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雲湧 第十一回 胸懷公道欲天問 佳人曾有柔腸轉

第一卷 風起雲湧 第十一回 胸懷公道欲天問 佳人曾有柔腸轉

這世間有七國朝堂長盛不衰,有江湖兒女快意恩仇,自然也有百家學說坐而論道。

自千年前的那個天下一統的大周朝開始,大道觀和書院就已經是儒家和道家的執牛耳者,千年後的如今,書院與大道觀仍是坐落於後周之土,只不過書院講求一個出世和入世之別,而大道觀,一直都如同老翁垂釣一般,作壁上觀這天下變革,講求一個無為而治,無為而為的說法。

大道觀所處,是靈山之高,靈山陡峭,倘若心不靜之人慾上,登頂之後也只是徒有怨氣,故而登山講求一個心靜,大道觀有前人曾言:“心不靜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空餘恨,故而心不靜不擇所願,擇則恨。”

靈山山間,此時有一人身披袈裟,一步一站定,欲靜心登山,而此地如果有二十多年前的老香客或者大道觀的門徒,定人一眼認出此人,正是昔日大道觀的大弟子——段豐喜。

大道觀上有香爐,香爐升起煙裊裊,有一道人段淳罡號作“觀滄海”,曾自比閑雲野鶴,此號自作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深意,道人已老,兩鬢有發色微白,兩手拿着一個釣竿,那線直入那白雲蒼狗之間。

老道早已不掌觀內事物,偶爾講學講武,也不過一時心血來潮,便坐在那大道台上,侃侃而談,而談盡興時,就不免提到當初自己收的那個大徒弟,好生意氣風發,講的老道也隨之手舞足蹈。

倘若彼時有香客運道不錯,能遇上老道解簽的,那更是巴不得拉着老道與其談談為人處世之道,曾有一讀書人上過山,下山之後寫有一詩,誇讚這老道觀滄海,後來傳到老道耳里,老道笑的嘴都差不多掛到了耳後。

詩曰:“蒼狗食日半山間,垂釣老叟日日閑。腹有五車才氣聚,表有滄桑年輪顯。修道修真本無類,武可執酒笑先賢。門下學徒當百面,僅有大徒比真仙。”

只是老道有一次飲那山上自釀的蓮子酒飲的酣暢淋漓時,才自言自語過:“那詩好哪,好在不是誇我,而是好在有我那大徒比真仙哪。”老道有心結,段豐喜下山不上之結,一個從小就被老道帶大,當做親身兒子一般的大弟子,就因那死板門規,大道觀不做入世人,便倔強着性子下山,可那山上的老人,也倔着性子,辭了那道觀觀主不幹,改了那規矩,自此大道觀沒有出入世之分,也沒了那觀內師徒之樂堪稱典範的二人笑談。

世人見得那大道觀下山的諸多弟子,見得那世道由亂轉安之中的遍地傳論學說的所謂真人,聽得那讀書人傳唱的《大道觀老道》,聽得那山間有鳥啼婉轉,青蟬頌唱,卻難見得老道真人露相,難聽得老人思徒心聲。

最遠是那遊子路,千山萬水,儘是彎彎繞;最難是那歸鄉路,一步一定,滿心滿苦楚。苦是思念切,苦是喉內哽還酸。

年輕僧人一步一定,抬頭看處,正有一絲線晃悠,喉內一哽就欲出聲,卻忍得雙目一酸,雙手無法再合十,腦中想起那慈祥面目曾說過一句話:“痴兒,要走便走,長大了就該出去看看,這觀內的老規矩啊,不適合年輕人,記得累了回來看看,為師哪日後天天就在這山間垂釣,戲耍那蒼狗之間,給你以絲線引路,我知道,你哪倘若回來,第一個一定想見到我。”老道撫須長笑,目送那昔日意氣重的青年下山,年輕人沒有回眸,也不敢回眸,當時他怕回眸看到老道眼中有不舍和心酸。

修真修真,修道修道,這“真”是為人之真,這“道”是人行之道,倘若佛尚能在情至心頭時雙手合十而念阿彌陀佛,那這佛算得什麼人,修道,習武,讀書,都得先做一個真人,這是老道教給小道的,此時當年小道,默流淚兩行,腳似千斤重。

老道心有所念,放下釣竿,起身走下步步台階,看見那個臉上亦有風霜刻印的當年人時,眨了眨眼,用手抹了一下臉,開口聲微顫:“回來就好。”

