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第二日破曉之時便到京城,太子胤礽回毓慶宮,田文鏡隨着倉津一路留住京城,錢拭眉和朱鴻玉不知去哪,不知作何打算。
且說胤祥胤禛帶着李衛三人回到貝勒府,李衛被福喜帶下去安置好,又恐胤祥胤禛各自梳洗之後差人使喚便過來守着。
果然,兩人整理過後,胤禛便叫福喜端了飯菜胡亂的吃了幾口,正漱着口見胤祥半歪在安樂椅上,一語不發跟換了個人似地的,獃獃的望着房樑上的祥獸出神,笑道:“怎麼不吃點玫瑰茯苓糕?”頓了頓才問:“想什麼呢?”
“我在想倉津和朱鴻玉。”胤祥撫額嘆道:“四哥,二哥說你的婚事兒,你打算怎麼辦?”
胤禛一愣,揮手讓侍女們下去,又拈了一塊糕看着胤祥吃了,才道:“十三,我們······”
“主子!”福喜急匆匆的跑進來,還喘着粗氣:“宮裏來人了,要您和十三爺立馬進宮面聖。”
於是兩人又忙着換了衣服,頂着大日頭跟着太監到了養心殿外的時候,李德全卻又攔了,只道康熙在和張廷玉說話,要兩人等着。
李德全為人很是周全,命人上了幾碟瓜果,笑着和兄弟倆說了會兒話,瞧着天色差不多了,才道:“兩位主子稍等,奴才這就進去稟報。”
沒多大會兒,李德全諾諾的從裏頭退了出來,兩人正準備進去,哪料他高聲道:“傳陛下口諭,十三皇子目無法紀,即刻罰跪思過!”李德全說完,朝胤祥道:“十三爺,請!”
胤祥不明就裏,看着這日頭毒的貓狗都發瘟,自己真要是跪了,那不是作死么?因道:“李公公,十三不知犯了何錯,還望······”
李德全連忙打住:“十三爺,奴才只是奉旨辦事兒,聖心可不敢猜。”
胤禛剛要開口,卻聽得一人喊道:“四貝勒,臣給您請安了。”
胤禛看清來人正是張廷玉,雖身着朝服,卻透着儒雅之風。剛要開口打聽十三的事兒,便聽得張廷玉道:“四爺什麼都別問,臣一無所知。”
說話間,胤祥已經跪到了前院。太陽毒辣辣的曬着,不用一會兒渾身早被汗濕了,像是着了水的抹布一樣。胤禛的心如同被滾燙的火球一步一踱的來回攆,可恨面上卻不能表現一二。
張廷玉白皙的臉上瞄着兩撇漆黑的眉,此刻輕輕的蹙到一起,暗地裏打量一下胤禛,道:“四爺和十三爺兄弟情深,臣也為之動容。”胤禛不答話,轉臉看着這隻老狐狸。“方才萬歲說,十三爺為了去找您,連旨意都不顧了。”
胤禛接口冷道:“多虧得他,不然只怕大人就見不到我了。”
“四貝勒是有福之人。”張廷玉忙着打了千兒,嘖的一聲,轉口道:“您的平安是是註定的,換做誰也沒有法子······有的事兒,倒不如順着走,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胤禛陡然升起一個念頭,聽着張廷玉道:“臣聽聞貝勒爺就要大婚了,先恭喜貝勒爺。”張廷玉說話沒頭沒尾,胤禛卻聽得明白。心思飛轉,下一秒大步走到胤祥身邊,直挺挺的就和他跪在一處。
李德全忙着進去向康熙稟告,反觀張廷玉,早走得沒影兒了。
“大熱的天,你來搗什麼亂?”胤祥被曬得夠嗆,聲音里都透着疲乏:“阿瑪罰的是我,你這樣,阿瑪怎麼想?”
胤禛目視前方,低聲道:“我陪你!”
