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蔡繼剛是在從長沙到衡陽的路上聽說長沙失守的消息,他不為所動,繼續趕路,這一切早在預料中,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蔡繼剛心說了,照這種打法,恐怕哪座城市也守不住。
衡陽距長沙大約180公里,一條窄窄的、砂石鋪就的低等級公路把兩個城市連接起來。第九戰區長官部為蔡繼剛配備了一台美製吉普車,除了副官沈光亞,還有兩個臨時派來的衛士,都擁擠在這輛中型吉普車上。
公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吉普車在人流中艱難緩慢地爬行,司機拚命按着喇叭,希望人群能自動讓出一條路,而逃難的人群可不管蔡繼剛是不是將軍,他們面無表情,麻木、機械地邁着步子,緩慢地走着,根本沒有讓路的意思。
蔡繼剛透過車窗,觀察着公路兩側的地形。這一帶多是平原和丘陵,從軍事角度上看,似乎無險可守。不過現在考慮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蔡繼剛一路走來,竟然沒看見一處佈防的設施,沒有軍隊,沒有防坦克壕,也沒有任何永久或暫時的防禦工事,甚至連公路都沒有破壞。從株洲到衡陽只有一百三十多公里,日軍的機械化部隊四五個小時就能趕到。看來蔡繼剛在戰前向薛岳提出層層設防的建議都成了廢話,這位一級上將的腦子裏全是他關於保衛長沙的“天爐戰法”,超出這個框架的問題完全不予考慮。
橫山勇和薛岳都屬於優秀將領,他們之間的差別就在於胸中戰略格局的大小與化解危機的應變能力。薛岳以長沙為中心戰場,搞了一個燒煤球的爐子;而橫山勇則以半個中國為戰場,做了個足以把煤球爐放進去的大鍋爐。兩人相比,橫山勇顯然是略勝一籌。
蔡繼剛的腦子飛快地轉動着,日軍第68師團和116師團在長沙郊外虛晃一槍繞城南下,目前這兩個師團已經到達了株洲。橫山勇當然懂得兵貴神速的道理,他們沒有立刻向衡陽發起攻擊,完全是因為後勤補給出現問題,可以肯定的是,一旦這兩個師團得到補充,橫山勇就不會再耽誤時間了,他會刻不容緩地向衡陽發起進攻。
如此說來,守衡陽的第10軍軍長方先覺還算有運氣,如果不是日軍補給出現問題,他根本沒有時間準備防禦,真乃不幸中的萬幸。
蔡繼剛正想着,只聽到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沈光亞大喊一聲:“敵機!”司機猛地將吉普車拐下路基,衝到路邊的幾棵大樹下,蔡繼剛拉開車門跳出車外,立刻被沈光亞撲倒在地上……
兩架日本中島一式戰鬥機一前一後超低空從公路上空掠過,機腹下噴吐着火光,一連串的子彈打在公路上,濺起半米高的砂石泥土。公路上的難民可沒有司機這麼好的軍事素養,他們在猝不及防中被彈雨打得血肉橫飛,公路上瞬間變成了屠宰場,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路面濺滿了鮮血。
