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迎欽差黃鶴樓接風 慢公務總督署反目
訥親六月十九受命出京,親赴前線,經略大小金川戰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諭,已向金川張廣泗本部發旨,慶復和張廣泗已被削去所有職爵,即着鎖拿進京交部議罪。再隔兩日,又飛遞廷諭,據兵部核實,慶復攻上下瞻對縱班滾入金川,本人已經認承。金川之戰失機敗績,彼又倡言議和,為張廣泗部將具結指證,本人奏狀供實,以貽誤軍機論斬。因他是勛貴子弟且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顯戮,即着勒令自盡”。訥親一邊催道趲行,一邊心裏不免狐疑:張廣泗——張廣泗呢?怎麼沒有他的處分?但他素來寡言罕語,不形於色,只心裏犯嘀咕,身邊雖然扈從如雲、怒馬如龍,卻無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規劃是從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當,但乾隆的臨行一夕談,使他改變初衷從湖廣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麼,一靠士氣,二靠謀略,三靠糧秣,要和尹繼善先見見面。他現在富足,朝廷不想動戶部的錢糧,軍需由他支應,不見見不好。朕已下旨着尹繼善去武昌接你,你們在黃鶴樓談談,然後去四川,你心裏就有底了。”但這樣一來,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陽府訥親便下令隨從的三百人馬全部輕裝,快速趕赴武昌,連馬都重新換過。以他軍機大臣兼着大將軍身份,這些都是細事,咨嗟即辦。信陽到武昌快馬半日路程,前頭滾單飛馬流星地往返相報,後邊又是一溜輕騎,待過長江登舟張篷之時,才剛過午時三刻。
訥親一路鞍馬勞頓,一氣不歇從北京趕到這裏。隨着船工悠揚一聲號子,官艦離岸,心緒才安定下來。此時碧空澄澈纖埃不染,浩浩蕩蕩的揚子江在這裏與漢水匯合。更見水闊天寬,萬頃波濤拍岸東去,一群群的沙鷗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龜蛇二山在水色嵐氣中蔚蔚隱現。江岸上那座高矗入雲的黃鶴樓也彷彿隨着座艦仄傾搖旋。面對這寥廓江天,訥親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滌凈盡,不由吁了一口氣。身邊的師爺柯模祖忽然用手指着對岸碼頭,說道:“東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們來接您了!”
“唔。”訥親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也看見了,正中那個就是,左側那個是湖廣巡撫哈攀龍。……好像還有李侍堯,錢度……”
他一一分辨着,大艦已離岸愈來愈近。只見尹繼善吩咐了句什麼,鼓樂聲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齊奏《得勝令》,裂石透雲價響起,鞭炮聲密得不分個兒。待到梢公扯着嗓子吆喝一聲官艦靠岸,下錨,搭板橋,訥親正冠彈衣徐徐下岸,又猛聽三聲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動。尹繼善為首,率領幾十名官員一齊跪下,樂聲、爆竹聲才停下來。尹繼善和哈攀龍齊聲報名迎接:“臣,尹繼善、哈攀龍等謹率湖廣官員恭請聖安!”
“聖躬安!”
