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陰雲
春丫覺得自己戴了新頭繩,心情都變好了幾分,尤其是在昌言都誇了她的新頭繩好看后,她連看燕妮都順眼了幾分。
小姑娘心情好的飛起,連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最後還是孫氏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成天在我眼前蹦躂,晃得我眼睛疼,可趕緊消停消停吧。”孫氏把嘴裏的線頭咬斷,說了春丫一句。
春丫撇了撇嘴,消停了。
消停了的春丫又過起了繡花掃地躲張嬸的日子,哦,還有損燕妮。
若不是趙氏說漏了嘴,又或者是老林頭沉得住氣,春丫大概會一直是春丫,被生活磨去稜角,磨掉希望,會像村裏的婦人那樣扯着嗓門在某個牆角聊着別家的八卦,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發雷霆,會臃腫,會平凡,會怯懦,會變成她所避之不及的那種人。
很多年後,春庭想起那一日還是會感慨,感慨趙氏的急躁,感慨老林頭的淺薄,感慨她成了春庭,而不再是那個小村莊裏要面對未知的未來的春丫。
春丫拿了綉線正要往屋裏走,抬眼就看見趙氏趴在灶台上掀開鍋蓋,伸手抓了幾個窩頭。
趙氏回頭看見春丫,有些尷尬的縮回了手,嘴角彎起僵硬的弧度,解釋道:“這不是蒙哥兒餓了嗎,我尋思給他拿點吃的……”
蒙哥兒才多大點,吃窩頭也不怕噎着。餓了就直說唄,家裏是窮,那也不至於差她那兩個窩頭啊,還能餓着她不成?春丫沒搭話,直接進了裏屋,關門前聽見趙氏嘟囔了一句:“橫什麼呀,我看你以後給傻子當了媳婦你還怎麼橫!”
春丫沒在意,晌午的時候還當玩笑學給秦氏聽:“……還給傻子當媳婦,我呸,她也就知道逞嘴上功夫。”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秦氏可沒當成玩笑話來聽,村裏頭就張秀才家一個傻子,若趙氏說的是真的,那春丫豈不是……秦氏打了個寒顫,想到最近老林頭一反常態對春丫和顏悅色,越來越覺得不對。
張家那傻子都快二十了,村裏的人都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哪家願意把自家閨女嫁給個傻子啊,前陣子張嬸子還打人家虎妞的主意呢,叫李嬸子知道了轉頭就把虎妞的親事定了下來,日日把虎妞拘在家裏,連春丫去找都不叫出來。
秦氏笑着應了春丫幾句,待到吃過午飯後,挎着個小籃子往村口走去。
秦氏抿了抿鬢角的碎發,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的敲開了張嬸子家的門。
張嬸子開門見是秦氏,臉上浮現出誇張的驚訝來,“呦,這不是秦舉人家的丫頭嘛,今個咋有空來咱這小院子裏來呦。”
秦氏似是沒聽出來張嬸子話里的挖苦,笑得依舊溫婉,“這不是我大嫂家的蒙哥兒這兩日腸胃不太好,昨個叫村東頭的吳大夫來瞧了瞧,說是得喝些牛乳。我這尋思着,咱這窮鄉僻壤得,也就是嬸子家的牛乳最是新鮮,這不,我這閑人就來求上一盅。”邊說著便從籃子裏摸出三個雞蛋來。
“昌言家的,這三個雞蛋換一盅牛奶,是不是有點少啊。”張嬸子站在門口沒動,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
“自然,這籃子裏還有,嬸子說要幾個,咱就給幾個。”秦氏依舊沒惱,笑吟吟的補了一句。
張嬸子這才扭着腰進了後院,過了好半天才端了一小碗牛乳出來,“六個雞蛋,昌言家的,你可別沒帶夠啊。”
“哪能呢。”秦氏接過裝着牛乳的小碗,狀似不經意的問道,“怎麼沒見禹哥兒出來?”
禹哥兒就是張家的那個傻子。張嬸子聽了秦氏的話,意外的沒有暴跳如雷,話里透出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來:“這天都涼了,叫他出來做什麼,着了涼還要花錢開藥。”
見話頭扯開了,秦氏自然而然的接了一句,“禹哥兒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吧?嬸子可定下哪家的姑娘了?”
“哪家的姑娘能看上我家禹哥兒啊。”張嬸子雖這麼說,卻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我們家禹哥兒,怎麼著也得找個相貌端正的,勤快的,要是知根知底的就更好了。昌言家的你人緣好,有沒有誰家的姑娘可別忘了給嬸子介紹介紹。”
張嬸子每多說一個字,秦氏的臉就白一分,最後強扯出一個笑臉來,“嬸子凈會說話,我能認識幾個人,嬸子家條件好,自然是能尋到好姑娘家的。”
說完這一席話,秦氏幾乎落荒而逃,張嬸子不明所以,在後面扯着嗓子喊道:“昌言家的,可別忘了把碗給我送回來啊!”
