正想和你說呢。保良問:什麼事。劉存亮說:放學再說吧,放了學在老地方等。保良說:行。

老地方就是那個廢磚窯。

保良放學回家,見父親還沒回來,放下書包就往外跑,母親在身後喊他:保良,該換衣服了,換下來我好洗!保良說了聲:等會兒!人已跑得無影無蹤。

這時的保良,已經快步穿過後門的小巷,這小巷平常不走人的,窄得只是牆與牆之間的一條夾縫。出了巷子就能看到那座矮小的山包,和山包上那個巨大的廢窯。那廢窯就像一個五官都成了洞窟的骷髏,死模怪樣地被遺棄在荒丘之側。保良三人結義,號稱鑒寧三雄,可三雄當中過去沒人膽敢單獨涉足於此。所以,三年前他們結拜之後決定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對這座外強中乾的磚窯實施佔領。征服這裏於他們來說,無疑是人生的一場重大戰役,因為這座荒蕪的窯窟在他們的膽量面前,一直是個貌似強大的堡壘。

保良登上山包,走進磚窟,時間尚早,劉存亮肯定尚未趕到。夕陽從廢窯的幾個洞口同時射入,散漫着霧一般的華麗光芒。整個白天,只有這時才有最多的陽光能夠照進窯內,窯壁上的斑駁與焦灼纖毫畢現。夕陽也同時製造了巨大的陰影,使窯內的殘牆斷垣萬般猙獰。保良那一刻忽然心跳加快,不是因為那些司空見慣的陰影和光線,而是,他似乎聽到窯內某個角落,有人正在低聲交談……保良停下腳步,談話聲立刻變得更加明顯,雖然聽不清任何一個確切的字眼,但完全可以肯定他沒有聽錯,那的確是兩個人壓着嗓子,在進行一場急促而機密的交談。

保良和他的兄弟,利用這裏接頭碰面已有三年之久,還從未遭遇過外人入侵。保良想跑,又怕逃跑反而會驚動了窯里的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為什麼雙腳又向前移。他躡手躡腳轉過一段焦黑的斷牆,猝然發現說話的聲音就在耳邊,他從一個樑柱的側面看到半張面孔,和那半張面孔對面的一個寬闊脊背。當認出那半張面孔后保良嗓子裏憋住的氣忽地一下泄進了肚子,但在那寬闊的脊背轉過來的瞬間,保良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他看到了父親驚愕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也許同樣驚愕,他不明白父親和小於叔叔為什麼不在他家的客廳,而要把這個不見人跡的荒窟野窯,作為見面談話的地點。

那一天與劉存亮的接頭因與父親的遭遇而被迫流產。第二天上學劉存亮一見保良便滿口抱怨:昨天你怎麼沒去呀,今天下學別忘了去,我真有事告訴你呢。保良沒作解釋,默默無話。放學時他等在學校門口,見劉存亮與李臣一起出來,便迎上去說:以後咱們別去磚窯了,要見面另找個地方得了。李臣說為什麼呀磚窯挺好的。保良未答,轉向劉存亮問:你到底有什麼事啊,有屎快拉有屁快放。劉存亮說你先說為什麼不去磚窯了。保良悶了片刻,說:昨天我在那兒碰上我爸了,他也約了人到那兒去談事情。李臣劉存亮頓時面面相覷:你爸!在那兒談事?保良不再糾纏這個疑問,轉臉又問存亮:你說吧,什麼事?劉存亮這才說道:昨天我看見你姐了,我看見她跟一個男的,坐着一輛“寶馬”。保良一怔:跟一個男的,坐一輛“寶馬”?劉存亮說:對呀,從市府大街嘩一下開過去了。保良說:不可能!劉存亮說:騙你是小狗!

保良這才發現,他的家,他本以為自己了如指掌的家,原來充滿了秘密。就像他背着家長認了兩個兄弟一樣,他的父親和姐姐,其實也各有不願示人的私隱。沒有任何秘密和私隱的大概只有母親,母親每天在家盡心操勞,也許連做夢都離不開她的丈夫和一對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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