訥親南面而立,仰臉答道。旋又換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個,說道:“元長公、攀龍兄別來無恙!元長遠道從南京趕來,不容易!”尹繼善和哈攀龍也忙笑着寒暄,執手說話。哈攀龍沒有受命支應金川差使,只是盡東道主之誼,見官員們已經請過安,便道:“訥相一路風塵辛苦!兄弟在湖北接過幾次欽差了,從沒見過走得這麼快的大使。請——這邊備有水酒,請訥相賞光。”訥親瞥一眼高聳雲天的黃鶴樓,笑道:“兄弟心裏急。繞道湖廣,特為和二位商議籌糧籌餉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鬧什麼虛文呢?我素來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說在黃鶴樓,我們何妨登樓望江小酌?就在席間說正經差使,也很好。”
哈攀龍原擬訥親在此至少要耽擱三天,聽他話意,下船就上樓,立刻商量軍務,似乎想商量完拔腳便走的模樣,不禁一怔:黃鶴樓那邊遊人如蟻,事前一點預備沒有,怎麼關防?趕走遊人,再打掃,再安席,折騰到什麼時候?……心裏埋怨訥親沒成算,但他是剛剛升任的巡撫,升任又頗得訥親從中幫助,如何敢駁回?見尹繼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黃鶴樓,快辦!”登時便亂紛紛的,官員們退到遠處扇扇子說閑話,戈什哈又搬來幾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樹下,擺桌子、上茶忙個不停。好容易三個人才落座了。訥親說道:“聖上見元長摺子,說你在玄武湖邊修了好大一座書院,進上去的圖我也見了,真是巍峨壯觀。南京人文之地,從此更增顏色了。”
“訥相誇獎了!”尹繼善永遠是一副從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樣,身子向後微微一仰,說道:“原來也有個書院,太破爛了,明倫堂都坍了半邊。這些地方,主子將來南巡時一定要看的,原來那模樣也有礙觀瞻,所以就翻修了。”訥親也仰了一下身子,說道:“聽說莫愁湖那邊修了行宮,更是華麗,恐怕要花不少銀子吧?”尹繼善聽他話意,誇自己富,自是想多要軍費,不禁破顏一笑,說道:“那行宮原是康熙爺南巡時修的,萬歲爺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裏。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萬乘之君,自然有規制,這是禮部來人劃定的——至於錢,再多也是宮中的,那邊還有個錢度,他知道我的底細。”
訥親聽了點頭,正要說話,一個戈什哈飛奔過來,卻是哈攀龍衙門的,稟說:“有廷諭,是遞給訥相爺的,送到了咱們衙門,叫立刻呈給相爺。”說著雙手捧上。訥親接過,覺得沉甸甸的,小心撕開封口,抽出來看時,是張廣泗的奏摺。又看後邊,卻有乾隆的硃批,便忙站起身來細看。先瀏覽張廣泗的奏摺,是詳述與莎羅奔簽和約的前後經過。“自悔不該聽慶復亂命,有誤軍國,貽辱朝廷,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廣泗惟當伏法自盡以謝天下。”但他畢竟沒自盡,還在佈置軍事,“歸營整訓,靜待訥親至營,交割事畢,勉盡余心,必伏劍自刎……”不知出自哪位師爺的手筆,寫得字字血、聲聲淚十分感人。乾隆的硃批附在後面,上面寫道:
覽奏曷勝感慨。如此,則張廣泗知過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將,慶復胡為,當早奏朕知,今日陳言,夫復何及!朕今將汝性命身家交與訥親,彼至軍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剛愎傲上否?訥親亦當體諒朕意,當留當誅,惟在爾一念,總之朕要平定金川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勝,君國之羞,臣子之恥大矣,惟當如慶復,置之軍法耳。欽此!
“原來張廣泗是這樣處置。”訥親一陣躊躇,心裏暗嘆一聲,默默將奏摺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龍一直在怔怔地看着訥親,見尹繼善剔指甲不言不動,便也學這份沉着,看了看黃鶴樓,說道:“那邊預備好了。請二位大人移步。”尹繼善便起身,看看懷錶,笑道:“已經未時出頭了。我曉得這些官,知道這裏有筵,早飯都未必好生吃。他們這會子正飢腸轆轆,比我們還急呢!”說著便笑。
哈攀龍和訥親也都笑。訥親便起身,說道:“叫錢度也到我們桌上。元長,我不是打擂台來的,你給足了糧餉,我就能打贏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軍法呢!”尹繼善笑道:“卑職曉得——請!”
