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修巨帙文人皆驚心 絕奢望痴官染痰瘋
乾隆要在熱河過冬,紀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籌辦《四庫全書》。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禮部、翰林院、都察院、國子監全體閣僚大臣和各司堂官,連着十天會議,說明乾隆“稽古右文”的聖意,佈置征書籌辦事宜,下令各部除常規例行部務外,所有人員全部到文淵閣分檢圖書,又令奉天故宮、圓明園管事、內務府,速將文溯閣、文源閣和避暑山莊文津閣,所有圖書原封原裝運往文淵閣,以備輯校。與會除了官員,還有一百餘名致休文臣、京師直隸名流碩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編修也都來“恭予盛事”。紀昀也真不畏煩難,白日主持會議,徵求與會人意見,晚上就在軍機章京房裏寫節略條陳及各種建議,一份上奏乾隆,一份發邸報,一份交謄本處,謄發十八行省所有督撫、提督、將軍。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餓了渴了就着點心到侍衛處吃胙肉,喝點茶就又去辦事。乾隆雖然遠在承德,卻每天都有硃批聖諭給他,都是夜間寫了,用八百里加緊,限午前送到紀昀手中,憑回執繳旨,除了每日送一枝人蔘過來,還特旨令太醫院派三名御醫輪流在紀昀跟前,有病醫病,無病防病——自有清開國,皇帝待臣子如此優遇聞所未聞,那紀昀越發勤勉,連去東廁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見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個月,各閣圖書彙集,修書館址、校閱謄錄人等的辦差規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諸項事宜無不妥帖,又密密麻麻寫了一份萬言奏摺,親自謄錄著人快送承德。此時,編纂《四庫全書》的事已經成了轟動朝野的事。
“紀昀能辦事,能吃能幹能熬,十分難得!”乾隆接紀昀摺子。當晚宿在高佳氏房裏,就着燈細細讀了,用手撫着紙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還肯自己謄摺子,字寫得一筆不苟!可見其忠忱之情啊……”高佳氏給他端來一大盤子哈密瓜,還有一盤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着瓜瓤,笑道:“那是皇上親自選拔的人才,還錯得了!不過我也聽說他愛吸煙,喜歡作踐人,像個能吃能喝的粗長工。如今主子待見他,聽說見人都不大理睬,主子見他,還要提攜教訓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裏笑着聽,見是這話,立時斂了笑容:“朕該怎樣如何,自有朕的道理,這種事你還插口,不怕處分?紀昀這一個月辦的事,換了別人一年也未必辦下來。他累極了,禮數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長工?那些不會用長工的才嫌長工吃得多呢!山東頭號大業主吳老秀才招長工,第一關就是比吃烙餅,吃不進二斤乾麵烙餅的不收!”
他的話雖不疾言厲色,卻說得鄭重深沉。高佳氏頓時臉一紅,忙福一福,說道:“我說錯了,那是女人見識。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從不敢說政務。主子您得體恤我這沒心眼的——不的下回紀公進宮,我隔簾兒給他蹲身賠不是,成么?”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惱了拔腳去了,聽她說得可憐兮兮,一笑說道:“你上他下,你滿他漢,你女他男,背地說話,賠什麼不是?歷來后妃太監干政,沒個不把政務弄得七顛八倒的,朕要聽你方才的話,給紀昀沒意思,不就錯了?祖宗這個法則,就為防微杜漸——給朕磨墨,朕還要再坐一會兒。”高佳氏頓時一顆心放下,雙手捧過一方端硯,半側着身子磨墨,乾隆見她怯生生的,也覺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幹的,我在山東賑災,見過吳老秀才開革的一長工,一腳能把石滾踢得豎蜻蜓似的立起來,讓他去割麥,還不抵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高佳氏笑道:“上回省親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個,是個大飯量,人家編了個口訣,說‘大肚漢,大肚漢,能吃不能幹,一頓吃了兩桶飯,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世界大了,什麼樣人都有呢!”
