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盡從西 第二十五回 浩然無畏氣 童子騎青牛
比起那文人的爭辯論道,武者的一分高下更受人期待,因為那種終究是能看得到摸得着的東西,聆聽完玄空的那些妙語之後,能有所悟的人不多,也沒有多少人理解當時玄空所處的境界之高,在他之下,已經可以有無數武者迫拜下風。
只是玄空沒有在意這許多,他立志為世人開清明,故而遠走天下,他出谷,見到了那在等他的許多文人,他胸中有一股清明儒人氣,以及一股佛家真正的慈悲意,懷帶着胸中的意氣,他帶上了些許文人,一起遊人間之遠,遠江湖,遠朝堂,因為真正的人間,在玄空的眼中,大於江湖,廣於朝堂。
值得一提的是,與玄空進行辯駁,曾經將那個仗義執言,憤而棄官悟佛的王文略視作心中第一等偶像的呂卓,心甘情願的成了玄空的大弟子,也正是他提議,既然玄空的學法主旨為心,那不如就稱其為心學,願世人人人皆可有一顆良心晶瑩剔透,願世人兩袖之內,都有清風浩蕩,心鏡之明,皆可明善惡,辨是非。
從此人間多了一個真正的佛,玄空佛。
可大雷音寺之中,此日的確沒人注意到台上少了一個昨日大放光彩的老僧,只注意到那兩個腰間佩劍站在擂台之上的劍客,在那些個江湖人心中,這腰間佩劍的劍客風流,大抵比那昨日滿身書生氣的老僧要好看多了。
只是那些個真正來參佛的佛民依舊絡繹不絕,他們的目光並非聚焦在那站在場內的兩個人之上,而是在那佛寺之中的佛氣之中,在那盤膝閉眼而坐的金佛之上,在他們有限的心鏡之中,將這佛當做了他們的所有寄託,認為寄心中所念於佛,佛便會幫他們成全自己,換句話來說,他們認為這樣是某種自己成全自己的方式,掃地的老僧望着來往的佛民,欣慰卻可惜,他在想或許真正悟出個佛字和人字的還是自己曾經收留下來的玄空和尚,像自己這一類人,終究與他們都不同,所以才會自甘在此地掃落葉。
這麼多年的落葉,掃下來的不僅僅是這地面之上的污穢,他認為這也是在給自己一個清靜,清靜自己的內心,期盼這樣能讓曾經自己造下的殺孽淡下來。
昨日玄空離寺時候說的那些殷切話語猶言在耳,“玄空入寺二十年,幸師兄昔日收留,容我在佛塔之內明本心,故而才有今日之玄空,雖知師兄輩分極高,可容玄空喚師兄為師兄,師兄心中當有七情六慾,此者人皆有之,平時不必刻意抹去,所謂佛者,並非真正的四大皆空,四大皆空是痴佛,是懦夫,師兄可見於當年之青葉禪師,倘若真的四大皆空,何必入世以濟民,出世以殺身成仁。”
“師兄胸內有情慾,何必將其完全克之,此種情緒人皆有之,倘若無情相剋,豈非天理不容,那情感湧上來時,才更如洪水猛獸,恐再造下昔日之殺孽。當世雖已無王白,可天下豈止一個王白,師兄修心這麼多年,玄空深感佩服,但有些話仍舊不可不提點,望師兄莫把自己憋得太狠,過些時日師兄也會成為殺身成仁的真佛,師弟明了在心,且於此訣別。”雙手合十分開之後,那遠去的背影,洒脫而決然。
想起那臨別話語,老僧放下了掃帚,自言自語道:“玄空哪,你說的終究有些道理,我自以為人間所有變數盡在我手,就這一點,我是真落入了下乘,既然要遠去青天之上,那總得最後好好的觀賞一遍這多彩的人間,否則心中有鬱結難消,的確憤懣。”老僧走向了那武鬥場,他想看一看那兩個持劍的劍客,想看一看這人間王白之後的劍道風流,雖說他心有所感,王白應該也是留下了真正的傳承,可看看這兩位劍中聖者,想來也是極好的。