相貌端正,勤快持家,還知根知底的沒出門的姑娘家,除了她家五丫頭這村子裏就沒別人了!再加上趙氏早間那番話,秦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秦氏踉踉蹌蹌的跑回家,趙氏見了很是挖苦了一番:“呦,二弟妹咋慌慌張張的,是後面有狼攆咋的?哎呀!這牛乳都撒了大半碗了,二弟妹怎麼這麼不小心,這一撒可就是四個雞蛋沒了呢……”
秦氏沒理會趙氏的言語機鋒,只道了句抱歉就進裏屋找孫氏去了。
“娘。”秦氏確認關好了門之後爆豆子一樣跟孫氏把今天的事說了,“爹怕是要把五丫頭賣給張家那傻子當媳婦了!”
孫氏手裏的針“噗”的穿過綉布,愣了一瞬間,才不可思議道:“老二媳婦,你說啥呢,五丫頭,咋就,咋就要賣給傻子當媳婦啊?”
“那就得知道張家給爹開了什麼價了。”秦氏鎮定了下來,抓住了孫氏的手,好似握住了一塊寒冰。
“哪能呢,哪能呢,這可咋辦……不對,不對,他咋能把五丫頭給賣了?五丫頭也是他閨女啊!”孫氏近乎崩潰,她疼愛了這麼久的**,要被她的丈夫賣掉!賣掉!
“娘!”秦氏捂住了孫氏的嘴,“大嫂在外頭呢!”
孫氏沒再哭出聲,只抽抽搭搭的坐在炕上落淚。她知道秦氏心思細膩,若不是打聽清楚了又怎麼會把這件事捅到她這裏來。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啊?老林頭做的決定她也沒法改變啊……
秦氏看孫氏漸漸鎮定下來,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娘,你聽我說,你不會想要五丫頭嫁給一個比她大了十歲的傻子吧?”
孫氏茫然的點了點頭,“可我能咋辦啊?總不能現在給五丫頭定門親事吧?”
秦氏嘆了口氣,“你就是能找到跟五丫頭定親的人,爹怕是也不會同意了。”
婚姻之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老林頭不肯,春丫就嫁不出去。同樣的,只要老林頭肯,就是讓春丫嫁給個傻子,春丫也得嫁。
“現在只有一個方法能幫五丫頭了。”秦氏看着孫氏的眼睛,緩緩道,“端看娘舍不捨得了。”
“要,要咋辦?”孫氏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棵救命的稻草,死死的抓住了秦氏的手,“老二媳婦,娘知道你聰明,你快說!”
秦氏附在孫氏耳邊嘀咕了幾句,孫氏整個人如遭雷劈,半晌,才吶吶地張開嘴,“五丫頭,五丫頭才將十歲啊,我哪能放心……”
“所以才問娘舍不捨得。”秦氏的話似乎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娘,不這麼做,五丫頭可就要被賣給個傻子了啊!”
孫氏打了個寒顫,想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那就照你說的辦!”
第二日一早,秦氏就背了個簍子招呼上春丫,“走了五丫頭,這衣裳你再拖着不洗,可就要生蛆了!”
“又不是我的衣裳。”春丫嘟囔了幾句,跟上了秦氏,“二嫂,你不在家幫人寫信啦?”
“哪有那麼多信要寫啊。”秦氏親昵的颳了刮春丫的鼻子,“寄封信要好多錢的,這小山溝溝里,哪來那麼多人有閑心找人寫信啊。”
春丫瞄了幾眼秦氏,兩隻眼睛笑得彎彎的,“那二嫂不給二哥送飯去呀?”
“小混球,凈會跟我打趣!”秦氏看着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春丫,心中酸澀不已。
多好的一個小姑娘啊,跟朵花似的,嬌嫩的花瓣上還墜着晨間的露珠,那是小姑娘那雙能被人一眼看到底的眼睛啊。沒有心機,沒被世俗污染,繞是經歷過些許撓痒痒似的風雨,可她還是被保護的很好。
可是這朵花就要被掐折了。
秦氏牽住春丫的手,小姑娘的手掌才到她第二個指節的地方,摸上去不像小姑娘的臉蛋似的滑滑嫩嫩的,反而有些粗糙,秦氏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
村外頭那溪水已經凍住了,秦氏就領了春丫去村頭有口井邊上。井口結了厚厚的一層冰,秦氏沒叫春丫靠近,四下瞧了瞧,確定沒有旁人了之後才把春丫拽到一邊。
春丫詫異的看着秦氏從那簍子底下掏出一個小布包袱來,而後塞到她懷裏。
“二嫂,這是幹啥呀……”
“五丫頭,你聽我說。”秦氏打斷了春丫的話,沒再加她說下去,“拿着這個包袱,馬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