乾隆聽了格地一笑,琢磨着這個口訣兒“能吃不能幹……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漸漸笑得渾身發抖,手中的茶杯也傾得半斜,說道:“這個詞編得有趣!這樣的臣子朕也不要——笑出一身汗來,好輕鬆!”他站起身,兩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盤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高佳氏忙又跪着替他加一盞聚耀燈。在橘黃色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下,乾隆顯得格外氣定意收,拉過紀昀的奏摺本子,在後邊敬空處寫道:
文人著書立說,各抒所長。或傳聞互異,或記載失實,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觀,原不妨兼收並蓄。即或字義觸礙,如南北史之互相詆毀,此乃前人偏見,與近時無涉,又何必過於畏首畏尾耶?朕辦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於天下,豈有下詔訪求遺籍,顧於書中尋摘瑕疵,罪及藏書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諭后,仍似從前畏疑,不肯將所藏書名開報,聽地方官購借,將來或別有破露違礙之處,則是其人有意隱匿收存,其取戾轉不小矣!此批謄清轉張廷玉、鄂爾泰閱,即行明詔頒佈天下周知。欽此!
寫完在燈下又瀏覽一遍,滿意地說道:“你這墨不但香,還帶着寶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紀曉嵐一筆好字,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筆另拉一張紙,寫道:
諸事既備,爾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於三日。任事都不必去理他。勞乏過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補些。着人賜些當歸與你,雞湯熬好,每晨服用。朕盼下次見爾,仍舊武人氣概,燈下又及——長春居士
從懷中取出一方小璽,鈐上了,交給太監,說道:“叫傅恆過目,立刻發紀昀!”
次日上午辰時,明詔已到紀昀之手。皇帝關懷,情辭懇切,剛上一點乏意的紀昀立時又全無睡意,督着上書房、軍機謄本處的吏員立即發往各省,因思兩江浙閩等處民間圖書最多,又趕着給尹繼善寫信,和着詔旨一同發出,自忙到天色斷黑,嚼了一盤胙肉,喝了一杯釅茶,然後倒頭便睡,頃刻之間軍機章京房已是鼾聲如雷。
五日後明發詔諭即到南京,尹繼善當庭拜了黃匣子,打開詔文讀了讀就放在一邊,叫人去請巡撫范時捷、布政使道爾吉過來議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寫得不長,前頭報聖安,寒暄數語,後邊切入正題:
茲事浩大,仆惟竭愚公之志耳,兩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圖書插架琳琅者不可勝計,散征民間版籍,正宜借重吾公。公原命赴兩廣之任,今上已有兩番詔諭駁回部議,以資熟手。萬不可存暫任之心,怠忽輕易,則必失聖望。惟征書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愛,或畏懼后禍,此亦不易強索,惟以善言導之,規以聖意勸其慨借,善本宜購者以金贖,余皆以印信借據用后璧還。此亦清風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從事,所慮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意體察人才,薦之庫館備用,匆匆無任感激。
看罷方折起頁子,即見張秋明甩着步子進來,十分利落地向尹繼善一躬又一揖,臉色又青又白,一絲笑容也沒有,逕自站在籤押房當央,說道:“司里差事弄不下去了,請制台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繼善翻起袖裏子,雙手捧詔書小心翼翼放進匣子,又把信折起塞進袖子,看也不看張秋明一眼,說道:“——所以你又來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塊臭膏藥了,貼上要尋我的事了?”張秋明冷笑道:“制台是江南王么!有您撐腰作對,下頭人誰還聽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橫身兒和我們屬下打彆扭,這何苦呢?再說,‘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門主辦,如今下面廳里的司員都徑直向您彙報,把我這按察使倒撂在一邊,今年刑部的案匯叫我怎麼寫?”
尹繼善看着這位整日尋事的下屬,半晌突然一笑,說道:“你天天來說‘一枝花’,其實當初這案子最早是交給你的,你沒有理嘛!我忙極了,只想告訴你,你沒有一個字說對了!這是總督衙門,所有江浙兩省的軍政、民政、財政、學政、法司,沒有我不能管,沒有我管不到的。你是聽參的人,還是本分一點,曉得一點上下之禮。從明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攔在儀門外——真奇怪,我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來做臬司,想起來就羞死了!”自從上次當眾齟齬,這個張秋明突然變得瘋了一樣,三天兩頭來纏尹繼善,有時連會都議不成,尹繼善也只是耐着氣兒冷冷打發他回去,今日第一次發作,連一句髒話也沒有,卻字字如刀似劍,若冰若霜,旁邊站的戈什哈都聽得心裏發毛。張秋明也被他激得打個愣兒,說道:
“你——?你不見我?就是張衡臣,他敢說這話?”
“他不敢我敢!我立時要見巡撫,藩司們議事,你請駕吧!”