武鬥場上,相對而戰的兩人心中都明了,眼前這人,將會是自己平生遇見的最強的劍道敵手,他們心中都將王白忽略了,因為他們誰都不配做王白的對手,換句話說,整個人間,他們都認為王白沒有對手,天上呢?那就難說了。
那堂堂的劍仙,或許也是因為看透了人間自己已經無敵,才會寂寞上天欲尋天人戰罷,客劍看着眼前的司徒浩然,正色道:“吾名客劍,手中劍名三斤,劍長四尺,劍名重斤,師從王白。”
司徒浩然聽到最後一句師從王白的時候,他的眼中也投出了敬重,這敬重不只是給眼前的客劍,也是給他青天之上或許還在執劍而舞的王白。
“久聞王白之下首席弟子叫客劍,如今終得一見,請賜教,吾名司徒浩然,手中劍無名,劍長兩尺,劍重五斤三兩,師從鬼谷子。”
台下的老酒鬼左手在屁股胖扯了扯有些緊的褲子,然後看着一旁雙眼緊緊盯着台上的陳熙予,有些不滿的說道:“小子,你說這些練劍的怎像個讀書人一樣,端的是不爽利,要比武比比就是,啰嗦來啰嗦去,最終還不是拔劍一戰。”
陳熙予摸了摸鼻子,然後轉頭說了一句:“老傢伙,讀書人怎地不爽利了,我應該也算是一個讀書人吧。”
聽到這話,老酒鬼笑着拍了一下陳熙予的肩頭:“對,我失言了,讀書人也比他們爽利,哈哈。”
二人說話間,台上的兩人已經拔劍,司徒浩然目光一凜,先出劍攻向客劍,他悟的道是無畏,正如他當年才僅僅是天境修為就敢主動向悟空出劍一般,既然昔年都無畏,那麼面對如今的這個或許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更當無畏。
客劍的劍與他不一樣,或許是因為王白自己用的那一把恨天低就很長的原因,客劍手中的三斤同樣是一把長劍,當他拔劍的時候,如有一道河流自劍鞘之中湧現出來,揮舞成了一道水幕,司徒浩然手中斷劍時刺時挑,可世間之劍,無論有多鋒利,在長河面前,始終是斬不斷且割不開的。
“王白這個大弟子終究學會的也不是人間之劍,可惜了。”悟空緩緩踱步,走到老酒鬼身旁的時候嘆了一口氣,為那個執劍青天舞的劍仙打抱不平,那真正屬於人間的劍失傳,那才是整個人間的大不幸。
“那司徒浩然也沒有學會鬼谷子那胸中的智劍,不也是當年與你抗衡的那無畏之劍么,不過你說王白的人間之劍失傳,我倒覺得有失偏頗,以你對那個曾經剛出道時就滿腹驕傲的王白的了解,你認為他會讓他的那一門絕技失傳嗎?我曾聽說過他立足劍道巔峰的時候有過的宏願,我想你應該也不會陌生吧。”老酒鬼眼睛微微彎起,看了看那高高再上的青天。
“願人間人人有劍,願人間人人敢於執劍怒喝青天。”老僧接過了老酒鬼的話頭,有些頗感興趣的看向老酒鬼身體另一側的陳熙予:“小施主,可知何為人間之劍。”
雙眼直直望向台上正在鬥武的二人而有些失神的陳熙予隨口說了一句:“人間之劍,不就是和么?將萬物和為一體,手中握着的就是整個人間。”
這話音剛落,老酒鬼和老僧都不禁有些失神,而遠處裹在一身大紅袍內的李公義那露在外人面前的那半面之上,也有些不自覺的讚歎之色。
“爹爹,你看台上的兩個人,那道行似乎都很深哩,一邊像大河,一邊像游龍。”在那銀鈴般笑聲之下,薛三嘴角掀起一絲弧度:“是哩,游龍戲大河,這是不是就是玉兒嚮往的那如同神仙一般的本領。”
“不是,不是,神仙應該是像爹爹這樣,真正有濟世救人功夫的神醫哩。”薛玉那眼珠子轉了轉,討好的雙手抱住薛三的左臂說道。
用手颳了刮薛玉的鼻子,薛三笑着說了一句:“小鬼靈精。”
當他抬頭再往台上看去的時候,胸中的敬佩之情不自覺的湧現而出。