大地上熱氣蒸騰,日色已過未時,日頭依舊有些猙獰,且一絲風都沒有,悶熱的難受。但不知怎麼的,在胤禛身邊跪着的胤祥,卻偏偏覺得心頭如同有人在打着扇子,吹着微涼的風,安心得讓人想這麼睡過去。
“皇上有旨:宣四阿哥,十三阿哥覲見——”
兩人站起來,不偏不倚的一陣風掃過,吹得胤祥渾身起栗。進了殿,卻見康熙正興緻頗高的給一株花澆水,見二人進來,態度很好的賜坐,彷彿剛才罰跪只是一場幻覺一般。
“老四,你也老大不小了。”康熙一面擺弄花草,一面道:“朕有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是幾個孩子的阿瑪了。你啊,該娶福晉了。”
胤禛胤祥兩人都沒有料到康熙隻字不提永定河之事,反而直奔胤禛的婚事,一時不敢言語,聽康熙繼續道:“如今十三住在你的府上,你素來最懂規矩,他讓你帶着,阿瑪也放心。朕聽說,你們時常同榻而眠?”
“阿瑪常教導我們······”
“朕只問你是不是。”
“······是。”
康熙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笑道:“太皇太后最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朕聽聞之前有個宮女專門給太皇太后養花的,養得極好,太皇太后高興,做主配了個從三品大臣。後來,老祖宗那的宮女,個個都會種花,現在連朕都要跟着學學。”
“那是阿瑪您對太皇太后的孝心。”胤禛揣測的康熙的用意,胤祥坐在一旁,死死的捏着椅子把手。
“不,你沒有明白朕的意思。”康熙擺弄夠了那盆花,施施然的轉過頭,目光銳利的從兩人面上一掃,道:“一個人地弱點太明顯,便成了他的七寸,一旦捏住,便再無翻身之日。”
胤禛心頭如同被人掐了一般,背上冒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勉強咬着嘴唇,用冷漠乾燥的喉音“嗯”了一聲,說道:“阿瑪教訓的是。”
康熙轉臉瞧着十三,不疾不徐,口氣冷的跟結了冰一樣,“你們兄弟感情好阿瑪定是歡喜的。十三,如今你四哥大婚,這婚禮的事兒還是由你來主持,你也歷練歷練,去去你這孩子秉性。”
胤祥好像一下子給人抽幹了血,臉色青中透黃,呆若木雞的僵在椅子裏。胤禛不敢扭頭去看,只忙起身行禮道:“阿瑪,十三弟年幼,只怕······”
“朕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康熙擺擺手:“這不是什麼難事,何況還有禮部,你不必擔心。再說你府上是阿哥里最有規矩的,置辦起來照着章程走,花不了多少心思。”又笑道:“日後福晉進了門,十三住那也不和禮節,他的府邸已經建得差不多······”
胤禛雙手握拳藏在袖中,他不敢想康熙為什麼會這樣說,此刻渾身如同泡在冰水裏,噤得氣也透不過來。他極力抑制着心跳,耳邊反覆想着張廷玉的話,卻又想到自己和十三在破廟裏的承諾,心頭一橫,半響才木然道:“阿瑪,此事還望······”
“你先出去,朕和十三說會兒話。”
胤禛無奈只得踱出殿外,不知怎麼的,方才還艷陽高照,就那麼一會兒,黑沉沉烏雲崢嶸而起,立在廊下看着天色,只覺蒼穹之中黑雲攪電,金蛇狂舞,不時傳來沉沉雷聲,像巨大的車輪從冰河上面碾過,發出嚇人的爆裂聲。胤禛沉吟片刻,心頭如同亂絮團團塞住,不知過了多久,聽得身後有動靜,果見胤祥失魂落魄的推門出來。