“我不走!你侮辱士大夫!我要辭職!”
“你就是這一套。我看你少來我這裏,多去瞧瞧郎中,恐怕你有失心瘋病兒。”尹繼善冷笑着起身端茶一啜,拔腳就走,頭也不回說道:“我到西花廳議事,張大人願走好生送,願留好生看茶,不許慢待。他有病!”眾戈什哈一個個繃著臉暗笑,紛紛答應領命。張秋明氣得癲子一樣,口中叫着:“你小尹才有病,你才發瘋!”一邊向外撲,早已被兩個戈什哈架着拖回來,往椅子上一搡,道:“您大人安分着點,別叫我們做下人的難為!”
此時恰范時捷、道爾吉從儀門進來,後頭還跟着剛從北京趕來的劉統勛、黃天霸,道爾吉前頭先導,揖讓着劉統勛進月洞門,聽見這邊嚷嚷,都偏過頭來看。尹繼善已走上花廳台階,又回步來迎,笑道:“那是個官場失意、痰迷心竅、百葯不入的人,理他做什麼!前腳接傅六爺信,後腳延清你們就來了,好快的腿子!”劉統勛知他說的是張秋明,便隨着走進花廳,落座接茶,說道:“在承德皇上召見,說起過這人,皇上說,隔山拜佛不敬佛,到他當宰相,無山可隔,就好當曹操了。把他貶到廣州九品縣丞待選,重新拜起!”說得眾人都笑。尹繼善見黃天霸垂手站着,指座兒道:“天霸已是天下第一名捕,還和我鬧客氣!”黃天霸才揖手斜簽著坐在一邊。
“紀曉嵐這一次算是造起一個大聲勢,他大不易!”范時捷是個一喝茶就出汗的人,摘了大帽子揩着前額道:“不過我心裏還是犯嘀咕,天下圖書都收,都用車送北京,怕紫禁城也盛不下。還要看,要刪要改要校要編,那是多大一部《四庫全書》?”劉統勛笑道:“那是你讀聖諭讀得不仔細。不是見書就收,是要珍版秘藏,不然,北京城騰空也盛不下。饒是這樣,文淵閣里現在書堆得已經沒有插腳地方了。”尹繼善用扇背輕拍手心,莞爾一笑,說道:“這部書大得很了。我粗算過一筆賬,修編學者沒有三百人,繕錄人少了四千,沒有二十年工夫此事辦不下來!什麼《永樂大典》,又是《古今圖書集成》,比起來都成了這個——”他伸出小指甲掐了一下,又道:“不過咱們還說咱們的正經事吧。天霸,你見過這裏巡捕廳江定一沒有?”
黃天霸聽他講說,修一部書要費這麼大精神氣力,心裏正驚訝嗟嘆,被這位思緒敏捷的青年總督兜地一轉問到了案子,怔了一下才道:“標下已經見過江頭兒,還有馬總頭也見了。這個案子江頭兒只打外圍,真正進‘一枝花’風水地里蹚的,全是退休的老衙役。當初離南京我還心裏彆扭,後來越看劉大人和尹大人的決斷,真是人神不測!‘一枝花’現在燕子磯、老故宮、虎踞關和玄武湖北機房屯四處香堂,有香眾約兩千三百人上下,靈谷寺南屯舊五通廟處設有一座總堂,總堂管着全省十三處香堂,南京的四處只是代管,總共有在堂徒眾一萬四千名。敵情就是這樣。”
“‘一枝花’呢?”劉統勛邊聽,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搜索着什麼,問道,“這些香堂里都有我們布的眼線么?”黃天霸道:“總堂和南京各香堂都有。下面縣裏有的有,有的沒有布線。有的縣香堂只初一、十五聚半個時辰就散了,詭秘得很。燕入雲再三打聽,他也真費了心,‘一枝花’似乎確實不在金陵了。他心緒很壞,找不到‘一枝花’想自殺。也要防他訪到‘一枝花’后通敵逃走,我兩個太保跟着他就為防這一手。朱紹祖和梁富雲都是精幹人,失不了事的。”道爾吉已聽過江定一彙報幾次,略知案子頭緒,便道:“像燕入雲這樣的,乾脆補進你的太保裏頭,有功名繫着他,就不會跳槽兒了。”黃天霸笑道:“爺不懂江湖裏的事,十三太保變了十四太保就不香了。像燕入雲,也是無可奈何才跟了我們。與其用功名誘,不如鼓動他報仇,殺胡印中來得實在。但也可用功名虛誘一下,我還想請示延清大人能否接見他一次?”劉統勛道:“我們就不用見了吧。待他立功之後再見如何?”
