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二十六

從涪水回到省城之後,雷雷與保良的關係,才真正好了起來。雷雷還像以前一樣聽話,與保良之間的溝通,則較前親密了許多。他開始真正依賴保良了,不僅在生活方面,而且,最讓保良欣慰的是,雷雷顯然在精神上,認同了保良就是他的家長,是他的親人,是父母的化身。

他甚至對保良本人產生了興趣,總是問起保良的過去,問起保良和他的爸爸媽媽以前的事情。於是保良就從鑒寧的老家講起,講到他家的小院,後面的山丘,山丘上的廢窯,廢窯俯瞰下的鑒河之水……鑒河流到鑒寧時,河面突然變得寬闊起來。鑒寧的鑒河,河底是沙,因此水清魚少,和涪水、和玉泉、和沽塘、和澤州,和那些地方的渾濁河水,是不一樣的。家鄉在保良的嘴裏,總是那麼美麗,那麼溫情。保良對家鄉的描繪顯然感動了雷雷,讓他眼神中甚至凝結了一汪眼淚,也許他想到那個地方就是他爸爸媽媽的家,他爸爸媽媽從小就在那裏長大。保良和雷雷一起趴在床上,趴在被窩裏,他在雷雷的寫字本上畫了他家那個小院的平面圖,他告訴雷雷,舅舅就住在這間屋裏,媽媽就住在那間屋裏,外公和外婆就住在這間屋裏。媽媽晚上總愛到舅舅屋裏來找舅舅,和舅舅一起坐在床上聊天。雷雷問:那我爸爸呢,我爸爸住在哪裏?保良說:你爸爸呀,你爸爸不住在這裏,你爸爸住在另外的地方,那時候你爸爸和你媽媽還沒結婚呢。保良的講述盡量迴避權虎,也盡量迴避開雷雷的外公。

可雷雷依然記着他爸爸的描述:“外公是個大壞蛋,你和我媽媽為什麼和他住在一起,不和我爸爸住在一起?”

保良想了一下,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平躺在床上,他說:“外公不是大壞蛋,你爸爸是逗你玩兒呢。”

雷雷看着保良,仍然保留疑惑:“爸爸不是逗我玩兒的,他經常這樣說的。”

停了一下,又說:“爸爸還讓媽媽說,媽媽也說外公不好。”

保良說:“很早很早以前,你爸爸媽媽就離開外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和外公又見不着面,他們怎麼知道外公是好是壞呢,他們肯定是逗你玩兒的。”

“那他們幹嗎不說爺爺壞,幹嗎不說外婆壞?”

保良回答不出,他只能用開玩笑的口吻,把這個具體的疑問,做出形而上學的解答:“好壞都是相對的,這個世界上有人說他好,就有人說他壞。他們要說爺爺好外公壞,那我就說外公好,爺爺壞。”

後來,保良漸漸明白,對一個學齡前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說不清的話題,應當盡量迴避。他必須讓雷雷徹底忽略上一代人的來龍去脈,讓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在孩子的心裏盡量淡出。

夏天即將過去,天氣涼爽起來,保良的臉上,卻上火生了痘痘。他的臉上從來不長痘的,可見他這時的心裏,該有多麼焦急。

他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俗人,每日每時都在操心生活瑣細。俗人最大的渴望和最大的難處,說來說去不外一個錢字,保良當然也不能例外免俗。

他缺的這筆錢,就是雷雷的學費。

雷雷到了上學的年齡,學校也早就選定,一個學期的學雜費加學生餐費,要兩千左右,可保良每月的工資顧及他和雷雷的吃喝穿用,無論怎樣精打細算,也是捉襟見肘。他還要為雷雷上學置辦書包及書包里的一應物件,天氣漸冷,也要給雷雷準備過冬的衣服。

保良算了一下,他在雷雷上學之前,至少有一千五百元的現金缺口,在冬天到來之前,他如果再有三到五百元錢的外快,那就能讓雷雷整個冬天都能穿得比較體面。

因為這個原因,保良特別渴望單位安排他加班加點,好多拿一點加班補貼。凡有同事不願加班求助他時,他都會欣然應允甚至不顧臉面地向對方表示感謝。

這一天保良加班,行政俱樂部里來了幾個客人,點了“下午茶”在茶座聊天。保良過去為一位客人送手提電腦,忽聞客人當中有人叫他,抬眼一看,原來是他的哥們兒劉存亮,竟然西裝革履怡然在座。