“十三——”胤禛急急上前,又不知說什麼才好,扎煞着兩手,想要上來扶他,又陡的站住了腳。胤祥雖有些痴痴茫茫,好歹還有幾分心智,搖了搖頭,默默的跟着胤禛回到了貝勒府。
一到貝勒府,胤祥忙着叫福喜和高世寧收拾了自己形同虛設的那間屋子,晚膳也是在房裏用的。又打發人和胤禛說,晚上要各自好好休息。
胤禛心裏雖翻攪着,在胤祥屋外徘徊一陣也覺得有什麼事兒過了這個當口,明兒再問。回到了自己的房裏,剛躺下,便瞧見屋外一個明閃,天好似要裂成兩半似的脆響一聲,又恢復了黑暗,只見滂沱大雨直瀉而下。
胤禛經過永定河一事之後,元氣大損,就這麼斜靠在榻上,也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一聲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了他,側起身聽時又沒了動靜,只窗外驚風密雨急促的連成一片。胤禛以為是自己耳誤,倒頭正要再睡,敲門聲又響了。
“福喜!”胤禛高喊自己的隨從,福喜在他身邊久了,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會留着人在外間裏守着。
沒有應聲,這是少有的事兒,接着門環又響了兩聲。胤禛披衣起身,剛把門拉開一條縫,便見一個黑影已經朝着雨里走了。
夜裏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清。電光火石間,胤禛早一步邁了出去,拉着雨中的黑影,拽進自己屋裏,低聲喝道:“瘋了么?這麼大的雨,不會打發高世寧過來?”
“我站了好一會兒了。”那人怯怯說了一句:“我只想着,如果敲一下門你沒有開,我就乖乖回去睡覺。”外邊青光一閃,電照長空,胤禛看的清清楚楚,胤祥渾身**的,面色蒼白,嘴唇毫無顏色。他不知哪來的怒氣,渾身的血一陣倒涌,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惡狠狠道:“你這身子不要也罷!”又要開口叫福喜進來掌燈,胤祥忙拉住了。良久才開口,聲音卻有點哽咽:“四哥······你下個月就大婚了。”
胤禛有些吃驚,他沒有料到那麼迅速,茫茫然跌在床沿兒上坐着,不知作何想。胤祥抬眼見他神色恍然,滿心疲憊無從計較,只得強打精神道:“禮部已經下了摺子。是費揚古的千金······”
“你······”這一句尚未說出口,胤禛卻見對方眼圈熬得通紅,睫毛上承着一滴淚,滾在眼眶裏默默湧出來,劃過臉頰墜在腮邊。
又是一聲沉雷,車輪子碾過石橋似地在兩人頭頂上迴轉盤旋。胤禛不知所措忙閉上嘴,胤祥低下頭把淚抹乾,轉過身去默無言語。閃電照來,似乎還是之前那個十三,那樣調皮搗蛋里透着痴戀。胤禛勉強回神,正要開口問康熙到底說了什麼讓他這麼傷心,但齒關舌間卻又含了萬千言語,如梗在喉難訴難咽,到頭來,卻是連嘆息都是沒有的。
胤祥眼瞅着窗外微微晃蕩,一顆心幾乎融進黑夜的暴風驟雨里,歪着腦袋道:“阿瑪今兒給我說了好些你小時候得事兒,他還說,兄弟之中,就數咱兩關係親厚······兄不像兄,弟不像弟。”
漆黑的卧室好像鑽進一隻飛蛾,振動着翅膀撥拉着空氣都開始起伏。胤禛聽罷,只覺自己浮在一片浩瀚洋麵上,隨着周遭混沌上上下下,又如胸口沉悶像壓了一方石,眼前不斷現出胤祥和康熙的臉孔,胤祥顰顰笑笑牽腸掛肚,如影隨行;康熙色厲內荏已是有所察覺。
