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莫回頭 第五章 考教
雍城令甘龍的府邸,一個身穿黑色甲胄的軍士跪在地上,向坐在主位的甘龍彙報秦川的情況。自從秦川住進國公府,甘龍就要求那些軍士,每日需要將秦川所乾的事情,事無巨細的向他彙報。每隔一段時間,每個軍士都能從雍城令府中得到一筆不小的報酬,因此這件事就這麼堅持了下來。
“你是說,大良造今天去了國公府?”甘龍皺着眉頭問道。
“回大人的話,這是我們親眼所見,而且大良造的馬還是我餵食的,絕對不會有假?”軍士跪在地上,低着頭,言語肯定的回答。
“你可曾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甘龍漫不經心的說著。
“具體的我們倒沒有聽清楚,但是卻聽見秦川公子背誦的聲音,大良造離開的時候,似乎心情不錯。”
聽完軍士的話,甘龍揮揮手,軍士躬身行禮後轉身離開。等軍士離開這裏,甘龍的眉頭擰成了一團,多年的環海沉浮,讓他感覺到這件事情透出的一絲古怪。沉思片刻,走到書桌前,快速的寫了一封書信,差人快馬送入櫟陽成內。
櫟陽城每到晚上是非常寧靜的,雖然也有幾家酒店還沒有打烊,但是街道上已經沒有多少的行人。與其他諸侯夜夜笙歌的國都相比,這裏就像一個貧窮的縣城一樣。即便如此,國公府的議政廳依舊是燈火通明,下一次的變法即將開始,秦國公嬴渠梁需要仔細審閱每一部法令的內容,斟酌其中的利害關係。
現在的秦國公與其他的諸侯國的國君相比是最勤奮,雖然有衛鞅總領全國軍政,不必事必躬親,但是每日依舊有忙不完的事情。
王後趙氏從穿過寢宮的走廊,來到議政廳裏面,看到依然忙碌的秦國公,眉頭皺了皺,將手中的陶碗放到案几上,聲音溫柔的說道:“君上,先歇息一會兒,臣妾熬了一碗養神湯,趁熱喝了吧。”
聽到聲音,秦國公這才放下手中的竹簡,揉了揉額頭,看着一臉擔憂神色的王后,有些歉意的說道:“最近事情太多了,有些冷落你了,也罷,今日就早些休息。”
一口喝掉案几上的養神湯,拉着趙氏的手,朝着寢宮走去。良久之後,兩人依偎在一起,說著夫妻之間的悄悄話。
“君上,臣妾想讓駟兒拜大良造為先生,不知君上意下如何?”趙氏面色潮紅,嫵媚的說道。
“駟兒不是已有太傅為他傳道授業?為何還要大良造作老師?此事恐怕於禮不合吧。”秦國公疑惑的說道。
傳道授業,道,指的是道統,業指的是道統內的課業。傳道的老師只能有一個,從很小就對學生的品德,習性,以及學習的主要知識進行細心地教導。付出的心血不可謂不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由此而來。
而授業的老師可以有很多個。一旦選擇一個人做自己傳道的老師,是絕對不可以再拜其他道統內老師作為學生的,否則就是欺師滅道,是要受到口誅筆伐的。
聽到秦國公的話,趙氏很快就明白秦國公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於是趕緊開口解釋說:“君上誤解臣妾的意思了,大良造只是作駟兒授業的老師,教授秦國法令而已,而且大良造如今的權勢與威望已經無人能及,一旦駟兒能夠成為他的學生,不僅能夠彰顯君上的重視,同時也能慢慢培養駟兒與大良造之間的情分。”
秦國公略微思考一陣,便明白了趙氏的意思。自己與衛鞅相交莫逆,君臣關係融洽。但將來駟兒與大良造的關係是否能像自己這般,現在並不能下定論,一旦以後兩人不和,那麼大秦國必然陷入動蕩之中。
君臣融洽,將相和睦,這是大國所必備的最主要的條件。
想通其中的關鍵,秦國公哈哈一下,在趙氏的臉上親了一下,笑着說道:“你真是我的賢內助。”
趙氏嫵媚一笑,風情萬種的看着秦國公。
同樣是漆黑的夜空下,現在已經是大良造府內,衛鞅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案几上堆滿了竹簡,此時的衛鞅正一卷卷的翻看這些竹簡,一邊翻看,一邊回憶着白天與秦川的對話。