那兩架日本戰鬥機兜了個圈子又飛回來,準備第二次俯衝。蔡繼剛辨認出日本陸軍航空隊的徽記,這種被稱為“隼”二型的戰鬥機是日本中島航空製造公司在戰時生產批量最大的飛機,其外形很像日本海軍的零式戰鬥機,弟弟蔡繼恆說過,“隼”式戰鬥機的作戰性能還可以,但它的火力一般,只有兩挺12.7毫米機槍,沒有航炮,在空戰中顯得火力不足,但對付地面部隊是足夠了。蔡繼剛目測着飛機的高度和速度,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這兩個日軍飛行員在殺人取樂,他們明明知道公路上是手無寸鐵的難民,卻仍然殘忍地向平民發起攻擊。
“這兩個渾蛋!”蔡繼剛從吉普車上拿出***,把子彈推上膛,朝掛着***的沈光亞和衛士吼道,“飛機又過來了,都給我開火揍它!記住,打提前量,讓它自己撞上火網。”
轉眼間飛機又臨空了,日軍戰鬥機的機槍吼叫起來,子彈把路面打得飛沙走石……蔡繼剛已經算好提前量,對準飛機的航路提前開了火。四支***組成的火網顯得很單薄,但蔡繼剛知道,它一定會撞上火網,因為飛機已經進入俯衝,離地面高度只有不到50米,來不及改變航線了。
果然,第一架飛機一頭撞進火網,蔡繼剛甚至可以看見子彈擊中飛機腹部騰起的細細白霧,日軍戰鬥機上的大口徑機槍聲戛然而止,飛機的尾部拉出一絲細細的、灰白色的尾跡……
“打中啦!”沈光亞和衛士們歡呼起來。
蔡繼剛追隨着飛機堅持打完**里最後一顆子彈,直到***空倉掛機。
那架日軍戰鬥機顯然是受了傷,它勉強拉起了高度,但已經無法保持水平飛行,像風箏一樣忽高忽低,轉眼消失在視野里……
蔡繼剛估計,剛才的射擊有可能打壞了飛機的油路管線,因為“隼”式戰鬥機裝備了防護裝甲和自封油箱,一般情況下靠輕武器很難擊傷它,這次不過是湊巧罷了。蔡繼剛估算了一下日軍飛機的作戰半徑,這些飛機應該是從武漢附近的野戰機場起飛的,因為目前日軍還沒來得及在長沙附近建立機場。這架受傷的飛機恐怕會在半途中掉下來,飛行員就算是迫降也是九死一生,湘鄂地區到處是水田和丘陵,想找一塊乾燥的平地可不大容易,讓這渾蛋去死吧!蔡繼剛心裏咒罵著上了車,繼續向衡陽趕路。
長沙的失守使蔣介石大動肝火,他沒有想到,這座堅守了將近七年的省會城市,居然才抵抗了五天就丟掉了,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蔣介石正在大發雷霆時,又接到第六戰區24集團軍司令官王耀武的電話。王耀武是黃埔三期生,也是蔣介石比較喜歡的弟子,只有他和少數的幾個黃埔弟子有這種特權,可以直接給老爺子打電話。
王耀武和趙子立私交不錯,他一直記着趙子立託付自己的事。此時他在電話里彙報說:“校長,我奉命增援長沙,不料在益陽被日軍的優勢兵力堵住,現在正在僵持中。在這之前,我曾打電話到長沙找參謀長趙子立請求任務,趙子立說在長沙守城問題上,他和張德能軍長有很大分歧,張軍長固執己見,拒絕接受趙子立的意見,硬是將主力置於城內,致使長沙失守。趙子立說,希望學生能把這情況報告給校長,他身為戰區參謀長,不能履行職權,也無權指揮守軍作戰,辜負了校長的栽培,他很慚愧!”
蔣介石一聽這些,火又撞上腦門,他掛上電話,命令給九戰區發電報:“第九戰區參謀長趙子立和第4軍軍長張德能立即回重慶,向軍委會彙報長沙作戰經過。”
委員長動了雷霆之怒,趙子立和張德能哪敢怠慢?兩人誠惶誠恐地趕到陪都重慶,剛下了飛機就被軍法執行總監部派來的憲兵逮捕。蔣介石的怒火仍沒有平息,長沙失守的責任是一定要有人承擔的,選擇誰當這個倒霉蛋呢?