劉存亮熱情地起座招呼保良,還把保良拉到一邊問長問短。保良問:你什麼時候回省城的,你們那官司打完了?劉存亮說:打完了,我勝訴。保良說:把錢判給你了?劉存亮說:判了一半給我,至少得給我一半吧,一半我都覺得不公。保良說:那你跟李臣怎麼樣了,和好了沒有?劉存亮說:沒有。李臣那人,我這回算是充分認透他了,這人品質太壞!我跟他稱兄道弟這麼多年,就算我瞎了這麼多年眼吧。你最近見着他了?保良搖頭,移開話題。他發覺他需要迴避的話題,竟然如此之多,在他短短的經歷當中,竟有那麼多往事不堪回首。

不談以往,便談到現在。顯然,劉存亮發達了,至少,法院判給了他一筆三十萬元的巨額財富,也難怪他穿了嶄新的西服,嶄新的皮鞋,手上還戴了黃燦燦的戒指,不管是真是假,反正看上去沉甸甸的。

“我現在跟幾個大哥做生意了。過去做一個小小的服裝店都覺得累得要死,現在做大筆生意,才知道什麼叫商海無涯。”

保良說:“你現在不開你那個服裝店了?”

“不開了,開服裝店屬於做零售,是整個商業鏈中最低端的,幹得最苦,利潤最低。現在我改做批發了。做批發需要大筆資金,但比做零售的利潤空間大好幾倍呢。要麼說這世道就這麼不公平呢,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哎,你現在怎麼樣,在這兒混得還行嗎?”

保良笑笑:“還行。”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沒有沒有。”

劉存亮拍拍保良的肩膀:“有就說啊!”

保良稍稍猶豫,在劉存亮轉身要走的剎那又把他叫住:“哎,存亮,以前咱們說過弄五萬塊錢把菲菲的債還上讓她出來,你還肯嗎?”

劉存亮怔了一下,擺擺手說:“菲菲?別管她了,五萬塊給她她也不一定出來,給她就等於往鑒河裏扔呢。你別傻了。她還了老丘的債出來幹什麼?你能供她養她?你別傻了。”

劉存亮離開保良向他的同伴走去。保良脫口又叫了他一聲:

“存亮!”

劉存亮站住了,回身問:“啊?”

保良說:“你有辦法……幫我再找一份工作嗎,幹什麼都行,我想業餘時間再打一份工。”

劉存亮笑道:“你不累呀。”他想了一下,答應說,“行,我琢磨琢磨,你回頭給我打電話吧。”

保良耗了兩天,沒有急着給劉存亮打電話。兄弟之間,畢竟也有面子問題,求人的事,不能求之過切。好在第二天傍晚劉存亮主動把電話打到保良的班上,他說他給保良物色了一份工作,每天晚上七點半鐘上班,逢颳風下雨可以不去,按天算錢,一天四十,所謂一天,也就是三四個小時。

有這樣的好事,保良當然願意,先謝了劉存亮,再問什麼工作。劉存亮說了四個字,保良聽了兩遍,竟沒明白什麼意思。

“活體模特?模特不都是活體的嗎?”

“咳,”劉存亮說,“也叫活體雕塑,你懂了吧?”

保良呆了一刻,說:“懂了。”

劉存亮說的這個活體雕塑,就設在那個熱鬧的夜市入口。

劉存亮雖然關了他的服裝鋪子,可還在夜市做着生意。夜市的入口是一個半圓廣場,夜市管理處要在這裏搞個活體雕塑,用以吸引往來路人的目光。劉存亮大概認識管理處的什麼人物,就把保良推薦過去。保良在七八個候選人面試的時候幾乎沒有敵手,他的身高恰當,樣子也當然最好。但後來他知道,扮這個雕塑是完全用不着眉清目秀的,他扮的是一個“鐵塑”,人物就是從北京王府井步行街上克隆來的“駱駝祥子”。

頭一天上班定在晚上六點半鐘。保良五點下班,回家匆匆熱飯,一邊熱飯一邊陪雷雷聊天。儘管他花三百元給雷雷買了一台二手彩電,但雷雷在家呆一天還是很悶,等飯好了給雷雷盛出來放在桌上,保良不管雷雷和他聊得如何戀戀不捨,還是拿了個麵包啃着就走。他必須在六點半以前趕到夜市管理處去,七點半前必須裝束完畢到位上崗。