尹繼善知道劉統勛是自矜身份,想想也有道理,又怕黃天霸失望,遂道:“不妨先委他一個千把總,且在你底下辦差。待這案子有了眉目再見他不遲。他現在還是個沒有身份的戴罪囚徒,善聽善見,於朝廷體面有損。”劉統勛道:“元長,照天霸方才說的,江南省匪情已經清楚。我看可以動手剿了。只是點點線線的太多,要一齊動手,一夜之間全部拔除,單靠巡捕廳是不成的。我看可以讓天霸主持,駐江南各地綠營兵來一管帶,會議一下,同一日動手,這樣可免消息走漏,元長以為如何?”
“這個不必。”尹繼善兩個鐵胡桃在手中刷刷地轉着,沉吟道:“‘一枝花’在各地香堂原都有明擺着的,不過仗些邪道法術,或驅鬼逐狐,或跳神祛疾,哄着愚夫愚婦入會。這一萬多人斷不能按逆匪對待。不小心激出大變,反而更不美。我贊成全省同時行動,但最好不要開會,用我的令箭。咱們商量好了,某日某時同時發往各縣,只叫駐軍戒嚴待命,還由各縣捕快去,只把各香堂為首的緝拿起來,出告示令其餘入會人到官衙自省首告,他們攤子壞了,再窩裏炮,沒有個能再藏身作亂的。南京這幾處聲勢可以大些,動一動兵助威,香堂里要緊徒眾一體擒拿,然後取保待勘。不然監獄就擠不下了。”他拉開壁幕,口說手指,哪一處關防由哪一部行伍負責,何處關隘道路應如何設卡,都一一指示詳明,笑道:“延清來信,我就想這事了。只要一開會就走漏風聲,這種事要迅雷不及掩耳去做,又要持重有節,平平和和地辦。太平了多少年,一下子各地大兵進宅,各城戒嚴,平空添些戾氣出來,於人心不利。延清兄您看呢?”
劉統勛欽佩地看着這位氣度雍容的總督,剛進中年的年紀,卻早已開府建衙,十幾年任方面大員,兩代皇帝對他榮寵不退,笑道:“替你地方想得不周了,元長請諒解。這個策劃我看無可挑剔。天霸,學着點,過去有個李衛,是緝盜總督,政治上肯采人言,自己卻粗疏無學,元長這是從經書閱歷里得的大道大學問,你不容易!”尹繼善道:“身在此處,不得不然。江南是朝廷的糧庫、錢庫,又是人文盛地,要越太平越好。天霸,出力的事交給你了,延清公和我坐鎮總督衙門,專等你的捷報。這個差使辦好,我和延清合折保你個副將!”
“謝尹大人、劉大人抬愛垂青,劉大人的訓誨標下都銘記在心裏,永誌不忘!”黃天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更是激動,“黃某是一個開鏢局走江湖的,能得二位大人如此知遇之恩,萬刀加身不足為報!只是如此一辦,標下深恐易瑛等人畏懼網羅遠走高飛,將來緝捕不易。實是終生之憾!”“這個不要緊,”劉統勛目中幽幽閃着綠光,格格一笑,說道:“在承德我向皇上懇切地奏過。皇上說,‘穩住大局,拔掉江南大患,比什麼都要緊,你拆了她的廟,她就得當走方和尚!世上事有的怕打草驚蛇,有的就要打草驚蛇!朕就要看這女人在這一朝能弄出什麼名堂。朕要活的“一枝花”,瞧她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妖精!她沒有根子,充其量不過是個逃犯,哪個縣的衙役都能辦了她!’聖上有這旨意,我們可以放膽做去。”
幾個人聆聽乾隆的話,早已都站起身來,尹繼善道:“聖慮高遠!就照這旨意,咱們儘力而為。”劉統勛笑道:“你們還有事,我不再打擾了,和天霸我們回去合計一下,再來請你的令箭。”說罷辭出去,因見張秋明背着手仍在籤押房裏轉悠,劉統勛招手叫過戈什哈,說道:“告訴張大人,尹繼善留任南京總督,不去兩廣了。見面日子有着呢!請他回府,不要擾亂公務,實在想不開,到驛館來見我劉統勛。”說罷向送行的尹繼善一揖去了。尹繼善也不理會困獸一樣紅着眼盯自己的張秋明。道爾吉打心底里膩味張秋明,一落座便道:“這種人在我們蒙古叫老牛皮筋,什麼樣的寶刀都切不斷的,部落里出這麼個痞子,老人們一商議就砍死喂鷹去了。和他客氣什麼,皇上有旨意叫他去當縣丞,我明天就給他放個缺,掛牌子叫他滾蛋!”