段豐喜,曾斷聲閉口修禪,豐學識武藝下山,如今見老人,淚落而喜。

老道走得快,雙手握住段豐喜的肩膀:“走,回我那小茅屋,我取些當年你愛喝的蓮子酒來飲,我給你說,那屋前的青棗我采了許多,正好一人還吃不盡,咱倆正好用來下酒。”老道拉着段豐喜的手欲上山,卻發覺拉不動。

思考了一下,老道接了一句:“大道觀的規矩我只留了一條,心存善。”

段豐喜淚過復喜,笑的一如當年,二人攜手上道觀。

……

大雷音寺,曾有天雷過而留聲,佛陀念經聲如春雷,繞樑三尺而不絕,此時十八羅漢之間,百千僧人之前,有一老酒鬼悄然而立,老酒鬼身前,有一掃地老僧放下掃帚。

“阿彌陀佛,佛結善緣,施主,屠刀已放下了嗎?”老僧雙手合十,面目慈悲,兩白眉隨風而起,飄至而後,像極了柳絮因風起的模樣。

見到此景,老酒鬼失笑,回了一句:“屠刀正準備拿起,老頭兒,我來這是感謝當年你給我種下的佛緣。”

老僧不言,嘴角掛起一絲微笑。

當年有一江湖人,為了拉回被仙人上身奪魂的兄弟,強行與仙人斗,走火入魔,一掌重傷了佳人,那佳人血激起了幾年前雷音寺賜予的一絲佛性,拉回了江湖人的神智,雖悲切交加卻無法挽回佳人的江湖人,大悲大怒之下卻成就了魔身,武學境界勢如破竹一般,超凡而近入聖。

老酒鬼念及如此,只是作悲憫相,雙手合十與老僧說了一句讓一些僧人如雲裏霧裏一般的話:“他娘的如來已來,真佛卻是在心中坐,自在觀自在,自己情在已自在。我當年不懂這些狗屁倒灶的道理,還只算個屠夫,今日來此地倒也不是欲見什麼如來,只是算是借昔日之花,敬今日之佛。你們當年讓我珍惜眼前人,實則眼前人哪裏珍惜的完,日日珍惜,夜夜珍惜,失去之後總會覺得不夠的,做了十分,臨了臨了也不覺有一二分。”

老僧亦是神色悲憫,口中念了一句佛號,“如來已來。”

如來已來,老酒鬼身後有一相手提屠刀,是西漠殺神,有一相是悲憫雙手合十,是真佛菩薩,有一相尚隱,卻依稀間能看清,是一個女子嬉笑嫣然的樣子。除去中間那若隱若現的女子相,那另外兩相無論是那殺神相還是悲憫菩薩相,仔細看去,面容同那老酒鬼一般,不尊佛魔,心中僅尊自己,佛也好,魔也罷,二相只為護她。

老酒鬼轉身,此次一來,已見真佛,拾起心中恨意,也暫時放下心中恨意,明了規矩,即已成佛。

老僧亦轉身,同那十八羅漢,那百千僧人共吟一句:“阿彌陀佛。”

人間尚有佛,佛可問天道,老酒鬼出了大雷音寺,本是有怒髮衝冠直上天宮的氣魄,卻念及一些沒有做完的事,幽幽一嘆:“做不得完滿便做不得完滿罷,我已入巔峰,已下巔峰。”

老酒鬼借佛相,已是世間罕敵手,可放下這巔峰氣勢亦是坦然,只見佛魔以及那女子再入老酒鬼體內,但溢散出幾點金光,灑向人間,其中大半留在了大雷音寺的某些僧人之上,老酒鬼又拿起懷中一壺酒,痛飲一口,砸了砸嘴巴,一路往東,西漠事已了,西楚事未完。

……

西楚有一孤墳,有一破屋,有一女子地下卧,有一男子悔意濃。

老酒鬼在孤墳旁放了一壇酒,泥封尚未拍開,老酒鬼想起當年的女子,嘴角不禁掛起一絲苦笑。

當時為何會和王安山一道走上一截,追根尋底,那青姑娘有她當年的幾分氣韻應該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至於那王安山向那葉令曇如何討過一場公道,那昔日武榜第六有過怎樣的風流事迹,從來不想關心半點,畢竟這麼多年的江湖和朝堂走來,老酒鬼見過的風流人物,莫非還少了?

