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良回學校上課,手機照樣開着。一連數日,父親那邊依然沒有一點聲響,只有菲菲總是有事無事,把電話打進來閑聊。

菲菲的電話,時間拿捏得很好,上課和自習時間,絕不騷擾保良。一般都在中飯和晚飯前後,或者保良睡前,她的電話就會不請自來,沒話找話地聊上半天。

保良接到菲菲電話,總要先問:“怎麼了,有消息了嗎?”

菲菲照例會答:“沒有啊,你除了馬老闆腦子裏還有沒有別人?”

保良一般會說:“那我正有事呢,有空咱們再談。”

菲菲照例不放:“你不就是在吃飯嗎,我電話里都聽見你們食堂的聲音了。”

保良只好敷衍:“那你有什麼事,快說吧,我吃飯呢。”

菲菲於是開侃:“哎,你說,馬老闆會不會是黑社會的,他要是發現我了我怎麼辦?”

保良說:“怎麼會呢,你站在馬路對面,沒招他沒惹他,他發現你什麼。”

菲菲說:“我是說萬一,萬一他發現了找人把我打傷了,成殘廢了,你管不管?”

保良說:“當然管,那肯定得去報警,告他,他打傷了人該負什麼法律責任就得讓他負什麼責任。”

菲菲說:“我沒說他,我說你,我問你負不負責?”

保良說:“他打你我負什麼責呀。”

菲菲說:“廢話,我是為了你才挨打的,你說你負什麼責。”

保良說:“那你說我負什麼責?”

菲菲說:“我殘廢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找你你管不管?”

保良知道菲菲需要什麼,無非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態度而已,哪怕是那種口惠而實不至的空頭支票,也能讓她心滿意足。但他偏偏不說,他偏偏要裝傻:

“你殘廢了送你去醫院唄。”

這個回答菲菲當然不滿:“送醫院,錢誰出呀?”

保良說:“我身上的錢都拿給你。”

菲菲說:“那我治不好了以後誰照顧我呀,我嫁不出去了我找誰哭呀。”

保良說:“治不好了回家讓你媽照顧你呀,我和李臣劉存亮也會常去看你的。你這麼好心的女孩,將來總會碰上好心的小伙兒,我上次在電視上就看見一個小夥子愛上了一個殘廢女孩……”

菲菲氣死了:“得得得,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好心的小伙兒,指望你能照顧我我絕對不會天天晚上為了你在風裏站着,連我們姐妹都罵我,都說天底下就沒有我這麼傻的人了。”

保良不說話了。

雖然菲菲在保良這裏沒有得到什麼,但還是天天晚上去“焰火之都”和“金銀島”門口站着。保良那些天也總在思考,到底該用什麼方式,表達他對菲菲的感激之情。

特別是數日之後的一個周末,當菲菲果然發現了馬老闆蹤跡的時候,保良真的覺得菲菲是天下最可愛的女孩了。

周末的晚上,本地的學生大都回家去了,校園內立刻冷清起來,在學生食堂吃飯的人寥寥落落,飯菜的質量也變得極其馬虎。

保良吃完晚飯就去了學校的圖書館,一邊看書一邊等着菲菲的電話。此前他兩次發現馬老闆都在周末,周末晚上十點左右,通常是城市裏夜生活最旺的時刻。

出乎保良意料的是,他的手機不到晚上七點就發出了振動。保良看了半天才認出螢屏上顯示的,竟是他家的電話號碼。他心跳了很久才按下了接聽的按鍵,電話里傳出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保良萬沒想到,來電話的竟是他無比討厭的楊阿姨。

楊阿姨在電話里的聲音溫和委婉,這種委婉即使不含歉意,至少也表達了一種和解的意願。她說:“喂,你是保良嗎,我是楊阿姨。保良你怎麼好幾個禮拜都沒回家呀,你沒生病吧,你爸爸挺擔心的,讓我打電話問問你。”

保良拿電話的手有些發抖,那一刻他無條件地原諒了所有的人。他說:“啊,沒有,我挺好的,學校里課挺緊的,我想在學校多看點書,所以這兩個禮拜就沒回去。”

楊阿姨說:“噢,沒生病就好。你爸主要怕你出什麼事,沒事就好。沒事也想着回家看看,省得老讓你爸爸着急。”

保良說:“啊,我知道。”

楊阿姨又說:“今天是周末了,也該放鬆放鬆了,學知識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學校里要是沒活動就回家休息休息。今天家裏燉了一鍋魚,你吃飯了嗎?要還沒吃就回來吃吧,反正我們也都不餓呢,可以等你。”