於是眾人隨這幾位大員逶迤過來,沿着收拾得纖塵皆無的石階拾級登樓。那錢度早已奉命隨了上來。按官場的規矩,上官貴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訥親他們自然而然在最頂一層。尹繼善緊隨訥親,踩着咯吱咯吱作響的木級一層層上着,笑道:“老哈,這樓也該維修一下了,約有一百年沒換樓梯板了吧?你那外頭幾塊唐碑,也該建個碑廊,李白、崔顥的詩碑也露天,像個叫花子似的。這是湖北的臉。該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龍是武官出身,毫不費力地跟在後頭,說道:“已經把錢撥過來了。不知怎麼還不動工,回頭再催催,我把學政叫去說了,由他來管這事。我還加了兩條,一是在上頭修個佛龕,把觀音供起來,保佑這樓別再遭雷擊,二是下頭修個趙子龍廟——沒有當年趙雲保駕,後人哪會想到修這個黃鶴樓?”話未說完,走在頭裏的尹繼善已笑得差點摔倒,錢度在後邊也捧腹大笑,連一臉肅容的訥親也忍俊不禁。尹繼善笑道:“賢大令果然風雅。”
“風雅不敢當,我是附庸風雅。”哈攀龍道,“有人說附庸不好。我說誰不附庸?總比附庸市儈強吧?”
這話又庶幾近道,幾個人又覺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時已經登至極頂。訥親還是頭一次上這樓,只見約五楹空間,一律紅松鑲板鋪地,隔扇、雕柱用的是橡木,雕着蟲魚花鳥雲樹仙人,還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鏤得玲瓏剔透。只是年歲久了,丹漆蒙塵、雕花剝落。由於被無數遊人撫摸,光滑得像塗過一層琥珀。訥親站在欄邊向外眺望了一會,回身說道:“黃鶴樓,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極目遠眺,長江一瀉東去,撩人思緒,憶古追來之心油然而生!這下頭是黃鶴磯吧。不知有沒有當初建樓的碑碣?為什麼建這座樓,你這個湖廣巡撫知不知道——告訴下邊,叫他們開席罷,我們也吃!”
“欽差大人命開宴!”
樓梯口守着的戈什哈立刻傳令下去。這邊不用安席,訥親上席,尹繼善和哈攀龍左右相陪,錢度便取過酒壺一一斟上。哈攀龍笑着敬酒,說道:“方才出乖了。我是武將出身,都能體諒我。附庸風雅既不好,不附庸就是了。”眾人才知道他並不真的明白,不禁又是一笑。哈攀龍道:“顧名思義,這樓下黃鶴磯,早先必是黃鶴窩兒,仙人們都講究得道騎鶴升天,見棲息得多了,就在這裏建個樓也未可知。‘昔人已乘黃鶴去’,這個‘昔人’,敢情就是仙家!”“想當然就是了。”尹繼善笑着勸酒,又道:“上回南闈,一個秀才在卷上註明自己形貌,說‘微須’。後來驗身,巡查廳一位學究說:‘微者,無也。注的是沒有鬍子,這人留着小鬍子,人狀不符。’要趕他出場。秀才不服,扯到至公堂據理相爭。‘我說這裏的“微”是“小”的意思,沒有錯兒,老先生還嘵嘵和我爭。我說你總讀過四書吧,“孔子微服過宋”,這“微服”是脫得精光,赤條條的么,那是個好模樣兒么?’”幾句話說得大家又復哄堂大笑。
酒過三巡,訥親便推杯不飲,說道:“錢度也在這裏,議議籌餉的事吧。皇上臨行再三囑託,一個雲南改土歸流之戰,一個上下瞻對之戰,再一個大小金川之役。從雍正季年到現在打了十幾年。先前是李衛、范時捷,現在是元長公、范時捷,還要加上個錢度,真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既要江南生業,又要支應軍需,銀子花得淌海水似的,你們不容易!皇上說,江南已經蠲免一次錢糧,明年還要再蠲免,這就沒了賦捐收項,你們手頭必定更緊。因此,金川這一仗打完,還要格外施恩,江南出力多,也不可過於鞭打快牛。”先給尹繼善吃了這丸定心丸,訥親又道:“但這次兄弟出兵,實在是非同尋常,皇上說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那是當之有愧。然而以輔相身分帶兵的,開國也就這麼頭一回。朝廷在莎羅奔面前丟盡顏面,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這個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許久。我向皇上造膝密陳,傅恆才力不弱,資望尚淺,經略七省軍馬,一時恐怕難以服眾。我是以身家性命立軍令狀來的,所以還望諸位成全。”