沒過幾天,軍事法庭就開庭了,趙子立事先打出的電話終於收到效果。軍事法庭認為:在長沙作戰中,戰區參謀長趙子立被第4軍軍長張德能架空,未能行使指揮權,因此趙子立不負長沙失守之責任,予以無罪釋放。
既然趙子立被宣佈無罪,那麼有罪的就只有張德能了,於是長沙失守的責任便理所當然地落在倒霉的張德能頭上。軍事法庭的結論是:第4軍軍長張德能指揮失當,臨陣脫逃,對長沙失守負有不可推託的責任,罪不可恕,對第4軍軍長張德能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當張德能被判處死刑的消息傳到第九戰區各級指揮部時,軍官們都面面相覷,噤若寒蟬。在衡陽督戰的蔡繼剛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張德能會判死刑。平心而論,張德能不聽勸阻,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導致指揮上嚴重失誤,這是沒有異議的,但這只是犯了戰術上的嚴重錯誤,罪不該死。聽90師逃出來的官兵說,張德能在102師撤走後,仍然和90師殘餘的部隊堅守在嶽麓山陣地,直到大勢已去,嶽麓山主峰已被佔領的情況下才突圍撤離。
軍事法庭的結論實在不靠譜,如果他真的要臨陣脫逃,當初就隨着102師向南跑了,何必還進入炮火連天的嶽麓山陣地,堅守到最後一刻?
張德能的死,讓整個第九戰區,尤其是第4軍的官兵們備感心寒。如果張德能都被判了死刑,那麼在豫中會戰中損兵折將、臨陣脫逃的蔣鼎文又該當何罪?張德能的罪過難道比蔣鼎文還大?事實上,蔣鼎文只被撤職了事,沒有受到更嚴重的懲罰。
蔣委員長的脾氣誰也說不清,這位老爺子有時很情緒化,他心情的好壞經常影響決策,甚至影響歷史的走向,讓部下們毫無規律可循。比如同樣是守城失敗,指揮官帶殘兵突圍而出,守洛陽的第15軍軍長武庭麟和守常德的第74軍57師師長余程萬的結局卻截然相反:堅守洛陽14天的武庭麟在西安受到蔣介石的大加褒揚,而在常德血戰16天的余程萬卻被指責為沒盡到守土保民之責任,蔣委員長大筆一揮就判了死刑,雖然後來經軍委會數名高級將領力保,才將余程萬改為撤職查辦,但蔣委員長這種喜怒無常的做法,實在讓人膽戰心驚。不在於你犯了多大罪,關鍵在於此時蔣委員長的心情如何。
蔣介石雖貴為國民黨軍隊的最高統帥,但他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優秀軍事家,說他是個重量級的政治家倒是沒有異議。他軍事指揮上的不足與他所受到的軍事教育有關。蔣介石20歲才考上保定陸軍速成學堂學習炮兵,起步本來就晚了些,不到一年他又去了日本東京振武學校,這個振武學校是有些名堂的,它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專為中國陸軍留學生開辦的預科軍事學校,初期修業1年3個月,後來延長至3年,畢業后可先下部隊見習,再入正式陸軍士官學校。
這就有些問題了,學了三年才混個能入士官學校學習的資格,要是按部就班熬着,這得哪年才能出頭?當然,這所振武學校也出了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譬如第一期的蔡鍔、第三期的陳獨秀、第四期的吳玉章、第五期的孫傳芳、第六期的閻錫山等人,都是蔣介石的高年級校友。儘管這些校友在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但如果不繼續深造,只有三年的初級軍事教育是不足以造就一位名將的。
話說蔣介石從振武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日軍第13師團第19聯隊任士官候補生,眾所周知,士官的軍銜已經很低了,我們未來的中國軍隊統帥卻連士官都沒混上,只混了個士官候補生,這真是件令人懊喪的事。