保良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柔軟起來:“啊,我吃過了楊阿姨,你們先吃吧。我待會兒沒事就回去,你們先吃吧。”

楊阿姨一直略顯拘謹的口氣也徹底鬆弛下來:“好,那你先忙吧,事辦完了就回來吧,啊。”

掛了楊阿姨的電話,保良的心情,幾個星期以來從沒這樣好過。他合上了書本,決定現在就回家去。

天上不知什麼時候,飄了雨絲,雨在臉上的感覺,或有或無。保良沒回宿捨去換便服,直接從圖書館去了學院東門,乘公交車趕回市區。這一路他心情舒展,帶着對楊阿姨的感激和對父親的歉意,以及重返家庭的喜悅,連天上的雨霧,路上的泥濘,在他的感覺中全部變成了溫情的象徵,使人依依。

快到家時,保良輕鬆了一路的心情反而忐忑起來。他家巷外的大街,他家門前的小巷,雖然只是數周間隔,竟然陌如隔世。在巷口他看見了他家院裏的燈光,那燈光的色澤與寧靜,過去從未察覺似的,竟是那樣動人。

在走進巷口的同時,掛在腰間的電話再次發出振動,振動聲打破了這份動人的寧靜,甚至有幾分嘈雜生厭。來電顯示是個座機的號碼,那幾個數字保良早已看得爛熟,這號碼在這個時間突然出現,倏地一下攔住了保良的腳步。

那就是“焰火之都”對面小賣店的電話號碼。

保良趕到“焰火之都”門前不久,李臣和劉存亮也先後趕到,大家在路邊一起盤問菲菲,才知道她只是看到一個眼熟的背影,是不是馬老闆她也不敢完全肯定。保良帶着劉存亮和李臣跑到路邊的停車場一輛車一輛車地仔細察看,果然看到了兩輛和馬老闆的車一樣顏色的別克轎車,保良上次沒能抄下那個車號,印象中的數字和停車場裏的這兩輛“別克”都有點相近。保良讓菲菲再到馬路對面盯着,讓李臣劉存亮分頭守着這兩輛“別克”。保良自己穿着警服,不便在車前盤桓太久,大家說好各自的任務,便分頭縮進路邊的暗影。

晚上十二點鐘,劉存亮最先看見,菲菲神色慌慌地急步穿過馬路,朝他們這邊跑過來了。緊接着李臣就看到馬老闆夾着個小皮包,低頭向車場走來。他是一個人走過來的,一邊走一邊打着手機,完全沒有注意到前方突然冒出的幾個憧憧人影,正以合圍之勢向他逼近。

最先迎上去的是劉存亮,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馬老闆!”可能是因為太緊張了,這三個字叫得像是背書。

馬老闆站住了,看到了面前的攔路者是三個男人,前邊兩個是便衣,後面的一個是警察。路燈昏暗,他驚惶的目光集中在發問的劉存亮臉上,似乎沒有認出另一個便衣就是“焰火之都”過去的一個服務生,更沒認出位置稍後的那位警察,就是幾次纏着他打聽權虎的那個小伙兒。

他惶惶然地停了腳步,嘴裏不由自主地答了一聲:“啊。”但顯然,這種張皇更多代表的只是疑惑而非惶恐。感到惶恐的可能反而是對面攔路的盤問者,劉存亮磕巴了一下才發出威嚇:“馬老闆,我們盯你很久了,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馬老闆大概從劉存亮貌似威嚴的口氣中,聽出了幾分稚嫩,他的鎮定也似乎由此而生,他反問:“你們是哪兒的,讓我跟你們上哪兒去?”

在劉存亮語遲的片刻,李臣頂上來喝道:“少啰嗦,我們是公安局的,你是想跟我們走一趟還是在這兒把問題談清楚,你可以自己選擇。”

儘管,這幾句話他們事前練過幾次,但如今說來,仍不免丟詞落句,口吻的處理,也不十分妥切,馬老闆的自信與疑心同時加深,腳步也開始往後退去。

“你們是公安局的,你們有證件嗎?”

保良見他要溜,忍不住沖了上去:“姓馬的,權虎到底在哪兒?你要不說就跟我們到局裏去說!”

馬老闆這下認出保良來了:“你不是權虎的內弟嗎,你是警察?”