哈攀龍無事心寬,一直微笑着旁聽,說道:“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也真算能幹。金川之戰說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慶復大學士都拿不下來。據我看,慶復其實一直沒有掌到軍權,在張廣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似是而非地指揮軍事。老師,您一定請旨讓那個張廣泗走得遠遠的。那群人跟他多年,使慣了的部下,你留着他,就指揮不動。”訥親咬着下唇笑道:“他的性命捏在我手裏。當然我是正房,他來當姨娘。”
兩個人正經話里夾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言語,看似無所謂,卻極大傷害了尹繼善的自尊心。尹繼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裏低人一等,也眼見母親在父親和大娘面前站班、端茶、遞巾、點煙,低眉順眼地苦熬。雖然雍正察覺,晉封母親為誥命,轉到南京任上,終因積辱鬱結成病,只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瘋癲而亡。這是他一輩子的隱痛隱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這種話,讓他聽來句句都像刀子剜心,連吃兩杯酒也壓不住悲憤,眼中已汪了淚水,忙掩飾着站起身來,踱到欄邊眺望江景。移時,尹繼善方無聲透出一口氣,也不看訥親眾人,說道:“想我尹繼善,身為滿洲貴冑,不由祖父功業,年不弱冠身登龍門,二十二歲下兩廣、手刃貪官、平息暴亂,受知於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從來沒有辦砸過差使!”他的聲音喑啞,突然變得異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屬下。辦差不力,自然有軍法處置。您有什麼章程,怎麼供應糧秣,敬請吩咐。”在座的錢度卻深知底蘊,暗暗嗟嘆,也佩服尹繼善涵養,不言聲打火抽旱煙。
“雖然慶復無能誤國,但我軍畢竟沒有傷元氣。”訥親說道,“除了傷兵,現有兩萬九千餘人,在前線對大小金川呈包圍態勢。三萬兵,兩萬役夫,加上輸糧道上守護人等,約有六萬,每天需米面六百石,每石三兩計,是一千八百兩,一年是五十五萬兩。這是本銀,加上腳銀,你攏共給我支出二百萬兩。要是一年我不能勝,再追加半年,仍不能勝,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銀子了。但若支應不出,元長,我話說在前面,勝了是我的功勞,敗了你獨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軍,還是全軍?”
“南路軍和中路軍。北路軍由四川省供應。”
“這是中堂體貼我尹繼善。”尹繼善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接陝西、雲南朋友來信,北路軍過草地,糧衣都供應艱難,‘敞衣蓬面,幾無人色’,就是信中的話。北路軍不同我供應,四川一省之力斷難維持,我可以再撥一百萬兩給四川。”
訥親是在國公府中長大讀書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職,早就在上書房軍機處身居要職,哪裏曉得外任官里的學問?頓時大喜過望,說道:“元長公忠心報國,實在叫我感動。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聖上的!”“我是但求平安無過啊!”尹繼善一笑說道,“如若不夠,我還可以追加到五百萬兩。總之,江南的銀子就是中堂的,要夠用才成!”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銀子、糧食都來之不易。張廣泗在金川就霉爛我兩庫糧食,江南有多少啼飢號寒,家無升米的人?用來叫他們飽暖不好么?中堂如果浪費,繼善也要具本參劾。難以顧及情面了。”訥親眼中熠熠放光,說道:“你放心!”