當年事哪,這世間最醉人的事莫過於當年憾事,那一襲青衣,為了不讓走火入魔的自己大造殺孽,攔在當時神志不清的自己之前,去他娘的守心底那方寸之間的心靈,自己只記得當時氣急攻心,又險些被自己兄弟打得氣機渙散,暈將過去,再醒來時,她就躺在自己懷裏。

你原本可以擋我一擋的,為何,為何到那時還是不忍心傷我?老酒鬼眼角沒有淚,但濕潤通紅,口中有股血腥氣難以遮掩。

“我若死,卿可否自顧?”當時那一襲青衣笑着看向自己問的那句話,險些讓自己痛煞肝腸。

我可以不要這武學境界,我可以拋下我曾有的抱負與當年的功名,我也可以放下屠刀不復入西漠,但連你我都沒法擁有了,我還能怎麼樣呢?

老酒鬼拚命搖頭,他給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天下人的性命千千萬萬,又怎有你半分重?”

她笑着搖頭,嘴巴張開卻無聲,老酒鬼當年能看出她想說的那個詞,“獃子”。

是啊,我只是一個獃子,但是你心懷大善,我便行善罷,我走遍天下,大江南北,未曾提刀行過什麼屠戮之事,像宋笑笑這樣的人,我何止僅救過一個了?陳晨那小子背負了楚國的氣運,我便帶着他遊歷,這人間事人間了,最後為西楚守住這點氣運后,我可能就有些累了,我上天宮把我兄弟解脫了,就入那天門,為你向天問個公道,如何?

老酒鬼坐在墳前,想了很多,但最後放下那一壇酒離開的時候,他腦海中卻只有四個字,我想你了。

老酒鬼很想喝一口當年的酒,腦中默默思索,那酒卻還是不肯喝,因為還在人間,喝了,就再也沒有挂念了。

這世間哪來的那麼多風流,所謂風流則必有大悲大喜,而大悲往往更襯風流,這人間潮頭有什麼好站的,我寧願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有你足以慰平生。

老酒鬼看着那孤墳,眼中似乎有當年的笑靨如花,那鏡花水月,始終有人不肯醒,此時老酒鬼身後僅剩下一相,那女子溫婉,笑意分明。

……

青棗下酒,在這涼秋里端的是一大快事,段豐喜只是笑着,卻不出聲,眼睛看着老道的面龐,聽着老道說起這些年道觀里的趣事,時不時的碰碗一飲而盡。

“豐喜,你修這閉口禪,是為了向誰問話?”老道閉眼,深呼吸一口,吐出一股濁氣,氣濁,則沾人慾,此氣為怒。

段豐喜知道老道的火眼金睛,也不願欺瞞老道,所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然後抬頭看了看天,用手沾了沾蓮子酒,在桌上寫了四個字:“憑何有仙?”

老道心有所感,應是為了當初的那個女子,多少男子有恨有悔,都是心底的那抹倩影緣故。老道已有幾分醉意,只微微扶額:“我不知道心中有牽挂的女子是什麼感受,但是此問當問,當用最直接的道理來問。”

段豐喜點頭,他來此就為了告訴老道一句,我得走,非走不可,他來時一直怕老道不答應,而如今聽到老道言語,只覺得心中鬱結解開了不少,醉意上心頭,鼾聲漸響。

老道失笑,然後認真的看着段豐喜的面龐,想起了更久之前的那個調皮的小道士,於是輕聲道:“就算要問,也得有人一起問,人抱成一團,那氣兒哪,才足夠。”老道又飲一碗,眼睛就盯着段豐喜,在他眼中,和自己最關懷的這個大弟子在一起,就是這人間最大的趣事。

閉上了雙眼,老道用手輕撫在段豐喜的頭上,氣機牽引間,他看到了昔日舊夢。

十年前的那人,應是半殘魂魄,一半是那天上仙人,另一半則是那被奪魂的其人本身,氣機幾乎完全渙散,僅是憑着一絲執念存於人世間。

女子在觀內笑意濃,自己的大徒弟在觀外耕着自個兒弄得一個小菜園,那人就這麼步向道觀。

段豐喜感受到了來者不善,放下那耕鋤,問了一句客從何來。

那人僅是用手指了指天,然後上前而戰。

其餘的老道已是不忍再看,那女子死的坦然,一直看着段豐喜,嘴角笑意仍濃,在身死之前這世間最挂念的,不過那肯與自己廝守的男子。

這世間女子,是那陰陽之陰,柔腸百轉;世間男子,是那陰陽之陽,外剛而護陰。於是世間多有女子動人而死,為竊心者容,有男子擔負通天功力,亦敢坦然向死,陰陽之間,是大無畏。但那陽中一點陰和印中一點陽,自也是有那一二例外,世間萬法,皆有例外,正是那例外之人,例外之事,才有了璀璨星起的江湖。

“人間氣運,天上取得如此坦然么?”老道輕語,其道袍無風已自起,此時老道望向屋外更遠,望到了西楚更西的那雲間天宮,望向那一扇若隱若現的登天門:“天上知人間有老道段淳罡乎?”