保良喝道:“我不是什麼權虎的內弟,我是公安局的,我好好讓你說你不說,那就跟我們走一趟吧!”

保良上去抓住了馬老闆的肩膀,李臣也上去扣住了馬老闆的一隻胳膊,劉存亮咋呼着在一邊裝腔作勢:“走!”馬老闆這時似乎開始屈服。

“你們抓錯了人,你們鬆手,我說,我跟你們說……”

保良先鬆了手,李臣卻依然抓着馬老闆的胳膊,馬老闆突然發力,試圖掙脫,李臣被甩了一個趔趄,但未被甩脫。保良迅速撲了上去,他們三人打成一團。劉存亮被這個場面弄驚了,站在一邊發抖發愣。上來幫忙的倒是女孩菲菲。菲菲這時早已跑過馬路,見到這邊開打,便衝過來奮勇增援。菲菲的加入使保良們的面目進一步暴露,馬老闆拚命甩開他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向街心奔去,一輛巡警的車子恰巧在街角開過,馬老闆一路奔逃一路狂呼:

“救命啊,綁架啦!有人綁架啦!”

遠處的警車驀然停住,隨後突然轉向起步,加快速度向這邊開來。

情勢急轉直下,看見警車后,最先倉皇撤退的就是身穿警服的保良,李臣菲菲和劉存亮見狀也一齊調頭,朝街角小巷口四散而逃。警車上下來的巡警向幾個方向同時追去,保良沒有回頭張望的機會,但能感覺到至少有兩名巡警在他身後窮追不捨,因為至少有兩個人的聲音在不停地威嚇:“站住,站住,不站住開槍啦!”保良把警帽摘下拿在手裏,不顧一切地見路就跑,他從小到大的田徑成績在這個夜晚真的把他救了,跑了兩條街加一條小巷后,他終於甩開了追捕的巡警。他在另一條小巷裏氣喘吁吁地脫下了警服的上衣,用上衣包了大蓋帽再捲成一團,夾在腋下,鎮定了片刻才走出巷子,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乘車直接回到了他的家裏。

他用鑰匙打開家門時家裏的燈都黑着,時間已是午夜,父親和楊阿姨肯定早就睡了。他神色惴惴放輕腳步,摸索着走到自己門前,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過道的端頭,猶如驚悚電影中的女吊一動不動。

過道的燈忽然亮了,那個人影一手還攥着燈繩,保良驚恐地看清那人原來就是嘟嘟。嘟嘟穿着睡衣,保良衣冠不整,兩人互相呆視片刻,看上去同樣驚魂未定。

嘟嘟大概是小睡剛醒要去衛生間的,讓保良這樣一嚇竟放棄如廁,轉身退回卧室去了,連走廊上的燈也忘了關掉。保良也定了定喘息,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進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撥打李臣的手機,李臣的手機關了。劉存亮和菲菲因無手機沒法聯繫,也不知他們此時是否已經落網。即便他們不供出自己,保良知道,巡警們根據馬老闆的描述,在李臣等人的親近朋友中展開調查,查到自己也很容易。為個人目的身穿警服恫嚇公民,不知該當何罪,弄不好會導致學院處分保良,而保良一旦背了處分,剛剛恢復的父子關係必然再生危機。父親最是恨鐵不成鋼的,最容不得保良在學業和榮譽上有任何過失。

那一夜保良無法入睡,天亮後起床,在衛生間門口見到了父親。父子之間誰也沒有提起過去的彆扭,保良叫了一聲:“爸。”父親應了一聲:“回來啦。”於是干戈玉帛。

早上吃飯,楊阿姨特地為保良和嘟嘟各煎了一份雞蛋。父親看着保良灰暗的面色和赤紅的眼睛,問:“學習任務很重嗎,是不是睡眠不好?”保良簡單應答:“啊。”然後低頭喝粥,用以遮掩。

整整一天,保良在家裏幫楊阿姨打掃衛生,擦窗子清閣樓整理前後院子,把家裏積壓的臟活重活全都幹了。弄得一向懶惰的嘟嘟也不好不上來幫些零活兒。父親嘴上指揮保良干這干那,臉上露着滿意的笑容。楊阿姨也笑,但笑容多半還是一種生疏的客氣。

中午,李臣菲菲先後給保良的手機打來電話,電話中短暫的交談讓保良萬分慶幸。他們三人昨夜全都有驚無險,順利逃脫。劉存亮膽小,昨夜脫逃后今天沒敢回餐廳上班,一直躲在李臣的住處,而李臣一直沒敢給保良打電話的原因,也是擔心保良已被警察抓了。