他趕到夜市管理處的一間辦公室里,在那裏由一位專門請來的化妝師為他化妝。化妝並不是常規的塗脂抹粉,而是讓他穿上一身被染成黑鐵色的服裝,扮成舊社會人力車夫的形象,然後用墨汁似的液體,從頭髮開始,凡露在外面的身體髮膚,全部染成黑鐵模樣。連眼睫毛都染了,連耳朵眼兒指甲縫都不留死角。化妝師說那墨汁不是墨汁,而是一種特殊的漆料。保良想,那說不一定是一種比墨汁還要便宜的東西,否則這麼鋪張地塗抹,日久天長的成本,誰也承受不了。

既是便宜的東西,對人肯定有傷害的。剛往頭頂上塗抹的時候,保良就感覺頭皮被殺得有些刺痛,臉上的感覺也是同樣。時間稍長,全麻木了,痛感也就消失不再。整個妝化好以後,化妝師讓保良照照鏡子,保良愣了半天才笑,他幾乎認不出鏡中那個黑炭似的漢子,會是自己扮的。

化妝師也同時兼了導演的身份,嚴肅提醒保良:“別笑!你是雕塑,臉上不能有任何活動,姿勢也要保持不變,要讓人從你身邊走過時也看不出你是一個活人!”

保良就按照這樣的要求,用簡短的時間,學了幾個“駱駝祥子”的經典造型,以及相應的面部表情。晚上七點半鐘,他拉着一輛漆成同樣顏色的黃包車,站在了夜市入口處的廣場中央。

這個活兒,乍看簡單,就是站着,擺幾個黃包車夫的姿勢而已。天色黑下來了,廣場上燈光四起,明如白晝。夏末悶熱,出來乘涼閑逛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忽然發現廣場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城市雕塑”,不免紛紛圍觀評論。很快有人發現這是一個活人,立即嚇得大呼小叫。保良那姿勢擺的,既很藝術又很敬業,長時間一動不動,弄得不時有圍觀的人忍不住伸出手來拉扯一下,試試他是真的假的。

保良很有耐性,不急不惱,偶爾沖惡作劇的觀眾微笑一下,露出一口白牙,引來周圍會心的笑聲。保良衣服上的顏料很厚,誰摸都會摸出一手黑來,一時後悔者頗多。有少數年輕人道德不好,有意戲弄保良,用手戳他面孔,還說看看是硬的還是軟的。或者用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如果保良堅持不眨眼睛,他們竟敢伸手去撥弄保良的睫毛。逢有這種人保良便閃開臉轉個身換個姿勢,不與這些市井青皮鬥氣結仇。好在更多的人只是欣賞與好奇,靠過來跟他合影留念的也為數不少。還有些好心人專門為他送來飲料,噓寒問暖,問他累不累,一天要站多長時間,能掙多少收入,等等。保良對這類關切一般不答,保持着固定的表情姿態,極盡雕塑的職業本色。

找一個活人做廣場雕塑確實是個極好的策劃,既便宜,又新穎,聚集了人氣,又弘揚了文化。只是保良自己把活體雕塑這項工作預想得太簡單了,一幹才知道這麼艱苦,這麼麻煩。這不像站三個小時櫃枱,肢體還可以活動,而是要一動不動地擺着姿勢,臉上的表情也要凝固不變,簡直就是一種肉體折磨。而四周圍觀群眾的各種言語和行為的挑釁干擾,也是對耐心和涵養的極大考驗。保良頭一天干下來,只覺腰酸背疼,特別是頭一次干這事情,思想高度緊張,收工時幾成崩潰之狀,他在洗澡前坐在椅子上頭暈腦漲,緩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這工作說是三到四個小時,可連化妝帶卸妝帶把每一根頭髮每一個毛孔每一個指甲縫全部洗凈,加在一起起碼也要五個小時,只多不少。

但這份工作對保良仍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得到這麼一個可以錯開上班時間,可以不用現學技能,而且收入不菲的工作,確實是生活對他的一次寵幸。當第一天收工洗完澡,保良從夜市管理處的一位大姐手上接過四十元硬挺的鈔票時,一切辛苦疲憊,全都拋在腦後。