“我這次來武昌,帶了一萬石糧,船隊逆水而行,還要三天才能運到。”尹繼善笑道,“這裏就交割給哈兄,就請湖北佬運往四川。還有錢度——用銀子買糧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制錢又太占倉庫,要全部換成制錢,這個要靠銅礦,全賴錢度了。”哈攀龍卻知道,這一百萬斤糧溯江運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推脫,因道:“好!我承當了,都是皇差嘛!我們湖廣米價也不高,你運銀子來,就在我省買糧,由四川來人運走——先買十萬石,如何?”見尹繼善笑,錢度說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銅政司,斷然鑄不出這麼多錢:那是兩千多萬斤銅啊!但我銅錠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鑄錢司承擔一半,如何?”哈攀龍又來說買糧的事,一時說得興高采烈,尹繼善一概都是笑,點頭答道:“使得。”
訥親見大家齊心合力贊助,高興得坐不住,親自起身一一斟酒,說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兄弟這就具折上奏,諸君忠君愛國之心皎皎然猶如日月!他日計功,這是第一件!”竟離席向三位下屬一揖到地!歸座又徐徐說道,“侍堯、勒敏他們是進京述職的,原說為和慶復、張廣泗對質,現在朝廷已經做過處分,他們雖已削職,也不過為的勘問。我想留下他們,仍舊管輸糧供餉,復職的事由我和皇上說話。請哈兄通知他們一下,叫他們準備跟我回四川去。”此時,他才將乾隆的硃批取出,給三人傳閱,尹、哈二人不絕口地說:“主上聖明,寬嚴得當。”錢度卻知張廣泗在軍終究不妥,只在旁支吾應付,酒熱菜涼,地方風土什麼的胡亂地應付一氣。
第二日,錢度便隨同尹繼善乘兩江總督的大座艦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爐”之稱,盛暑燠熱難當,此刻登舟順流東下,江寬風高眼闊心暢,二人無掛無礙,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時而望江吟詠,時而又對月小酌,得意到了極處。錢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繼善談談軍需供應的事,見尹繼善一味的風花雪月,說起來沒完沒了,絕口不談軍事,也不好貿然詢問。尹繼善就有這個本事。你看他笑口常開,說話平易隨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種氣度威勢。這日,眼見石頭城立在江岸,尹繼善變得有些沉鬱了,吩咐從人打點行裝準備上岸。自站在船頭,望着緩緩移動的江岸不言語。錢度在身後,許久才問道:
“制台,要到家了,該高興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熱。南京比武漢還熱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着我吶!”
“我聽哈中丞說,皇上準備調您去兩廣當總督,是真的么?”
尹繼善轉過臉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聖心還在兩可之間。我上過一個摺子,說兩廣之異日繁華,有過於今日之南京。因為有海上口岸,洋人貿易越來越多。我在兩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實還有難出口的話,他在這個肥得流油的兩江總督任上已經八年,軍政、民政、財政、海政、洋務一把抓,權太重招人忌,已經有人給皇上遞小話兒,說尹繼善在江南說話比聖旨還靈,因此才有那個奏摺。也是個自晦避謗的意思。思量着又笑道:“去兩廣我只有一個遺憾,那裏懂學問、能詩詞的人太少,而且廣東話嘰里咕嚕,聽不懂,這一條大煞風景!”
“那不要緊,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於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錢度笑道:“——一個人在一地一處辦差太久,‘反認他鄉是故鄉’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迴避制度。我還以為制台為軍餉的事發愁呢!”