“漢人也有叫痞子,或者叫滾刀肉。”尹繼善絕不生氣,擺手請二人坐,笑道:“器量也是本領,還是等着部里票擬來了再說。”范時捷道:“說怕他去尋劉統勛的不是,那太失金陵官場的體面。”尹繼善道:“劉統勛一輩子專門對付這種人,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他真敢去,未必能像我這麼客氣——咱們議一下征借典籍的事吧!”
范時捷吁了一口氣,總督和巡撫不是上憲下屬,總督偏于軍政,巡撫則偏於民政,徵集圖書當然是他的差事。想了想,說道:“我自問才力,斷然不及元長萬一,所以還是唯你馬首是瞻。征書已是天下皆知,但各省都還沒動,一是借,是書主自己來報,還是官府去登門借,‘借’就有還,借據怎麼打,誰打?借來書交給誰,又怎麼交,將來怎麼個‘還’法?有的是珍版,借要有押金,購要有購價,這書價怎麼評,怎麼量,銀子從哪項開支?還有,哪些書征借,哪些書不征借,也都要有個細則章程,高低寬嚴都要得宜。這件事看似容易,辦起來棘手煩難呢!”“老范說的是。”道爾吉道,“比如我,已經有信兒,票擬離任出缺。沒有章程,連銀子也不敢批,批了我再一走,就變成了虧空。有些書是很值錢的,賣到萬金以上的宋版書我都見過,還有個古董鑒別的事兒,該由誰來辦。我說心裏話,制台不妨委員直接到藩司,專辦這差使,要怎樣我都沒有說的。要依着我的本心,寧可等,等別的省,有了成例,我們也好辦。”范時捷笑道:“老道怕虧空啊!現在早已有人鬧起虧空來了,你擔心個什麼?”道爾吉道:“我也沒那個擔待,朝廷征書我來擔虧空,也沒這個理。”
“不要說笑了。”尹繼善看看錶,一笑即收,鬆快地透一口氣,“征書其實是件極難的事,因為是‘借’就有個兩廂情願的事,不能搜,不能搶,不能硬。可又不能軟。不然沒法向皇上交待。我同意等,等外頭各省成例。但等也有個學問,是獃子等燒餅,傻看,還是搭棚子歇着涼兒等?方才說了許多許多的繁瑣事,歸根兒是要有人專管。我看,江浙兩省各設一個局,就叫征借書局,各縣一個支局,專差專辦。叫他們慢慢琢磨章程,觀看鄰省有什麼成例,再聽朝廷有什麼旨意,我們進退就緩鬆了。”
這個“進退緩松”的辦法還沒詳加說明,范時捷和道爾吉都已透徹領略:這其實已經是個敢為天下先的行動。朝廷催省里,省里催局裏,不催,不過養活幾個閑人而已。辦得好,自然督撫藩台受褒揚,辦得不好,自也有地方委罪,兩個人悟到這一層,一腔煩惱皆化作烏有,頓時都眉舒意展。這其中有“雷聲大雨點小”的用意,更是彼此心照不宣,范時捷笑道:“罷罷,我是服了你了!明兒就辦!”道爾吉道:“就請范中丞委員,我也委個副手。不過‘征借’名目嫌着硬些,不如叫個‘採訪遺書總局’,下邊叫支局或分局,聽起來禮讓溫存些。”