幾天之後,保良對這項特殊的工作,慢慢適應起來。無論是肢體的站功還是臉上的演技,還是思想意志上的抗干擾能力,都得到極大加強。神經也不像開始那麼時刻緊繃了。神經一旦得以放鬆,疲勞感便會大大緩解,收工沖澡的時候,膝蓋也不像第一天似的抖個不停。而且三天以後,化妝師就不來了,保良已經學會了怎麼把那些“墨汁”塗在自己的頭上臉上頸上手上,裝束完畢后就自己拉上洋包車走向廣場。

這項工作給他帶來的唯一問題是,它佔據了本來應該陪伴雷雷的整個晚上,或者說,是整周的晚上。每天,他一早出門上班,除了中午和傍晚趕回家為雷雷熱飯的一點時間可以和雷雷見面之外,其餘時間雷雷都要一個人呆在家裏,這對孩子的生活和心理環境來說,確實是個很大的問題。通過這一段共同生活,保良對雷雷已經有了初步了解,雷雷是個性格內向的孩子,有一點膽小,對不熟的環境比較畏懼。所以保良常常感嘆,以雷雷這種個性,能從保良身邊毅然逃離,甘冒風險搭乘陌生船隻,跟隨陌生人遠赴涪水尋找父母,這份決心和膽魄,究竟泡了多少眼淚,可想而知。

現在,雷雷的心情已經漸漸安定,已經習慣和保良呆在一起,對保良天天把他關在家裏,也無怨言。但保良看得出來,雷雷很悶。每天一個人在家看電視,看書,沒有夥伴,無人說話,就算這些年他隨父母總在鑒河沿岸不停遷徙,已經習慣了沒有夥伴的生活環境,但保良還是看出雷雷很悶。因為保良每次一回到家裏,都能看出雷雷特別興奮,雷雷每天最重要的期待,就是盼着保良回來。

保良很想帶雷雷出去遊玩兒,但沒有時間。他也不敢讓雷雷自己出去。可雷雷馬上就要上學了,他必須讓他適應戶外,接觸人群。省城和涪水是不一樣的,和雷雷輾轉經歷的那些小城小鎮都是不一樣的,他在上學之前必須熟悉這個複雜的城市,必須克服對這個城市的陌生感和恐懼心。

保良反覆思考,決定他每天到夜市廣場上班,要帶上雷雷同往。為此他和雷雷很認真地談了一次話,告訴他這個想法並約法三章。雷雷當然高興,對保良的任何要求全都滿口應承,只要能和保良呆在一起,雷雷什麼都願答應。他向保良保證去了以後絕不亂跑,一定聽話,一定從始至終,不離開保良身邊左右。

於是,保良就帶雷雷去了。

第一次帶雷雷上班十分辛苦,保良必須時時刻刻對雷雷予以關注,別離太遠也別離太近,太遠了怕他丟了,太近了雷雷也成了路人圍觀的對象……還要提醒他別碰染黑的衣服弄髒了手。雷雷真的很聽話,也很聰明,很多事情只須要求一遍,以後就能做得很好。雷雷對能跟保良出來,心中特別高興,看到保良全身漆黑只有眼白留着,更是萬分驚奇。看到有痞子欺負保良他就眼含熱淚,看到有觀眾誇獎保良或和保良合影拍照時,他就露出一臉驕傲的笑容,為之激動不已。

保良帶雷雷出來,真是一舉多得。除了讓雷雷開心和見世面外,晚上收工后,還可以帶雷雷一起洗澡,洗完澡還可以一起逛逛夜市。夜市管理處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歡雷雷,經常給雷雷買吃買喝。劉存亮在夜市裡碰上他們,還送給了雷雷一身時髦的衣服,還有一個雙肩背的兒童書包,比保良原先在商場裏看好的那個高級多了。

除了劉存亮外,有一天保良從夜市廣場下班后,還碰上過李臣。

李臣那時正在一個街邊的小飯館裏消夜,看見保良和雷雷路過便高聲招呼。見到李臣保良照舊感到親切,問他什麼時候回的省城,現在幹些什麼。李臣說前一陣和劉存亮家打官司一直呆在鑒寧,現在官司打贏了在家獃著沒勁就又回來看看,目前還沒找事干,先玩兒一陣再說。

保良疑問:“你們這官司到底誰贏誰輸啊?”

李臣說:“當然是我贏了,法院的訴訟費我只承擔三分之一,劉存亮承擔了三分之二。訴訟費規定由敗訴方承擔,你說我們誰贏誰輸。”

保良問:“不是讓你把錢分給存亮一半嗎?你沒分?”

