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樞之客(三)
第二日晨里,紅熒來傳話,臨鳶邀我同他共進早餐。
唔,生平第一次同美男子一起用膳,有那麼點兒激動,有那麼點兒緊張。
他吃飯的動作極為優雅,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一幅怡人畫卷。竟叫我這個吃貨一時忘了動筷子。
秀色可餐,大抵就是說的臨鳶這樣的人。
“妙妙姑娘不吃飯,可是這菜色不合口味?”
他的聲音極為細膩,像是將將升起的初輝,憑帶一股透人的暖意。
“唔”,我被他盯得心虛,咽了口唾沫,“沒……沒有。”總不能告訴他,我因垂涎你的美色,才忘了吃飯。
於是我瘋狂扒拉好幾大口薏米粥,等粥都到了嘴裏,才發現,燙……於是吐到了另一個空碗裏,拿涼茶漱了幾漱,又吐進那個碗。
我正做着自己的事,便聽臨鳶溫言細語道,“我已託管家徵向張府遞了拜貼,初次登門也不好空手去,在下尚不知張夫人喜好如何,還請妙妙姑娘幫忙參詳一二。”
臨徵是臨府管家,我沒見過,本以為會是個慈祥隨和的中年大叔,結果是一個器宇軒昂,一臉嚴肅的黑面俏兒郎。他有個特點,就是怕麻煩;而我有個特點,是招麻煩。可想而知,我同他屬於氣場不和,相看兩厭。
臨鳶說話間,臨徵已領着幾個小廝將精心準備的禮品呈上。
我心不知我那位“堂姐”的喜好,卻還是裝模做樣臨近瞧了瞧,看見他呈上的禮品不覺眉心一皺,只覺得好生無趣。
我不禁蹙眉,正想開口品評一番時,就聽到一個頗為得意的口吻道,“宣城諸葛筆、徽州李廷圭墨、澄心堂紙,婺源龍尾硯,都是難得一見的上品。姑娘覺得在下挑的禮如何?”
我撇一撇嘴,見那人人高馬大的,又黑着一張臉,定不是個好惹的主兒,遂將本來要說的話改得委婉了些,“臨府的東西自然不會差,只是我堂姐一介婦道人家,鮮少書畫,這筆墨紙硯……恕我直言,再好,也只能有一個用處。”
大抵是我話太多,他顯得有些不耐煩,“什麼用處?快說。”
我瞥一眼臨鳶,他將將用完膳,正一旁閑閑漱口,呃,好似這事兒跟他沒關係似的。我在臨府本來就不招人待見,如今要是連管家也得罪了,會不會日後連廚房都溜不進去。
我正思考着說實話的後果,臨徵又催促,“講。”怒目圓睜,一個字被他說得有種怕人的感覺。
因着他的語氣,我的氣勢登時就弱了,頭低了些,聲如蠅蚊,娓娓說道,“眾所周知,我堂姐是生意人,得了筆墨自然是拿來記賬,如此就有些暴殄天物了。”說話時還不住地扣着手指,我妙矢生平沒怕過什麼人,今日卻對這臨府一個家奴生出了一丟丟怕森森的感覺。
餘光小心翼翼地朝臨徵瞟了瞟,只見臨徵雲袖一罷,冷哼一聲,“不識貨!”
呃,好大的脾氣。
我一臉求救模樣看向臨鳶,他將將漱完口,接過紅熒遞上的鮫綃,正細緻地擦拭嘴角的水漬。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問,“怎麼了?”