“不能立一世的法,要立萬世的法。”衛鞅的眼神明滅不定,反覆的查看着這些竹簡上的內容。
衛鞅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對於自己的主張,尤其是變法的一些法令,自信到不允許其他人議論的地步,他相信自己書寫的法令絕對是最適合現在的秦國。然而秦川的話彷彿給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當從一個更高的角度去看自己的法,這才隱約感覺到,似乎存在一絲絲的瑕疵。
夜已經深了,衛鞅放下最後一卷竹簡,心中有些嘆息,此時他真的想去見一見那位隱藏在秦川身後的高人,當面請教自己的法有什麼不足。
但是他知道,這些世外高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自己主動追求可能會引起適得其反的後果。
懊惱之間,衛鞅眼神一亮,想起了那位高人提出的三個條件。
雖然自己不能見到那位高人,但是秦川可以啊,自己可以通過秦川得知那位高人的想法。想到這裏,衛鞅不禁拍掌稱快。
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衛鞅自言自語道:“且讓我試上一試,看看是不是同道中人。”
學生選擇老師,看老師的德行與能力,而老師選擇學生也要看學生的根骨悟性,是否可以繼承自己的道統。就比如儒家弟子絕對不會拜法家學者為師,同理,法家學者也絕不會收一個儒家弟子做學生一樣。
過了幾日,衛鞅按照自己的想法對於之後發佈的幾道法令進行了一些細微的修改,完成之後,便來到國公府。
進入議政殿,行禮后,衛鞅先向秦國公詳細敘述了下面變法的具體內容,以及自己對法令一些修改。聽了衛鞅的話,秦國公也是點點頭,因為衛鞅修改之處,正是自己感覺不妥之處。既然衛鞅能及時修改,自己身上的壓力也就減輕了一分,心中頓時非常的高興。
“寡人甚幸,雖六國謀秦,天下之人卑秦,然而承蒙先生不棄,為秦國日夜操勞,挽狂瀾於既倒,三兩年間,秦國國富而民安,寡人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大秦猛士必將大出於天下,那時整個天下將會對秦國,對先生刮目相看。”秦國公高舉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衛鞅也被國公的話感染,同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秦國公笑着對衛鞅說道:“不知大良造如何看待太子?”
“自古太子為國之儲君,而太子者...”衛鞅說道這停頓了一下,抬頭看着一臉微笑的秦國公。
“不知君上此話為何意?”衛鞅疑惑的問道。
“哈哈,寡人並無他意,只是太傅年事已高,對於太子的課業難免難以顧及,不瞞你說,最近太傅一直抱病在家,太子的課業一直是由王後代為管教。然而王后畢竟久居國君府,對於變法更是一知半解...”話說到這裏,秦國公聲音一頓,看了看埋頭喝酒的衛鞅。
“寡人希望大良造能在閑暇之餘,為太子授業解惑。再者也能促進太子與先生之間的關係,不知意先生下如何?”秦國公微笑的說道。
聽到秦國公的話,衛鞅心中原本是不願意的,然而國君沒有稱呼自己為大良造而是先生,這就表明秦國公是以一位孩子父親的身份跟自己商討這件事情。看到國君的一片良苦用心,衛鞅不忍心違背,思索良久,才對秦國公施禮道:“謹遵君上令。”
看到衛鞅答應,秦國公心中鬆了一口氣,其實他一直擔心衛鞅那耿直的性格會直接以國事繁忙直接決絕,不過好在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
“啟稟君上,我希望對於太子的課業進行一次考教,方便以後因材施教。”
聽了衛鞅的話,秦國公點點頭,這裏邊的規矩他還是了解一些的,非常乾脆的回答道:“自然可以。”
