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人物小傳:茗
人物小傳:茗
我們的敵人強大而狡猾,我火冒三丈,聲嘶力竭地沖他們怒吼,控訴他們的罪行。他們充耳不聞,從容地從我面前路過,沒有看見我。——茗
茗坐在青石板上,纖細的手臂撐着沁涼的水池邊沿,百無聊賴地探足輕輕攪動明凈的池水。
池水漾起一圈圈水波,打散了水面少女蹙着眉頭的面容。
“神走過荒涼的大地,感到孤獨,想熱鬧些。於是,祂駕着颶風降落在天池,摘取烈火、凈水、厚土、巨木和耀陽凝聚成種子,撒在天池,第一天長出兩個月菇人,第二天長出七個月菇人,第三天長出七百三十三個月菇人。”
茗輕聲背誦着《神典》第一章造人篇,少女柔軟的聲音飄蕩在冷清寥落的聖殿。
今天是朝聖日,往日這個時候,聖池邊已經跪滿朝聖凈身的信徒。
而現在,這裏只有她一個人。
全副武裝的革命者把虔誠的信徒擋在聖殿外,把壓迫民眾的神使囚禁在聖殿內。
自從自稱來自星盟洛卡浮禾族的星際來客,降落在月菇人的大地上,帶來奇迹般的種植神技,永不停歇的龐大機器怪物,包羅萬象的星網和神使們無法匹敵的強大‘神器’,月菇人就不信神了。
不信神的月菇人自稱革命者,舉着從異族人手中交換來的武器,大嚷着:“月菇神已死!”,推翻統治了月菇人千年的神殿,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月菇族。
有腳步聲緩慢而有規律地在空曠的聖殿響起,由遠及近,走到茗身後。
“茗。”來人是一個俊秀的少年,穿着利落修身的運動裝,修長乾淨的手中捧着一塊平板。
茗沒有回頭,垂眸注視着自己潔白的裙角在水中散漫地飄蕩,嘴裏背誦《神典》的聲音沒有停止。
“神賜予祂鍾愛的孩子掌控烈火、凈水、厚土、巨木和耀陽的能力,降落人間,拯救迷途的凡人,懲戒……”
她知道來人是誰,琴鰻,她的哥哥。
一個從前沒有資格踏進這裏的‘普通人’。
她本該姓琴,叫琴茗。但她生來高貴,是神選中的使者,掌握控制凈水的能力。
神使脫離凡人,屬於月菇神,不該冠上任何姓氏。
當然,現在不能這樣講了,她們不是生而高貴的神使,只是萬千異能者中的普通一員,她們沒有神術,只有異能。
“茗。”琴鰻又喚了聲,茗依然沒有回應,琴鰻無奈地嘆了口氣,盤腿坐在她身旁,他再一次試圖糾正頑固的妹妹,“人是由單細胞生物演化而來……”
琴鰻剛開口就被茗打斷,同時,茗也打斷了自己的背誦。
“我知道這些。但那些異族人說的就是對的么?他們說人是自然界偶然的產物,與狼樹、巨石、齒牙鼠沒有區別。那為什麼宇宙間會有那麼多偶然?他們說目前已經有幾千個不同的種族,誕生在宇宙的各處,都擁有與我們一樣的樣貌,人的樣貌,一個頭,兩隻手,兩條腿……”
茗平靜地注視着已開始褪去青澀的少年,像一泓深水注視着岸上的過客。她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但時刻煎熬着少女內心的不甘與憤怒依然被輕易地暴露在她尖銳的質問中。
她是在質問自己的是哥哥嗎?或許。
她的頭腦無比的清醒,她更多地是在質疑自己,質疑自己的信仰。
琴鰻尷尬地摸了摸膝上的平板,這外來的稀罕物光滑平整的純黑屏幕上,倒映出少年艱難維持微笑的面容。
他其實並不了解太多,也只學習了‘科學’兩年,只能模模糊糊地複述書本上看到的零碎片段:“是自然篩選,我們的人形是最適應宇宙的形態。”
茗側頭,烏黑的長發從玉白的臉頰滑落,沉靜的雙瞳注視着自己的哥哥:“我們沒有厚實的皮毛,如果不依賴保暖的衣物就無法度過寒冷雪季;我們沒有可以在水中呼吸的鰓,掉下水中就會溺水而死;我們沒有堅硬的鱗甲,擋不住鋒利的刀刃……”
琴鰻張口還未出聲,又被茗打斷,茗繼續執拗地問道:“為什麼一定要兩隻手,三四五隻手不是更加方便么?每隻手為什麼都是五根手指,六根七根八根難道不會更加靈活么?為什麼每根手指上只有指尖一點指甲,整節手指都覆蓋指甲不會更安全么?為什麼……”