1911年武昌起義后,當了一年士官候補生的蔣介石回國,在滬軍部當上團長。蔣介石運氣很好,當時的中國還找不出幾個受過外國軍事教育的人,儘管有些人的學歷令人生疑,但並不影響這些留洋回來的人成為香餑餑。蔣介石在振武學校學習了兩年,加上一年的保定陸軍速成學堂,所受的軍事教育總共為三年,士官候補生的經歷不能算作學歷,那應該屬於成為士官前的實習。因此,未來的國民黨軍隊統帥蔣介石從一名士官候補生,一躍而起成了團長,這可是古今中外比較少見的事,這一年,蔣介石才24歲。
如此說來,這就是蔣介石受過的全部軍事教育,他以後再沒有受過任何軍事教育,但這並不妨礙他教別人軍事,甚至成了黃埔軍校的校長。
蔣介石的軍事資歷雖不深厚,但他對指揮作戰總是表現出異常濃厚的興趣。他經常事必躬親,越級指揮到師團一級,讓各級將領常常感到無所適從,敢怒不敢言。軍令部長徐永昌曾在日記中發牢騷說:“委員長每好親擬電,親筆信,或親自電話,細碎指示,往往一團一營如何位置等,均為詳及。各司令長官或部隊長官既不敢違背,亦樂於奉行,致責任有所諉謝,結果,所至戰事愈不堪問矣。因委員長之要求,即本部指導者,實亦有過於干涉之嫌。”
蔣介石對軍隊指揮集權於一身的做法,高級將領們都熟悉,所以每當收到蔣委員長電報,先要看看是哪個機關主辦的,如果是“中正手啟”,那是要特別注意的;如果是“中正侍參”(侍從室主辦),那也要重視;但如果是其他部門主辦的電報,就要看具體情景來決定執行的程度了。因此,軍令部、軍政部乃至後方勤務部門,有時為求命令有效,也都要用“中正手啟”名義發電報,弄得下級真假難辨。
蔣介石的這種指揮方式,在戰爭中弊端甚多,但無人敢諫,畢竟他是最高統帥,誰敢給最高統帥提意見?他對手下將領的作戰失誤,並不是經常給予死刑處理,他主要考慮的是樹立個人權威,對派系林立的各種勢力如何擺平與掌控,其政治考慮始終擺在首位。有一點是部下們都承認的,蔣介石對部下的處罰,要看當時的心情和平時對此人的印象,因此,蔣介石的公平性是值得商榷的。
長沙失守,衡陽告急,此時的蔣介石心急如焚。衡陽的戰略地位非同小可,它既是粵漢、湘桂兩條鐵路的交會點,又是西南公路網的中心,衡陽失守就意味着東南與西南被隔斷,西南大後方就會受到直接威脅。
還有個要命的問題,衡陽機場是中國東南空軍基地和西南空軍基地的中間聯絡點,衡陽機場一旦丟失,就會使辛苦經營幾年的東南空軍基地變成廢物。
衡陽在整個大後方的經濟地位也是舉足輕重的。這個城市位於湘江和耒水匯合處,依靠這兩條大河,可以集中輸出湖南省每年出產的3000萬石稻米,沒有這些糧食,重慶的日子就沒法過。
更何況衡陽還有從淪陷區遷來的大量工商企業及豐富的礦產資源,這對大後方的軍食民用和軍工生產是極為重要的。如果衡陽失守,會使西南大後方的政治經濟雪上加霜,引發嚴重的經濟危機。反過來說,如果日軍佔領了物產豐富的衡陽,就會給他們“以戰養戰”的策略注射一劑強心針,給日益衰竭的日本戰爭機器提供新的動力。
無論如何,衡陽是不能丟的。
蔣介石為確保衡陽,開始排兵佈陣了,他決定在淥水至衡山地區採取“中間堵、兩邊夾”的戰略計劃。所謂“中間堵”,是計劃將歐震的第37軍和暫編2軍放在中路進行阻擊;而“兩邊夾”是由湘江東岸的王陵基第30集團軍和楊森第27集團軍、湘江西岸的王耀武第24集團軍和第4軍的一部,形成兩大集團對擊夾攻之勢,斬斷向南進攻之敵。
蔣介石的計劃堪稱完美,但畢竟只是個計劃,問題是,他在制訂作戰計劃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的部隊在哪裏。實際上,經過長沙會戰,準備實施“天爐戰法”的各集團軍已被打成一盤散沙,王耀武的第24集團軍被堵在湘北益陽,其他各集團軍有的被趕得遠遠的,還有的部隊在江西邊境亂竄,連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都聯繫不上,就更談不上收攏部隊了。
焦頭爛額的薛岳直到6月23日才和各部隊取得聯繫,下達了指令,準備執行蔣委員長的作戰計劃。
然而戰場形勢突然大變,中國軍隊的補救行動為時已遲,太晚了!