我硬着頭皮道,“筆墨紙硯作禮不適合。”
臨徵頗為不悅道,“她說我挑的東西不好。”
臨徵嗓門大,我說的,臨鳶大抵是沒聽見。所以他問我,“既然如此,那便煩請姑娘替在下挑幾個合適的物件作禮,改日好登門拜訪。”
我有沒有看錯,他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有幾分同情的味道!給我一種我要倒大霉了的不祥預感。
“好。”我應下,內心卻是捉急得很,劉溪慈什麼喜好,我哪裏曉得。想來想去,今日還得鑽一回狗洞不是,至少先去找張夫人對對詞兒,免得到時候露餡兒。
我正思忖間,聽臨徵抱怨道,“跟這丫頭掰嗤了半天,口乾舌燥的。”便拿起一碗,咕嚕咕嚕下肚,末了評價,“今日的粥熬得不錯,夠稀,我喜歡。”
我獃獃地怔在那裏,那一碗是,我剛剛吐出來的……
當下,一屋子的人忍俊不禁。
臨徵雖只是個管家,但他從不在臨鳶面前自稱奴才,這關係可想而知,所以那一屋子人也只敢忍俊不禁。
而臨鳶大約是為了保全臨徵的面子,一張臉似笑忍笑,極為難看。他滿含情緒的眼看向我的時候,我裝傻看向了天邊的雲彩……
待夜幕完全臨至,我就着狗洞摸去了城南張家。
城南張家倒是不難尋,一直向南,若是見到一簇宏偉的建築群,那便是了。
我停在一堵白牆下,約一丈高,上覆琉璃瓦,牆頭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正中一個月洞紅漆大門虛掩着,門上黑色匾額上書“張府”兩個燙金大字。
我道明來意,有小廝領我入門。
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房舍,一明兩暗,裏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有琴音隱約傳來,院子裏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別成一番雅緻景色。
尋着琴音,湖心涼亭里,有素指撥弦,有琴聲悠揚,如高山,如流水,潺潺錚錚,聽者如臨自然仙境,使人心曠神怡。
心下道:原來劉溪慈是個好琴的人。
一曲畢,她才注意到在一旁立了許久的我,“你來了。”
我朝她笑笑,也不拘禮,走到她近前坐下,“姐姐好琴?”許是因着這個稱謂,她看我的眼神有些詫異,我忙添道,“你不介意我叫你姐姐吧。”
她溫婉一笑,嘴角的弧度剛剛好,“不介意。”她替我添了杯茶,朝我的位置推近了些,“妹妹趁夜趕來,可是有事?”
直達主題,她的性子我喜歡。也無需同她見外,我道明了來意。我只告訴她我叫妙妙,至於我同臨鳶的那層可有可無的關係,我隻字未提。
閑聊間,我抬手剝動一根琴弦,音色絕妙,一時好奇,“這琴音好特別。”
她替我解釋,“它喚作綠綺,漢時,梁王為求司馬相如一賦以其相贈,內有銘文曰‘桐梓合精’,即為桐木、鋅木結合的精華,才會有如此卓絕的音色,乃是一把絕無僅有的傳世名琴。”
“原來如此”,靈光一閃,“臨鳶公子叫我替他尋禮物,一時半刻我也尋不到合適的,不如……”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厚臉皮繼續,“不如我將這琴帶回,改日再還予姐姐。”以她的琴來給她送禮,確實是過分了。
我飛快地瞧了瞧她,她亦面露難色,想來這琴的確是十分貴重。為自己找台階,乾笑了兩聲,“姐姐莫要當真,妹子隨便開個玩笑而已。呵呵。”
不料她卻將這琴以絲綢包好,置入琴盒,起身拿到我面前,看着琴的眼神滿含不舍,一些難以言說的情愫噙在眼角,看不分明,“這琴乃是我一摯友所贈,你一定要小心保管。”
我抿嘴一笑,接過琴,立馬拍胸脯向她保證,“琴在人在,琴毀人亡。”
是夜,她遣了馬車將我和琴一道送回了臨府。
後來我才知道,她緊張那琴,並不單是因為那琴名貴,而是因為送琴的人,他叫做蘇逢生,是一位青衣名旦。
若說我同蘇逢生之間有什麼,那也只能是一段莫名其妙的糾葛,莫名其妙地,我想不出來是為什麼。
許久以後我才知道,我是被人整了,整得很慘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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