“君上,後日就是月底,我希望雍城那個孩子也能參加考教。”衛鞅看着慶國公,正色的說道。
秦國公愣了一下,微笑着搖搖頭,苦笑一聲,對着衛鞅說道:“也罷,正好有一段時間沒有考教他們了,那就勞煩大良造費心了。”
君臣兩人又對其他政事商討一番,天色漸黑,衛鞅便起身行禮,離開國公府。
兩日後,一道竹簡自櫟陽送入雍城,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國公府內,秦川一臉正色的坐在案幾后,目不斜視的看着前方,而在他身旁甘龍與另外一位老者負手而立,兩三個侍衛站在一旁。
“時辰已到,請公子答題。”甘龍看了看時辰,從袖中拿出一卷竹簡,放在秦川面前的案几上。
秦川將竹簡攤開,只見上面只寫着兩個字:善惡。
看到竹簡上的題目,秦川暗罵一聲,善惡的命題太大了。如果僅僅是從字面意思理解,善指的是好的,美好的。而惡的就是善的對立,不好的,不美好的。但是如果以善惡為題解釋何為善?何為惡?他也不知從何下手。因為世上之人千千萬,善惡也有千千萬萬。就算是現在的賢人聖者也不能準確解釋清楚何為善,何為惡。只能僅從一方面進行解釋,因此就有了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惡的爭論。
在秦川的認知當中,不管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只要做的事情是善事,那麼就是善人,如果做的事情是惡事,那就是惡人。況且即使是惡人也有好的一面,聖人也有作惡的時候。
思索良久,一個大膽的想法從秦川心中冒了出來。
甘龍與另外一個老者看着秦川半天沒有動筆,對視一眼,都不禁搖了搖頭,眼神中的嘲諷與幸災樂禍顯而易見。他們是提前知道考試的內容的,這種問答,讓他們回答尚且不能盡善盡美,更何況一個只有五歲的孩童。於是便不再關注秦川的動作,稍微走遠一些,開始閑聊起來。
眼見考試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半,秦川才將腦海中的想法整理好,於是拿起案几上的竹簡,在竹簡上開始一字一句的寫道。
人性本善,聖人尚有錯時,故大善之人不能蓋其惡;人性本惡,惡人尚有善心,故大惡不能掩其善。善惡之分,人性之本。事定對錯,分大小,以分一時之善惡,非一世之善惡。然人無常善亦無常惡,君大賞於善而重罰於惡,故人向善去惡者多矣。
一字一句的將這些話寫完,秦川已經是大汗淋漓,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仔細檢查一遍,便將竹簡捆好,拱手對甘龍兩人行禮說道:“先生,學生已經答完。”
甘龍與那位老者因為剛才在一旁閑聊,因此並未仔細查看秦川寫的內容,只是以為秦川胡亂書寫一番,也就沒有在意。
“公子應時刻溫習課業,不可懈怠,這樣才不會辜負國君的期望。”老者捋着鬍子笑眯眯的勸誡道。心中卻想着一個孩童如何能寫出精彩絕艷的文章,反正他是不信的。
“弟子謹遵老師教誨。”秦川恭敬地說道。
甘龍則是拿起竹簡,看了秦川一眼,沒有任何的言語,轉身朝着國君府外走去。老者見甘龍離開,也離開了這裏、
秦川看到兩人走後,鬆了口氣,終於是等到兩人離開了,感覺到身上的汗水,秦川心中疑惑,只是寫一篇文章而已,為何自己會出一身的汗,難道是生病了?
摸了摸額頭,似乎有些溫熱,於是便將案幾搬入屋內,躺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睡眠。
雍城城外渭河河面上,一條破爛的漁船上,一位身穿黑衣的老者撫須哈哈大笑,一字一句的重複着剛才秦川在竹簡上書寫的內容。
“得文章如此,如飲甘醇,哈哈哈。老瞎子眼光不錯,然而世間好事怎可獨享,看老頭子給你搗搗亂。”老者大笑之後,渭水之上的漁船竟然逆流而上,快速的朝着上游駛去,只有爽朗的笑聲不斷在渭水河上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