現在衡陽還處在大戰之前的平靜中。這是個極具戰略價值的城市,它連接着皖浙贛的第三戰區,關繫着保衛閩粵的第七戰區;它又擔負著湖南的第九戰區、第五戰區與西南大後方的連通與屏障作用;衡陽機場又是東南方贛州、建甌、浙南機場與大西南空軍基地的中轉聯絡站,是美國第14航空隊和中美聯合空軍的重要基地,隨着戰線的南移,衡陽機場成為爭奪長江流域制空權的前出基地,其戰略地位非同小可。
衡陽以前只是個縣城,沒有一點城市的樣子。1941年12月,經國民**批准,以衡陽督察區治、衡陽縣城為主體,加上衡陽縣城郊成立衡陽市。
戰爭爆發以來,戰事一直在長沙以北進行,地處湘南的交通要道衡陽相對穩定,所以大批從北方、長江流域等淪陷區逃難來的人就留在此地落腳謀生了。這些難民中不乏一些有錢的工商業主,他們帶來了大量的資金。由於資金的迅速集中,戰時的衡陽經濟便畸形發展起來,郊外的花園別墅、市區的商場高樓、江邊的工廠和手工業作坊像變魔術般一下子冒了出來。
到1943年底,衡陽成了一個頗具規模、工商業發達的城市,全市工商企業多達八千多戶,單銀行就有32家,工業總產值達18億多元。
1944年的衡陽是個繁華之城,市場繁榮,工業生產興旺,鐵路、公路、水運暢通,大批從淪陷區逃離的文人墨客為衡陽的文化生活注入了活力,這個城市迎來了文化藝術、文化教育的空前發展。隨着美國空軍人員進駐衡陽機場,荷里活電影、可口可樂、口香糖等光怪陸離的美國生活方式也融入了衡陽市民的文化生活。入夜,城區的大街小巷,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變幻閃爍,鱗次櫛比的酒吧間裏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呈現出一派畸形的浮華奢靡。大後方的人們鑒於此地之奢華,又將衡陽稱之為“小南京”。
沒有人能想像,巨大的血光之災已經逼近衡陽,這個繁華之城馬上就要陷於血與火之中。
剛剛被解職的第10軍軍長方先覺正在城市南郊黃茶嶺自己的寓所里,他今天心情不錯,便吩咐傭人準備筆墨。方先覺喜歡書法,也酷愛中國古典詩詞,他有興緻時,經常寫些舊體詩或臨帖練字以自娛。
方先覺是那種很招女人喜歡的強悍男人,他有着1.80米的身高,強壯魁梧,圓圓的臉龐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目光中充滿機警和自信,兩片略厚的嘴唇常常緊閉着,顯現出一種很獨特的冷峻。
方先覺點燃一支香煙,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傭人在研墨。
和大部分中央軍將領一樣,方先覺也是黃埔生,他畢業於黃埔軍校第3期步兵科。抗戰爆發之前,方先覺的升遷速度並不快,不過是在李玉堂的第3師補充團里當個中校團副,直到淞滬會戰時才當上團長。戰爭爆發為方先覺提供了升遷的機會,到了1938年10月,方先覺已經是預備第10師的少將副師長了。若不是戰爭原因,一個才從軍12年、年齡僅僅33歲的人,無論如何是當不上將軍的。