“好,就叫採訪遺書總局!”尹繼善從諫如流,立時一口贊同,“這樣辦事就方便了。”他起身轉悠着,只是手中團團轉那鐵胡桃,眯着眼仍在深思:採訪遺書修《四庫全書》,屢次詔書他都細細讀過,“稽古右文”是文治第一事,能在裏頭有所建樹,是文人莫大功德。但說“採訪”,談何容易!庄廷櫳文字獄案是久遠了,朱方旦邪說一案波及不廣,也不去說。戴名世《南世集》一案才過去二十餘年,一道旨意下來,三百餘家文人禍從天降。雍正朝各派黨爭中文壇波起,又掀起汪景祺逆書一案,陸生楠詩案,錢名世諛頌年羹堯一案,查嗣庭詩案,更有呂留良、曾靜、張熙,逆書逆案,轟動天下、震驚朝野。雍正帝親自揮毫寫十萬餘言《大義覺迷錄》頒佈學宮,戮骨、斬首、凌遲動輒百數,僥倖活下來的錢名世,人雖免死,被雍正賜匾“名教罪人”懸之族門,每逢初一、十五,地方官來檢閱懸挂情形,這些事都是當今文人親眼目睹,寒膽未溫,如今又要征借,誰敢貿然“借書”給乾隆看?尹繼善還有更深一層的憂慮:他自己也是著聲海內的文人,江南風雅領袖,他的藏書樓里就有不少宋版秘籍。哪些該繳,哪些不該繳,一時也難決斷,有些書不檢閱一下違礙語,是絕不可交給這個紀昀的。深思良久良久,尹繼善抽着冷氣說道:“局子立起來,先請幾位老夫子把我們大員們的存書先看閱一下。把沒有忌諱的書先送上去。近人今人的著作尤要留意,有違礙言語的暫時一律不送。傷風敗俗的書該查禁的也要這個局來辦,文運關乎國家氣數,也是盛世之風貌,我不願江南官場出事情,也不願文場出事情,要給皇上幫正忙,不要幫倒忙。”
范時捷和道爾吉雖然不知道這一刻間尹繼善已動了這麼多的念頭,但從他沉甸甸的語氣中隱隱覺得這件事分量極重,歷來朝廷說話不算數,文網一張先誘后殺的例證范時捷見的比尹繼善還多。
劉統勛回到驛館,召集自己帶來的隨員和黃天霸的十三太保,就把總督衙門議決的事向下安排部署。要黃天霸主持詳定破案規劃,自己掌燈另坐一桌看當日從北京發來的廷寄內諭和邸報。先瀏覽邸報,說孫嘉淦和史貽直病重,已向乾隆上遺折,乾隆自熱河派身邊的御醫星夜回京診視,並帶恩詔加意撫慰。又說紀昀回奏各省征借圖書,奏請戶部撥專項銀款發省台資用,還有勒敏新到雲南銅政司,各礦今年採礦煉銅比去年增加一成,有旨調十萬斤精銅到南京鑄造制線,並命江西鐵礦局撥精鐵三十萬斤,亦交南京藩司,為兵部鑄二十門紅衣大將軍炮。又有劉統勛為黃天霸請功奏摺,旨意着交部議……接着看傅恆發來的廷寄,恰黃天霸一干人正議破案日期,計算各地文書到達期限,眾人七嘴八舌說得熱鬧,劉統勛不禁抬頭看了看。黃天霸忙道:“大司寇,擾了您了,我們到耳房去。”
“不用了,不礙。這邊還是機密些。”劉統勛無所謂地一擺手,“我插一句——本月二十六、二十七都可,只要機密——誰泄露,無論有意無意,我劉某滅他九族!”說罷又拆看一個火漆通封書簡,卻是訥親親臨刷經寺駐節大營,慰問大金川將士,會議來春進軍計劃,並請調撥過冬軍衣、軍被、油衣、皮靴、氈幕、磚瓦、柴炭、乾菜,連鍋碗瓢勺一干細物都開列成單奏上來。因見後邊有硃批,劉統勛忙坐直了身子,看時卻是:
轉劉統勛一閱。訥親差使終於上了手,朕甚喜甚慰,預備得把細些終歸是好,金川此役寧可慢些,決不宜復蹈敗轍。致朕蒙羞,訥親尚可治乎?此件亦轉尹繼善看,採購之事由他辦,錢從勒敏處調撥,劉統勛的軍機幫辦身分督他從速辦理。另告,岳鍾麒已移松潘,以川陝總督視事,歸訥親節制。欽此!