這一天晚上,保良把警服塞在挎包里,換了一身便衣,說要回學校參加系裏組織的一個活動。吃完晚飯就離開家門。父親在他挎包里又塞了三百塊錢,囑咐他下周沒事想着回家。

保良沒回學院,他約了李臣劉存亮和陶菲菲,在夜裏十點半鐘一起去了巨石迪廳,由保良請客,在此狂歡了將近一夜。李臣和菲菲都是舞迷,劉存亮也很喜歡到迪廳這種地方尋找感覺,於是保良就把大家約到這裏,用以表達由衷的感激。

在迪斯科舞曲震撼心魄的擊打中,四個年輕人跳得大汗淋漓,發泄着昨夜的驚恐和失敗的鬱悶。菲菲自告奮勇,表示還願為保良去“焰火之都”蹲守馬老闆那廝。李臣也酒後放言,說要叫上幾個朋友憋着抽那老帽兒一頓。唯有劉存亮心存疑慮,空洞地主張強求不如智取。保良兩口啤酒下肚,醉紅了雙眼,擺擺手說算了吧,謝謝大家了,我姐我也不找了,找着了說不定她也不認我了,所以找也沒用!

凌晨四點,大家盡歡而散,李臣和劉存亮拉着菲菲回住處睡覺,保良要搭早班車回公安學院。他看着一輛出租車載着李臣三人歡笑着走了,才把挎包掄在肩上向遠處的車站走去。

凌晨的城市,熟睡未醒,街上沒人。

一輛紅色的保羅轎車無聲無息地從身後上來,緩緩地與保良並肩同行。搖下的車窗玻璃後面,露出一張女人的臉。年輕,漂亮,但,已不單純。

保良認出她了,他在認出這張面孔的剎那驀然止步,他不知她姓甚名誰,但可以毫不猶豫地肯定,她就是不止一次被馬老闆挎在臂彎上的那個少婦。

少婦的車子也停下來了,隔了車窗,話語輕盈:

“喂,還想找你姐姐嗎?”

在這個微醉的清晨,天尚未全亮,在空無一人的街邊,保良上了這個女人開的“保羅”。

這個女人看上去滿面成熟,其實比保良大不了幾歲。她臉上過厚的脂粉反而讓她顯得蒼老不鮮,反而破壞了年輕女人應有的真實與嬌嫩。

從這個女人的口中保良知道了馬老闆並不是本城的“土著”,他是東北人,與這個城市常有貿易往來。他的貨物常常要從這裏運往外地,保良要找的權虎,就是他在運輸方面的生意夥伴。這女人只是從馬老闆口中聽到過權虎這個名字,知道權虎經營了一家船運公司,但與權虎從未謀面,對權虎的妻子家室更是一無所知。

在這個微冷的清晨,天尚未全亮,保良與這個女人坐在一家高檔飯店的咖啡廳里,隔着各自面前的一杯熱茶,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到窗外的花園草地,在晨曦中一點點由青變紅,由冷變暖。

女人的目光緩緩地上下打量着保良,最後落在他左耳的耳環上面。她聲音啞啞,表情淡淡,漫不經心的盤問就從這隻耳環開始。

“他們說,男人只有同性戀才戴耳環,你是嗎?”

“同性戀?”保良笑笑,“那多時髦,我真想試試。”

女人也淡淡一笑,不再刨根問底,她說:“你對女人也有興趣?你要找的姐姐,是你親生的姐姐?”

保良收束了笑意:“對呀,當然。”

“你姐叫什麼名字?”

“我叫陸保良,她叫陸保珍。”

“噢,你姐的名字不如你的好聽。”

“是嗎,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這個女人告訴保良的名字很怪很怪,她叫“小乖”。這也是馬老闆和所有熟人對她的共同稱謂。她說她是馬老闆的朋友,他們認識已經很久。小乖的措辭雖然含混隱晦,但保良不難明白,所謂朋友,就是馬老闆在這個城市構築的一個小巢的留守者,說難聽點就是馬老闆包養的一個“二奶”。

從這個女人的口中保良知道,馬老闆一般每月都要從外地過來兩次,照顧生意,打點關係,每次逗留二至三日不等,辦完事情隨即離開。在他離開的日子裏,小乖就要獨守空房,與寂寞相伴,所以也常去“巨石”這類瘋狂世界發泄精力。