比起在台上的兩個聖者而言,台下的薛三雖說是個天境,可修為的確低上了太多,那長河像是瀰漫了整個武鬥台,有河流涌動之處,就有劍意出,而司徒浩然比起客劍也不遜色分毫,游龍游四海,在那河流之間,他時不時的劃出一劍,就有一道缺口展現出來,雖說那缺口很快就會被彌補,但單說手中長劍斷河流這一點而言,實在讓人不得不由衷讚歎。
在台上的爭鋒相對之下,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有一頭青牛和一個十二三歲的騎牛童子即盡到了進到了觀戰人群的邊緣,只是有些從大道觀下山的道士若有所思,覺得那頭青牛,像極了許多年前的老道段淳罡座下的那一頭青牛,那青牛似乎還有個名字,老道好像是將他喚作“阿青”的吧,但段淳罡似乎將它送給了王白,王白又上了天,按理來說,怎麼會還能看見這個青牛,更何況是在一個童子的胯下。
老牛看着武鬥台上凡人眼中似乎是天人交戰一般的場景,有些不屑的打了一個響鼻,這響鼻的聲音極大,場內的幾個聖人和些許天境都有些詫異的回頭看了看,老僧看見那個童子的時候,更是有些驚詫,那童子,分明就是一把劍,雖說劍氣藏而不漏,而那童子身上的鋒銳,比起那在台上肆意交戰的兩道劍氣來說,要更為徹底!
感受到了許多人向自己投來的目光,童子的面色有一些羞赧,那些目光就像是炙熱的火苗一般,使他身上變得有些燥熱,可他又不能離開,因為老爺交代過自己在他登天之後得跟着老青走,老青一鼓作氣下了那麼多層台階才到了這大雷音寺之中,自己也不能因為羞赧就讓他再奔那數千曾台階,重新上山不是?老青起碼是個長輩,再說那如芒刺在背一般的目光,在老爺收留自己之前,自己也不是沒受過。
王白收留王二之前,王二無父無母,雖然在一個山寨里長大,可老被人說作雜種的王二早就習慣了那目光之中的炙熱,更何況,這裏的這種炙熱感,比起那些如刀如劍的目光,要溫暖多了,於是王二決定不理睬那些目光,抬頭看着那高台之上的鬥武。
當他望見那如同長河一般的劍意的時候,由衷的讚歎了一句:“大先生的劍道功夫又長了許多,只是可惜沒有老爺的那麼純粹,但是似乎比起那斷了半截的龍來說,似乎也要強了許多。”
王二的話音剛落沒有多久,台上看似勢均力敵的態勢就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那條大河不斷地翻滾游龍的尾巴逐漸虛無,甚至徹底斷裂開來,大河裹挾這那斷裂的龍尾,脫離龍軀,成了一道劍。
那是一道大河凝成的劍,劍意鋒銳,自龍口中插入,當兩道人影再次在眾人面前現身之時,客劍手中的三斤已經點在了司徒浩然的喉結處,喉結之上有一點血滴落下,順着劍刃滴落在地上。
客劍快速收劍拱手:“可惜你的劍意有缺殘,如同你手中的斷劍一樣,否則你若始終成游龍之勢,我也不能敗你。”轉身之後的客劍看見了那人群最邊上的那一頭青牛,還有那青牛之上對着自己招手的童子王二,臉上浮現出笑意,下台向王二走去。
台上的司徒浩然先是獃滯了一會兒,然後臉上又重新神采奕奕,輸了又如何,既然劍道無畏,劍心也當如此,無畏之道的那股意境,倘若不配合那無畏的心以及危難處境,的確比不上客劍的浩然劍,可比不上又如何,始終是我自己的道。
驕傲的司徒浩然再次將背脊挺直,當他也看到客劍走向的那童子的時候,不自覺的出口讚歎道:“好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