胤祥等了一會兒,見胤禛不說話,張大嘴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進肺里,眼睛一酸幾乎嗆出熱淚,背脊猛的竄起一道涼,不由打個激靈。又見胤禛起身搖搖晃晃迎來,胤祥見狀不知為何連忙側走一步躲開來,眼睛盯着胤禛腳前得一方地磚,喉嚨里好似有一團火直往上竄,下一秒扭頭欲要離開,胤禛立在他身後輕聲道:“你,你別走,今天這樣的情況,我不是故意不去乾脆的拒絕這件婚事兒,只是······”
胤祥不知不覺默默湧出淚,只是屋裏昏暗全然沒被胤禛瞧見,胤祥手扶着門板微微顫抖,心中泛出莫名其妙的悲哀,一種身處於這個時代的悲哀。猶豫了半晌終於轉過身,一步一步挨到胤禛跟前,抬起手臂舉到半空,停頓片刻又頹然落下,轉過身彎腰將床邊的蠟燭點了,眼睛瞧向別處淡淡道:“你是我四哥,又是······敬重尚來不及,哪捨得硬下心腸去恨你。你是阿哥,哪有阿哥不大婚的,莫要說你,就算我,日後也少不得這一步。”
胤禛藉著隱約亮光看見胤祥臉上一片濕濡,不由伸手撫上他的臉龐,溫暖的指尖沾上一滴淚珠,好像觸着滾燙的火星。他恍然又想起胤祥這些年來的樣子,成天撒嬌耍賴,嘟起的小嘴好像一朵嬌艷的花,總是偎在自己膝前道述委屈,胤禛盡己所能體貼疼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小十三已長大成人,眸子裏好似永遠飄蕩着散亂的撩人的□,彷彿把春日裏最溫暖的陽光扯碎撒進翻滾的湖面,明暗相揉引人沉迷。
旁眼人只瞧見兄弟情深,哪一個又懂得其間難言隱情?胤禛好似不忍再看堪堪別開臉,想到二人前途渺茫難走,喉頭如被一團棉花堵住。
忽聽見胤祥在身後微微挪步,攥緊了袖口猛回過頭,然而他的十三畢竟沒有走,雙眼切切瞧向自己,胤禛頓時似是被人掏空了心肝,他的手長久貼在胤祥面頰上,彷彿如此就能透過皮膚觸摸到他的魂魄;彷彿如此就能肌膚相融,這一刻兩人只覺一顆心似要衝進喉嚨,意亂神迷不知所措,張開嘴欲要訴幾句溫存,卻又不知應該作何言語。
胤祥忐忑半晌終於垂頭喪氣退出屋,親自關了門。胤禛追過去,眼瞧着房門將二人阻隔,卻立在門前不肯離去,一雙眼直勾勾瞧着門面上的雕花格子,恨不能戳個洞,靈魂出竅躍進十三的屋裏,然而那身形仍端着沉穩,只是極輕極小心的吐吶氣息,宛如一聲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又是一聲沉雷,門猛的被胤祥拉開。他手捏着門框幾乎泣不成聲,胤禛因立在門前從未走開,忙伸出手替他將眼淚擦乾,挨在耳旁柔聲安撫:“你不要怕,日後無論是如何,也總會永遠守着你。”
“不,我們在一起的代價太大······四哥······無論如何我也是要保住你,什麼都不能因為我而改變······歷史上,你不是彎的······不是······”胤禛聽不懂胤祥稀奇古怪的話,下一秒卻聽得胤祥嗚咽着,幾乎是放了聲兒:“四哥······四哥······你能······再親我一下么?”
胤禛什麼也不說,向他淋得濕涼的嘴唇深深一吻。一顆心幾乎順着纏綿的舌尖蹦出腔子,雙目滾燙波光浮顫。
一吻方休,胤祥在他懷裏輕輕的磨蹭,好像雨里的小狗親昵嬌喃,然而這擁抱熱烈而短暫,胤禛尚未表露出情人或是兄長間的寵溺,胤祥便鬆開胳膊躲到遠處,眉稍唇角藏着的默默期盼早已無蹤無影。聽得他笑道:“此後······你只是哥哥。”言罷,轉身消失在蒼茫雨夜裏。
胤禛滿腔灼熱自鼎沸陡然落至冰涼。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