在兩杯濃茶相繼喝乾之後,小乖和保良達成了一項交易。小乖答應幫助保良找到他的姐姐,而保良需要付出的代價,是和小乖做個“朋友”。

對保良來說,達成這個交易的難點,是搞清“朋友”的概念。小乖的語言總是含混而又暖昧,意焉不詳:“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能常在一起獃著的人。”

“一起獃著?”保良說,“不行,我在上學,住在學校,我沒有時間總陪你獃著。”

保良沒有告訴小乖他是公安學院的一名學警,他隨口說他是農科學院的大一新生。農院與公院一街之隔,保良說來十分順口。

“沒關係,你沒事的時候就出來,咱們玩兒完了你還可以回學校去住。”

“玩兒?”保良臉紅着問,“玩兒什麼?”

小乖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玩兒火的,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除非你喜歡做。咱們都順其自然吧,你就陪我聊聊天,喝喝酒,吃吃飯,這總歸可以吧。”

保良自恃年輕力壯,細弱矮小的小乖諒也不能把他怎樣,在做出這樣的估量之後保良就像接下了一單生意,一臉鄭重地點頭成交。

他們在這家飯店的門口分手告別,小乖獨自走向停車場裏的保羅轎車,她在離開保良時忽然附在保良的耳邊,細語輕柔地說出這麼幾個字來:

“你戴耳環,真的很帥。”

小乖是保良生活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精靈,就像一個西方神話里的美貌樹巫,擅用細軟的根藤糾纏獵物,碰上這樣的妖孽你不能掙扎,不能進攻,你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導致更緊的纏繞,直至最後的徹底陷落。

這個精靈首先帶給保良的,當然是一個讓人心動的誘餌。她在那家酒店咖啡廳的餐桌上,給保良寫下了一個地址。這個地址是小乖送給保良的一份厚重的見面禮,讓保良立即認定,他讓小乖的汽車載到這裏,確實不虛此行。

那地址就是馬老闆在省城的辦事處,小乖說在那裏或許可以打聽到你要找的權虎。權虎既然和馬老闆有生意往來,辦事處的僱員們應能知道詳情。小乖說反正馬老闆已經回東北去了,你可以假裝聯繫生意過去探探路子,如若不行我再告訴你其他途徑。

寫完地址后小乖又約保良今晚一起吃飯,這場交易你來我往如此明確,保良自是不能拒絕。他在酒店的門口與小乖分手后先回學校放下了警服,洗漱乾淨后又返身回到了城內,很容易便找到了地址上寫明的那座舊樓。

這是一座並不高檔的寫字樓,位置也不算繁華旺鋪,也許因為是星期天的緣故,樓里大多數房間都緊鎖無人。他在五樓找到了字條上寫的那個房間號碼,房間的大門居然開着。保良走進去試圖詢問,還沒張口就發現屋裏只有一個打掃衛生的女人。

這女人自稱是清潔公司的職工,當然說不清這家辦事處的職員如何聯繫。保良只好怏怏下樓,出了樓門竟不知此時該到哪去。

這天晚上保良如約去了小乖說好的那家餐館,吃了豐盛得有些浪費的一頓晚飯。飯後小乖要求保良陪她去唱卡拉OK,去的地方當然不是馬老闆常去的“焰火之都”。

小乖去的這家夜總會門臉很小,看上去平凡至極。進去走到六樓,才發現裏面的裝修還挺高級,氣氛也比“焰火之都”顯得年輕,從人到物都洋溢着另類的活力。小乖在這裏有不少熟人,大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女客。她帶着保良串了兩個房間,和那些看上去也像“二奶”的女客打鬧神聊。那些女客也都放肆地調笑保良,上來一通評頭品足,然後紛紛稱讚小乖,說小乖你這回找的男孩才算靠譜。

小乖得意而又矜持,故意反問:“靠譜嗎?”

“靠譜!”女客們說,“不開玩笑,這孩子心眼好壞不論,長得可是絕對靠譜,真的,嚴重靠譜!”