李臣說:“他們家起訴我讓我把錢全還他們,還要利息和精神損失費,法院都給駁回了,只判我還他一半錢。還就還唄,我沒什麼。”

聊完了那場雙方都認為自己獲勝的官司,李臣轉移話題又聊起了保良:“你這一段上哪兒去了,我請的那律師想找你幫我出庭作證,可怎麼也找不到你。我跟我們那律師說了,你也別找了,陸保良是我弟弟,可也是劉存亮的弟弟,他肯定誰也不想得罪,所以成心躲了。”

保良解釋了一通,簡要向李臣說了這一陣他在鑒河沿岸尋找姐姐後來又幫公安尋找權三槍的事情,只談結果不談經過,免得李臣聽了大驚小怪。他更沒說出他用權三槍殺死他家人的那隻短柄步槍,將權三槍就地正法的故事,因為有雷雷在側,他不想讓雷雷知道他是殺過人的,而且是殺了雷雷認識的一個“叔叔”。

李臣這才知道保良帶着的這個小孩,原來是保良姐姐的兒子。李臣從小就認識保良的姐姐,也見過權虎,對他們如今的下場,不免嘖嘖嘆息一番。又問保良最近見沒見過菲菲,說菲菲現在挺有錢的。前些天晚上李臣去焰火之都夜總會找熟人去玩兒,看見菲菲還和老丘傍着,那一身行頭都是名牌,別管是不是假冒偽劣,估計都是老丘給她置的。

李臣提到菲菲,保良沒有搭腔,低頭卻想,他還欠着菲菲一千現洋,不知應不應該去看一眼菲菲,或者至少通個電話,讓她知道他還記着這筆債務,只是需要放寬一段時限而已。

保良利用一個周日假期,就去找了菲菲。菲菲的電話白天總是關機,估計又在家裏睡覺。

保良就去了菲菲的住處,敲門時不知老丘是否也在,心裏還想着萬一老丘開門他該用何說辭。敲的結果是菲菲和老丘誰都不在,保良只好怏怏下樓出來。

到了下午又撥了一遍菲菲的電話,電話居然通了,菲菲居然接了。菲菲對保良打她電話頗感意外,笑問保良怎麼又想起她了,又說保良你放心我不催你還錢你不用老這麼躲我。

保良非常尷尬,不知該說什麼。菲菲說你在哪兒呢,在省城還是在涪水?保良說在省城,在我們家樓下電話亭呢。菲菲說:有空嗎?有空見個面吧,老夫老妻了你想不想我?保良說:你在哪兒呢?

菲菲很快乘出租車過來了,在保良家不遠的一個雪糕店見到了保良。菲菲一坐下就說:“我聽李臣打電話說你們見過面了,說你最近挺慘的。沒事,我那錢你還不還兩可。”

保良馬上表態:“你那一千塊錢我過一陣一定還你,只是我現在手上沒錢。我姐出事被抓起來了,除了我沒人能給她送零用錢去。我現在還帶着我姐的兒子,他馬上要上小學了,到現在學費還沒着落。”

菲菲的一身裝束,正如李臣所說,果然珠光寶氣,但她那張塗了厚厚脂粉的臉上,還是能流露出一絲真情實感。

菲菲說:“你也真不容易,你的命跟我正好相反,你是先甜后苦,我是先苦后甜。我過去聽李臣劉存亮說你小時候老跟着你姐坐着‘寶馬’出去兜風,差不多天天都吃魚翅鮑魚,在省城跟你爸又住那麼大院子……可現在,你說你這邊顧着你姐,那邊顧着你爸,再養這麼一個孩子,你說你顧得過來嗎。你這歲數,本來正是自己瘋玩兒的時候,現在你很少出來玩兒吧。”

保良說:“啊,沒空玩兒了。”

菲菲說:“你這人,要我說,就是毀在女人上面了。英雄難過美人關,你認識的女孩,除了我真心幫你,其他都是毀你的。那個什麼小乖,你要不跟她泡在一起,你現在還在公安學院念書呢吧。還有那個張楠,跟你玩兒完了就把你甩了吧。”

保良打斷了菲菲,他不想再聽她這樣居高臨下地拿他的痛處反覆奚落。他說:“菲菲,我找你沒別的事,就是跟你說一下,我借你的錢我以後會還。”說完起身告辭,“對不起我得回家做飯去了。”