因見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忙戴上花鏡細看,是乾隆蠅頭小楷寫着:
皇后亦甚惦記汝,賜貂裘一襲,行將馳送。你小主子要一件民間百衲衣,你可代主子娘娘留心物色。
劉統勛想起那年元宵節前富察娘娘特意賜自己魚頭豆腐湯的往事,心頭一熱,眼眶一紅,忙又收攝心神,閉目思量着寫回奏謝恩,又想着孫嘉淦、史貽直同氣之情,也要寫信帶進京去。正打腹稿,驛丞已掌上燈來,眾人忙都住口,那驛丞一手提壺,往各燈盞里添油,口中道:“張臬台來了一會子了,坐在門房裏不走,說劉大人召他來的。大人們都還沒吃飯,要不要稍歇一會,見見張大人?我看他有點神不守舍的神色……”劉統勛立時勃然大怒,騰地紅了臉拍案而起,卻又按捺住了,說道:
“西耳房見他!”
驛丞答應着出去。劉統勛交待眾人:“按方才分的差使,拉開攤子各自擬出細則。回頭交我看。”一提袍角便出來,逕到西耳房來。卻也不肯失禮,鐵青着臉,陰沉沉吩咐上茶,問道:“老兄夤夜枉駕,有什麼事體?”說著,燈下細審張秋明臉色,只見他頰上薄暈潮紅,目光獃滯如醉,顧盼間頭搖身動,彷彿頭重腳輕的模樣,遂問道:“老兄是剛吃過酒么?”“不不不,沒有沒有!”張秋明一驚一乍說道,“卑職從不吃酒的,從不吃酒的!尹繼善才是最愛吃酒,還有范時捷、道爾吉,不但吃酒,而且看戲。南京的名角他們請遍了,有時在石頭城那邊,有時在莫愁湖——長江岸燕子磯一帶也常去!”劉統勛萬不料他如此饒舌,聽他還要繼續說尹繼善“吃酒”,辯解自己不吃酒,不耐煩地問道:“你來見我,就為說尹元長吃酒?”
“對,啊不!”張秋明閃着眼道:“我聽說大人叫我來的,來會議‘一枝花’的案子!”
“誰告訴你我要議這案子?”劉統勛陡起驚覺。
“你呀你呀!”張秋明放肆地指着劉統勛的鼻子怪聲大笑。笑得劉統勛身上起森兒,下意識地摸一把鼻子。張秋明更是笑得彎了腰,吭吭地咳着,又道:“你還是個當世包公!忘了我是臬台,比皇上忘性還大呢——我來告訴你,臬司就是按察使,按察使就是管這一省刑名案子的……”
劉統勛早已起了疑心,見他眼睛又白又亮,興奮得直喘氣,口邊說得白沫流出,料知是失心瘋,又是噁心,又有些憐憫他,遂道:“請你回去,尋個郎中瞧瞧吧。少想差使,少想官場是非,心靜下來就好了。”“大人這話不對了!”張秋明道:“我吃着俸祿,怎麼能不想差使,怎麼能怕是非呢?尹繼善,哼,別人怕他,我不怕!我早就認得他,盯住他了,江南的銀子垛成山,他能幹凈?我都記在小冊子上頭!劉大人,我要請你看冊子。咱們——”他詭秘地左右看看,“咱們一道兒上摺子,彈掉他,你就是第一臣,我是第二臣!咱們共保龍主!”劉統勛本還有點可憐他的心思,聽他行為如此卑污不堪,倒覺自己愚得可笑,和個瘋子坐地理論談心。正思考應付辦法,如果頂着,越頂他越上勁兒,不如嚇唬他,連嚇帶哄送鬼出門為妙,遂格地一笑,說道:“你果真有心計,登龍陞官有術!傅六爺有信兒,要調你軍機處當軍機大臣呢!家裏要是有圖書,你可要小心揀看一下,防着有違礙忌諱的,叫尹繼善抓住把柄,什麼軍機大臣,也就泡湯兒了!”黃天霸那邊的人都支耳朵聽着,劉統勛如此嚴肅的人也能這樣搗鬼,都不禁暗笑。
“好!我要當軍機大臣啰!”張秋明一跳老高,連躥帶蹦出院往外跑,雙手張着叫:“軍機大臣就是宰相!我和張廷玉一樣了!——違礙不違礙,我都一火燒了!啊……哈哈哈……”
他像跳獨腳高蹺似地一縱一躥,消失在黑乎乎的夜幕中。遠遠還聽他在暗中高叫:“尹繼善!你等着瞧……我這就把你削掉,拔你的花翎,剝你的黃馬褂!哈哈……”
“豬……”劉統勛咕噥一句,回到了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