在那些包房的女人當中,也摻雜着一些衣着時尚的男人,年齡都比保良要大,陪着那些女人們喝酒唱歌。他們個個會說會鬧,把歌詞改得面目全非,什麼歌子都能改成粗俗不堪的謔嘲,引得女人們哈哈大笑。小乖讓服務生給保良倒酒,保良說我不會喝酒。小乖說你原來怎麼答應的,不喝酒你陪我幹嗎來了?保良說那就少喝一點,我明天還得上課。

說是少喝,第一杯酒就讓小乖逼着一口悶了。

那是一種洋酒摻對了冰塊和蘇打水的雞尾酒,酒勁不烈,有點苦,味道怪異。包房裏的音樂也很怪異,先是男人女人搶着唱歌,後來突然誰都不唱了,換上一種節奏簡單卻極度亢奮的樂曲,保良後來知道,那叫“Hai”曲。他看到男人女人都在互相傳遞一種藍色的藥丸,小乖也給了保良一粒,命令:“吃了。”保良從沒進過這種地方,但大致明白,這應該就是***了。

於是他堅定地拒絕:“不吃!”頭搖得像已經吃了***似的。小乖連勸帶罵:“吃吧,沒事,又不上癮。瞧你那樣兒,跟讓你吃毒藥似的,這一百五十塊錢一粒呢,你不吃正好我還省了!”

很快,吃了***的男女開始神情委靡。保良環看周圍,個個昏昏欲睡,他不由感到恐懼,生怕萬一吃死一個可怎麼是好。好在沒用多久,他們又全都興奮起來,開始搖頭晃腦,就像練過似的,全身每塊肌肉,都能隨了音樂的節拍,快活地振蕩。保良漸漸放下心來,好奇地觀摩,看他們醜態百出,看他們亢奮失形。小乖摟着保良,一邊搖晃一邊灌他大口喝酒,喝得保良苦不堪言。

保良推開小乖,想趁亂開溜:“不行,我該走啦,我明天還有課呢。”

另一個女的上來拽着保良跳舞,眼神迷離,發癲似的。那女的比小乖模樣醜陋,年紀也一大把了,體態臃腫,保良看着反胃,甩了她兩下甩脫身子,甩脫之後反而感覺真的有點反胃,彎腰作嘔,卻嘔不出東西。

噁心欲嘔的感覺之後,又是片刻的暈眩。保良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又坐回到沙發上的,也不知後來又是怎麼躺在沙發上的,他眼裏的那些搖擺男女,似乎全都一上一下,腳跟離地飄了起來。他伸手想拿茶几上的水杯,茶几突然也像四腳離地,晃悠悠地向門口滑去。保良驚惶地環顧四周,看什麼都在移動。他身邊有個男的吐了,吐得稀稀糊糊。保良神經麻木,思想卻變得極其單純,他怕那男的吐髒了地毯,不由自主伸出兩臂,竟想用手去接。可他發現自己手腳發輕,已經不受大腦控制,沒能接住那些穢物,自己倒也吐了出來。

他慶幸自己比那男的頭腦清醒,嘔吐之前還能找到一隻痰桶。醜女人又過來拉他跳舞,保良情不自禁,隨了她的節奏,隨了Hai曲的鼓點,全身搖擺起來。他的脖子好像只是安在自己肩上的一個彈簧,可以前後左右不受限制地快速擺動,在擺動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不斷上升,在白色的天空中他竟然看到姐姐的笑容。

他想抱住姐姐,姐姐卻遁之無形,保良失聲痛哭,哭得傷心無比。小乖也抱着保良一起哭起來了,一起哭得走調失腔,眼淚口水蹭在保良前胸的衣服,和保良身上的汗水互相滲透,濕得一塌糊塗。

瘋狂持續的時間似乎並不太久,每個人都迅速地精疲力竭,一個個沒精打采地倒卧下來,沙發上、地毯上以及門口和牆角,坐着歪着隨處都是。保良聽見又有人開始唱歌,唱得七扭八歪刺耳難聽。

保良看見,有人歪歪斜斜地出門找廁所去了,他也跟了出去,在廁所里保良完全清醒過來,尿尿尿得肚子劇疼。他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虛成這樣,他明明沒吃***,難道這玩意也能通過空氣傳染?

尿完尿保良才覺得心裏好受一些,想想只能是小乖灌他的酒里有什麼貓膩。從衛生間出來保良沒再回到包房,他頭重腳輕地往夜總會的門外走去。出了門冷風一吹他才發覺周身是汗,脖子好像抽筋了似的,僵直無力。抬手看錶,保良嚇了一跳,他和小乖是晚上十點半鐘進去的,此時出來,居然已近凌晨。

天色未明,保良在街頭一隻澆花用的水龍頭那裏洗了把臉。又等了一個小時才搭上了早班的公共汽車,他趕到學院的宿舍樓時起床的鈴聲剛好鳴響,保良還來得及回屋換好警服出了早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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