菲菲叫住了保良,她從她那隻精緻的小提包里,取出一隻精緻的錢夾,又從那個精緻的錢夾里,掏出一疊耀眼的錢來。

“先給小孩交學費吧,下次一塊兒還我。”

保良站在桌邊,看着桌上那一疊錢,看着菲菲畫出的臉。他不想再用菲菲的錢,他不想再用這個他根本不愛的女孩的錢。但他站在桌邊,沒有理所當然地轉身走開,他知道他無論怎樣在酒店加班加點,在夜市廣場苦熬苦站,都無法在學校開學之前,湊足雷雷的第一筆學費。

他伸出手來,手指觸及到錢的剎那,心裏打了一個冷戰。他知道自己的臉皮有多厚,怎麼形容都不為過的,都不為過的!

他說了感謝的話,生硬、虛偽,聲音遊離在體外,分不清發自哪裏。除了羞恥,他已沒有別的感覺。

“謝謝,謝謝。我……不會說客套話,菲菲。”

那天做晚飯的時候,保良一點不想說話,雷雷在他旁邊問這問那,他都情緒低落地有問無答。但他在飯後帶雷雷出門去夜市廣場的路上,先去了下午他和菲菲見面的那家雪糕店裏,為雷雷買了一客上面澆了巧克力汁的雪糕蛋卷。菲菲下午給他的錢他在回家的路上數了,又是一千元整。他看着雷雷大口吃着雪糕的樣子,心裏不知是高興還是心酸。

白天一天比一天短了,廣場上亮燈的時間也開始提前,保良全身漆黑地拉着洋包車“塑”在廣場的時候,廣場上的人氣尚未聚集。常逛夜市的人早已習慣了廣場上的這個“祥子”,已經沒有興趣駐足流連。只有少數新客會在路過這座“雕塑”時放慢腳步,關注幾眼。還有一些閑散的老人和婦孺,總把這座“雕塑”當個平時聚集的標的物似的,照例稀稀落落地圍在四邊。

保良弓腰揚頭,做着奮力拉車的造型,一動不動。

一個年輕的女人走過時好奇地停下,衝著這尊“雕塑”面對面地近距離觀察,大概想看看到底是真是假。保良全身的肌肉怦然繃緊,頭部和雙肩卻抖動難禁,那份顫抖是從心底發出來的,保良幾乎不相信他看到了什麼!

他不相信他在這裏,會如此近切地看到張楠。

他沒有看錯,他不會看錯,和他咫尺相望,四目對視的這個女人,就是張楠。

張楠穿了一件秋夏相間的長袖外套,腰身收短,配一條筆直的牛仔筒褲,時尚隨意,高雅依然。她專註地湊近保良的面孔,看着他那一動不動的眼眸。她的目光久久凝視,近得連灼熱的呼吸,都讓保良的臉頰感到一絲溫暖。

保良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用這種方法,讓每根神經保持了瞬間的靜止。他讓自己全身堅硬如鐵,讓與張楠對視的雙眼,凝固得視而不見。

唯一在動的只有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排山倒海!

張楠終於移開了緊逼的視線,她退了兩步之後保良才發現她還有一個同伴,就站在身後不遠。那是一個男人,面目成熟,風度翩翩。

張楠沖那人笑了一下,說了句:“是真人。”然後,她與那人一同轉身,挎了胳膊,並肩走了。她瀟洒的背影,在保良的視線里,越走越遠。

…………

“舅舅,你哭了嗎?”

保良聽到了雷雷的聲音。

雷雷驚疑的時候,聲音會抖,會帶着無限的憐憫和天然的嗚咽。保良無法掩飾自己,儘管他強迫自己保持靜態,繼續一動不動地彎腰引頸,拉車向前,但他凝視前方的眼睛,卻突然濕潤起來,兩行清清的淚水,沖開兩頰厚厚的墨黑,犁出兩道隱約的膚色,圍觀者中,不止一人看見了這兩道清濁相交的淚痕。

無人嬉問,目擊者全都目瞪口呆!

“舅舅,你哭了!”

也許雷雷以為,一動不動的保良真的變成了一座雕像,他的聲調已經不是驚疑,而是喚醒。也許保良內心那份珍藏的感情,珍藏的記憶,確實沉睡太久,直到今天才被那遠去的背影,被那輕柔的笑聲,驀然喚醒——

“是真人。”

她說他是真人!

但她說完,就轉身走了,挽着她的親密男友,消失在廣場的一端,消失在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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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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