老道已不老,眉間有戾氣,胸懷一問欲問蒼天。

……

天宮之上有天人,天人之側,有怨氣重。

軒轅策眉皺的很緊,身體顫抖,在其一側,是諸多天宮之上的門徒或供奉一臉擔憂。軒轅策大手一揮,眾人如浪潮退卻般,退出了大殿。

此時,眉頭方展,軒轅策眼前有了一個與他面孔完全一致的清影,只是那清影滿臉怒容,隱隱之間有着鎖鏈透過清影全身,而軒轅策卻一臉坦然。

“別這樣看着我,你得知道,在你沒有完全融入我之前,我不會讓你散去的,否則我怎麼讓這具身體真的聽我的話?”軒轅策黑袍隨風起,笑中有譏諷,也有幾分憐憫。

那清影冷笑:“我兄長有一刀,可斬天人,相信我你見到的時候會十分頭疼的。”

軒轅策右手的食指與拇指輕輕搓動着,譏諷一句:“守天門人,也算天人,我倒要看看凡夫俗子如何斬天人。”

清影似用手指記人,似自言自語,也似對軒轅策的反諷:“是啊,凡夫俗子,從幾十年前開始,有一筆賬同李家兄弟有關,雖然李公羊之星宿黯淡,尚有南唐武才李公義,關於我自己更不必說,老屠夫的刀從來沒讓弟兄們失望過,至於我之後,你十年前的慌張佈局,導致自身氣運大失,向那女子身上強行“借”來的運勢,也到了該還的時候吧。”清影輕輕皺眉,那鎖鏈透魂魄之深,還是讓人頭疼欲裂。

“沒有聽過,我觀他們,如螻蟻罷了。”軒轅策搖頭,似是覺得那清影有些討厭,用手輕招,將其灌回自己身體裏。

忘了是多久之前了,這天下本來就是天上人眼中的棋子,偶然之間卻發現這棋子之間居然互不攻伐了,開始看向更高處,開始看向那一扇凡人無法觸及的通天門,這天下之人好像自成了一方,有了下棋人,開始與天人博弈,於是才有了自己的下凡攻伐。

還記得當年那人讓自己下凡時說過的一句話:“你是我的棋,你得讓人間有天人勢,得讓那些個人知道,人不可與天斗。”

軒轅策閉眼而思間,似想起了那個據說是天上文曲轉世的黑袍老者李公羊,和天上武曲下凡的半面面具遮面的南唐武才李公義,惹得自己身後那人大不快。

那可憐的女子才最無辜吧,甚至都還沒有讓自己下凡,就被天上一道旨意,由那天宮中凡人除去了。

笑聲漸起,似嘲諷與天爭鋒的螻蟻,也好像在可憐某些可憐人,或許那個可憐人,就是他自己。

……

南唐觀星閣,坐在這裏的已經不是故去的黑袍老者,李公義站在那,看着觀星閣內的繁星點點,想着兄長給自己說過的話語點滴。

當時我的確有些怨恨兄長沒有護好她,但自己怨怨就罷了,你們這些所謂天人,有何資格,來參與我家中事,我李公義有一意境,喚作天問。

此時閣內無風,卻隱隱間有飛葉起,李公義閉眸,睜眼之後,李公義已超凡,氣勢卻在不斷攀升,王兄,聽說你有一問,恰好我也有一問,不知你何時問天,問這一場公道自在人心。

那江湖兒女呵,是當江湖死,可當日勾得自己心腸去的那個女子,又怎地是死天道了?那些人,天宮之上有苟且的奴性之人,那就讓我李公義,讓你們看看何為人間自有錚錚鐵骨,江湖仍有武才通天。

李公義曾入江湖,卻沒有讓他的蓋世風華給想展示的女子看的機會,所以他恨了自己認為懷了一己之私,想要輔佐帝王統天下的兄長許久,恨他為何沒有護好那個女子。但後來,他發現原來自己錯了,我的兄長,只能由我來恨,由我來嘲,你們這些所謂天人,有何資格?

半面面具之下,那蓋世風華已難遮掩。

佳人柔腸轉,故使英雄淚滿衣襟,道不盡,這許多愁,江湖兒女便作那一江春水,向天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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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雜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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