他見得透,點得含蓄。尹繼善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聞你‘錢鬼子’大名,果然是個角色!連曹雪芹的《紅樓夢》也看過了。餉,我發什麼愁?江南的米盈戶積庫,愁的是不好存放,賣不出去,太賤了又傷農。籌軍餉等於平價賣米,我的庫騰出來好裝錢,一舉兩得的大好事,你的銅到了錢到了,錢庫里串錢的繩兒都霉了,剛好也可換換。姓哈的也是這麼想的,十萬石米等於收進三十萬銀子在他省里,轉過身子到兩廣營運洋貨,老百姓有錢,他手裏還緊了?這幾百萬銀子只不過從官府庫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罷了!存在庫里有什麼益?”錢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麼慷慨,原來心裏盤算得這麼精!”尹繼善卻轉過了臉,憑舷而立,望着越來越近的石頭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說道:“你錯了,我根本沒打什麼算盤,我在黃鶴樓上想的,大約無人能知。只告訴你,我差點兒意氣用事,差點兒存壞念頭整治人——三百萬,哼!三百萬能支撐七個月就不錯了!二百萬連五個月也頂不下來!”
“怎麼!”錢度故作驚訝,盯着尹繼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懂?”尹繼善一笑,“訥中堂是宰相,沒有帶過兵。他的‘賬目’是兵部給他彙報上去的數目。將軍們那些套套兒比文官一點也不少——不報民夫腳力錢。大小金川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別說從我江南,從成都重慶這些地方把糧運到軍中,一石米要合十八兩銀子!光是這一項,一年要五百五十萬兩呢!慶復、張廣泗,征金川兩年,花銀子一千三百萬,誰也沒我清楚這筆賬——皇上心裏雪亮,這事又不能告人,還想大修圓明園,又想南巡,更想學聖祖,踩平了喀爾喀,殺慶復一則為立威,二則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銀子。依着我當時心境:你要二百萬,我就給二百、三百萬,你敗你勝不關我的事。後來想開了,我不到而立就總領兩江,受恩高厚,不為他,我還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瞼,喃喃說道:“走了個慶復,又來了個訥親……都是坐而論政的人,毫無治事歷練,皇上不知怎樣想的,該叫傅老六來嘛……或者岳鍾麒也成。留着張廣泗,還是原班人馬,這個仗……”他搖搖頭,終於沒有說不吉利的話。
錢度沉吟着說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勞師無功,單靠換將軍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講,當兵的聽見‘莎羅奔’三個字心裏就打顫兒,聽見‘金川’兩個字就犯膩味。將是敗將,兵是敗兵,憑訥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氣談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誰能說得准呢?”尹繼善雙手離開船舷,適意地大開大闔伸展了幾下,“不說他們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門裏,再去看看我的鑄錢局。范時捷管這事兒,有話只管沖他說,他辦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這麼急着趕回來,是因為有密諭——劉統勛偵知,‘一枝花’回河南傳道,在桐柏山、確山都站不住腳,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龍卧虎之地,也是藏污納垢之地,我說不定要離任,不能在這裏留個尾巴兒。”錢度笑道:“南京這地方要反起來,還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攪你,今晚在總督衙門歇腳,明兒還到驛館住去。我喜歡秉燭夜遊,半夜出進,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盤查么?”尹繼善笑道:“隨你,這裏紙醉金迷,燈紅酒綠,是天下第一坑,你雖是財神,錢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竅,栽進秦淮河裏喲!”
一時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黃昏,山色江色都籠罩在灰暗陰沉的廣袤天穹之下,渾黃的江水也變得黯黑,嘩嘩地發著令人心悸的拍岸聲,轟鳴着向東流淌。此時巡撫范時捷、布政使道爾吉和按察使張秋明已來迎接,在碼頭上星星點點燃起幾十盞小西瓜燈,十幾個艄公忙着落帆、搭橋板、下錨、系纜繩,都一個個累得大汗淋漓,艄公頭兒過來稟道:“請爺安詳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們就瞧出來了,所以緊撐着走,好歹我們總算趕到雨前靠岸了!”