琴鰻望着固執的妹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中帶上嚴厲:“茗,你必須明白,這世上沒有神。你不是神的使者,你只是你,你為自己而誕生在人間。”
茗站了起來,纖細赤裸的腳尖點在寒涼的青石板上,潔白的裙子如同皎潔的花朵般散開,透明的聖池水滴滴答答地打濕地面。
琴鰻一愣,望着自己的妹妹站起來。她的雙腳微微並在一起,瓷白的腳尖輕巧點在碧玉般的地面,結實勻稱的小腿肌肉緩緩收縮,忽然觸不及防一跳,像一朵從枝頭凋零的花,往比人深的聖池落了下去。
他的心瞬間提了起來,然而,驚呼才噴發到嗓子眼,就消弭了。
他一瞬間忘了,他的妹妹掌控凈水、不、擁有水系異能。他不能以普通人的視角來思考她。
一團團水激蕩起透明的浪花,輕盈穩妥地托住了水面的少女。
琴鰻僵硬地站在岸邊注視着水上的少女,銀灰色外殼的平板隨着他過於急切站起的動作砸落地面,清銳的碰撞聲在空曠的神殿裏格外清晰。
少女轉頭朝他往來,水面倒映的白色與她的白裙歡喜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裏是裙擺,哪裏是水花。
她像是從這凈水裏生長出的神女。
茗的視線只在地面突兀的平板上一瞬間掠過,又緩慢地收回注意,在水面上繞着聖湖中央的金塔走了兩圈,突然背着手,閉起眼睛,仰着脖子,用一種綿長又柔軟的調子緩緩背誦:
“月菇族過早地進入精神力時代,強大的異能長期統治着這個種族,極大程度地把科技的發展壓縮在逼仄的夾縫裏,這令它在被迫接觸星際文明時成為典型的精神力側的偏科文明。”
“擁有異能的只是少數幸運兒,強大的異能能夠威懾一個星球,但在茫茫宇宙,再強大的異能也比不過一顆小孩都能發射的垸熱炸彈。”
“星際間流傳着這樣的潛規則:異能成就個人,但它摧毀文明。”
“星際,以科技水平評定文明實力。”
……
琴鰻後來是面無表情地抱着平板離開聖殿的。
琴鰻走了,又有人悄然到來,輕輕招手,輕易就把水中的少女喚到身邊。
“長老!”
茗眼眶通紅地撲進來人的懷中,緊緊地擁抱住她,像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疲憊地倒在母親的膝頭。
年憔輕輕地拍打少女纖細的脊背,少女肩膀顫抖,細細的嗚咽聲如同迷途的小獸。
“不怕啊——不怕……”年憔習慣性地安撫,突然像是被巨手扼住喉嚨,還未出口的話語戛然而止。
“長老?”茗紅着眼圈抬頭,疑惑地望着面色陰沉的長老。
年憔把還稚嫩的女孩兒整個抱進懷中。她還那麼小,只要一抱住她就能完全藏在衣袍里。
年憔聲音有些沙啞:“茗,你通過了考試,這次你依然是所有孩子中最優秀的。”
這是一場關於‘科學’的考試,考生們是神殿裏全體年輕神使。考過了,就能走出星球,去往異族人口中的遼闊宇宙。
在最是心高氣傲的時候被拉下神壇,深陷泥沼卻只能求助於罪魁禍首,便是再窩囊的傢伙都會生出些羞恥與憎恨。這些年輕的神使們更不必說。
對大多數人而言,大概沒有比這更深刻的羞辱了。
茗掙脫年憔的懷抱,放開緊緊拽住她衣襟的手,挺直脊背,站在距離年憔一米外的位置,至此,她再也沒有與年憔接觸的地方,連孱弱的風吹起的裙角也夠不到她。
茗的聲音還帶着細細的哽咽,但她已經努力抑制:“除了我、還有、多少、人?”
年憔:“一百零七人。”
茗:“我們什麼時候走?”
年憔:“兩天後,夜幕降臨。”
茗:“……”
茗:“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來?”
年憔:“……不知道……你要、照顧好自己……”
……
少女,你的伊甸園已經付之一炬,你該拿起殺人放火的刀,出走天涯,直至你滿身傷痕,滄桑歸來,拯救你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