當然,方先覺成為將軍后也並非一帆風順,其中也有誤解和委屈,箇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第二次長沙會戰時,身為預備10師師長的方先覺差點被蔣介石槍斃。當時預備10師奉命從株洲向湘北移動,途中與日軍遭遇,方先覺倉促應戰,血戰一天,最終還是頂不住退了下來。在戰後的檢討會上,蔣介石動了殺機,要拿第10軍軍長李玉堂和預10師師長方先覺開刀。幸虧天無絕人之路,友軍送上一份繳獲的日軍作戰地圖,圖上標明,與預10師交戰的日軍有將近四個師團的兵力,蔣介石這才轉怒為喜:“唔,預10師打得還是不錯的,敵人有將近四個師團的兵力,就是銅牆鐵壁,也難以阻擋敵軍前進,能抵抗一天,還算不錯。”
這份作戰地圖來得正是時候,就在蔣委員長要殺人時來了,於是化險為夷。蔣介石認為預10師打不過敵人四個師團是合理的,所以方先覺不但沒被殺頭,還得到口頭表揚,這就是運氣。其實方先覺心裏明白,別說敵人是四個師團,就是半個師團,預10師也照樣頂不住,中日兩軍作戰實力的懸殊是明擺着的。
第三次長沙會戰後,方先覺靠戰功升任第10軍中將軍長,這一年他才37歲。方先覺對得起蔣委員長給的兩顆金星,在1943年10月的常德會戰中,第10軍的名聲達到了頂峰。
常德會戰中,第10軍奉命由長沙馳援常德,因地處洞庭湖畔沼澤地帶,部隊難以機動,方先覺命令預10師師長孫明瑾先行奪取資江南岸江堤。孫明瑾明知敵兵力強大,並且對岸已構築橋頭堡火力網,這時渡河作戰實為兵家大忌,但軍令如山倒,孫明瑾沒有猶豫,毅然渡河強攻,在接連五次進攻失敗后,親率敢死隊渡河衝鋒,終於奪取日軍橋頭堡,孫明瑾也在衝上江堤時英勇殉國。預10師攻佔江堤后,戰場局勢為之改觀,隨後第10軍所屬第3師成功佔領德山,接應余程萬57師殘部突出包圍圈,立下大功。
此戰第10軍名聲大噪,家喻戶曉,方先覺自然聲譽倍增,被蔣介石召見數次並特送一匾,題詞“忠義表天地”。方先覺在重慶一時炙手可熱成了“明星”。這也使其他嫡系將領面露羨慕之色。黨國要員陳立夫、張群、孔祥熙、李濟深等人紛紛宴請方先覺,陳誠和何應欽都向方先覺伸出橄欖枝,想把他拉入自己派系,為此還展開了公開爭奪。
那段時間,方先覺也成了重慶名媛貴婦們的英雄偶像,各種圈子的沙龍都以能邀請到方先覺為榮。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方先覺在形象上也並不辜負“英雄”二字,這位38歲的中將軍長理所當然地成了名媛貴婦們的夢中情人。
方先覺不是聖人,在巨大的榮譽光環下,不免有些飄飄然,還真把自己當成了戰無不勝的“軍神”,行為舉止也漸顯趾高氣揚,最後發展到連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也看不上眼了,有些命令執行起來大打折扣。
薛岳是何等人物,他幾時受過這等氣?在他眼裏,方先覺不過是個小字輩。北伐初期薛岳當第1師少將師長時,方先覺還剛從黃埔軍校出來,因毆打貪污的軍需官受了處分,連畢業證都沒拿到,只在第3師當了個少尉見習官。那是1926年的事,一個少將和一個見習少尉,兩人的資歷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軍隊就是這樣,講的就是個資歷,方先覺就算再不服氣,也絕非老謀深算的薛岳之對手。