“本來想看看長江落日的,沒得這個緣分。”尹繼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滿江起伏的波濤,笑道:“下點雨更好,涼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兩賞銀。”那艄公頭兒謝着賞,尹繼善已攜錢度徐步下舟。因見范時捷站在最前頭,意思還要給自己行庭參禮,尹繼善忙搶一步到跟前,捉住范時捷的手,指頭點着笑道:“你這條老狗真結實,穿這麼厚的狗皮來接我!”范時捷大笑,說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錢鬼子,日娘鳥撮的也跟着來了,看中我的錢袋子,又掏弄來了!”錢度知他秉性,笑着回口:“老叫驢,你是鐵驢,我帶着鋼鉗子來拔毛兒呢!”尹繼善知道他們還要接風,笑道:“免了你們的接風筵吧,又不是掏你們自己腰包兒,還不是從官銀里開銷?都到我衙門裏去,我帶的新鮮武昌魚,吃粳米飯,喝魚湯。那些筵只是虛樣子,黑心廚子掙錢,也吃不飽。”說著提步上轎,眾人也只好笑着各自上轎跟隨。
趕到總督衙門,已是燈火闌珊。豆大的雨點隨着涼風颯然飄落,乍從轎中出來,眾人都覺得一下子進入清涼世界,說不出的舒適爽快。錢度看一眼衙門照壁外,一溜不到頭的小吃攤子,遠處酒樓歌肆燈光閃爍綿延不盡,緊隨尹繼善進衙,說道:“又變樣兒了,連總督衙門外都擠滿了做生意的。要李衛在,早打得遠遠的了。”尹繼善笑着對大群請安的師爺、書辦、衙役點頭致意,說道:“李衛在,也得這麼辦。人口多了,外地又擁進來許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萬人,這是塊寶地——這條總督衙門街,一天收上萬兩銀子呢!”說著,將一眾人等讓進西花廳。
這頓飯吃得眾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兒吃,每人面前四個碟子,炒胡豆苦瓜、燒茄子、青蒜拌水粉還有一盤木樨肉,米飯、武昌魚湯,四兩酒壺各人一壺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隨意用。個個吃得心滿意足,藩台道爾吉是個蒙古族人,笑着揩嘴,說道:“素了點。不過我從來沒這麼飽過。”
“葷素是我俸祿里的,最乾淨了,吃了准不鬧肚子。”尹繼善命人撤席,換了正容講說這次武昌之行,又細述了劉統勛寄來的廷寄和信,又道:“老范是管民政的,還有道爾吉,和錢度一應聯絡事宜,銀錢賬目都要把細,有什麼辦不下來的,一定要回我知道。”范時捷、道爾吉和錢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繼善又將目光轉向張秋明,問道:“我臨行前交待的事辦了沒有?佈置眼線,清理戶口,逐戶核查秦淮各樓,登記外來人口,各廟堂觀寺閑雜住宿香客,還有,給吳瞎子的信寄了沒有?劉統勛有沒有回信?”張秋明被問得有點局促不安,躲避着尹繼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吳瞎子的信沒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說吳瞎子來不了。鹽幫和漕幫不和,洪幫和青幫在安徽打群架,誤了糧船,要他去調和。所以派黃天霸來。咱們省如今也事多,外地進來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饑民,成群結夥各省都有派系,沒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宮門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個。司里真有點捉襟——”“我問的是我安排的事你辦了沒有。”尹繼善頓時臉上像掛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經向巡捕廳安排了。”張秋明咽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鎮江,剛剛回來……”
“鎮江?”尹繼善冷冷說道,“鎮江有什麼要緊公務?”
張秋明暗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六爺派人到鎮江來購給娘娘上萬壽禮物,在鎮江叫人拐騙了……”
“你昏聵!”
尹繼善氣得臉色鐵青,“咣”地將茶杯蹾在几上,厲聲道:“你誤了我的大事!你給我站起來!”
霎時間,空氣凝固了板結了,西花廳里一絲聲音也沒有,只聽廳外雨打荷葉聲一片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