礙於方先覺的巨大名聲,薛岳當然不能明着給他小鞋穿,對九戰區的這位英雄,表面上的禮數還是要盡到的。薛岳的辦法很簡單,你一個方先覺有多大能耐?還不是因為有了第10軍,才有了你方先覺的舞台?如果失去了第10軍,你方先覺屁也不是。薛岳對付方先覺用的是最傳統的方式:給第10軍摻沙子。他先是把自己的廣東老鄉容有略派到第10軍當參謀長;第190師師長空缺后,又點名要容有略接任190師師長。
容有略也是個人物,他年齡雖比方先覺小一歲,但他是黃埔一期生,是方先覺的高年級校友。容有略畢業后在軍界混得有聲有色,27歲即獲陸軍少將銜,在黃埔一期同學中被譽為“少年將軍”。抗戰爆發后,容有略被調到陸軍大學任將官班學員隊長。1940年以後任軍事委員會參議、第九戰區干訓團大隊長。因為沒有帶兵打仗,必然影響其職務的升遷,如今黃埔一期生容有略成了黃埔三期生方先覺的下級。
方先覺對薛岳的小動作洞若觀火。他不動聲色地略施小計,把第190師調整為後調師,所謂后調,即將該師現有兵員全部分撥給第3師和預備第10師,僅保留班長以上的各級軍官和業務技術人員,開到指定地域去接受新兵,加以訓練,期滿歸建。方先覺這一招很有效,容有略一下子成了光桿司令,職務是師長,可手下沒有兵,整個被架空了。
容有略被架空后,方先覺乾脆三下五除二,把薛岳安插在第10軍里的一些校官撤職的撤職,擠走的擠走,第10軍轉眼之間又變成了鐵板一塊。
這樣一來,薛岳可真動怒了,看來是自己走了眼,以前還真小瞧了這位晚輩,這個方先覺是被重慶那些大員們慣壞了,居然敢和戰區司令長官叫板,這還了得?不收拾他一下,今後九戰區是沒法管了。
薛岳畢竟是軍界重量級人物,他有隨時覲見蔣介石的特權,薛岳的話蔣介石不能不重視。他認為,方先覺自恃有戰功,誰也不放在眼裏,第九戰區沒有人能指揮他。另外,方先覺還有剋扣軍餉、虐待士兵、殘害百姓、任用私人、心存異志等問題。蔣介石當然是明白人,薛岳反映的問題,他不會全信,將帥不和是國軍隊伍里常見的事,雙方出於私人恩怨,都會不遺餘力地詆毀對方,而作為領袖的蔣介石是個搞平衡的大師,他始終認為下屬之間有矛盾也是好事,要是沒有任何矛盾,下屬之間相互吹捧,那倒要出亂子了。因此,蔣介石對打小報告的人並不反感,他自有能力去化解這些矛盾。
蔣介石認為,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一個戰區司令長官當然要比一個軍長重要,況且薛岳這個戰區司令還是屢建戰功、能夠獨當一面的一級上將,蔣介石當然要給他面子,為了戰爭大局,寧可讓方先覺受些委屈。
於是突然有一天,方先覺接到了軍委會的命令:免去方先覺第10軍軍長職務,調任軍委會高級參議,由方日英接任第10軍軍長。
方先覺被氣得渾身哆嗦。
這個方日英也是薛岳的廣東老鄉,黃埔一期生,擔任過孫中山的衛士,1922年6月陳炯明叛亂時,方日英與薛岳一起參加過保衛總統府的戰鬥。現在方日英正在第六戰區當個有職無權的高級參議,薛岳早想拉這位老鄉一把,現在有了空位子當然不會放過。看來薛岳排除異己、安插親信的手段近乎於明目張胆。
方先覺生氣歸生氣,卻也無可奈何。他知道這是蔣介石的意思,就是再不滿也不能罵自己的校長吧?軍委會高級參議是個虛職,此時去不去重慶上任也無所謂,不如就在衡陽自己家裏休息一段時間。方先覺默默辦理了移交手續后便回到家裏,閉門不出。
此時墨已研好,方先覺打開線裝本的《古文觀止》,找到《前出師表》一文,準備寫一段文字一吐胸中鬱悶之氣。
這時傭人走進房間說:“先生,外邊有人求見。”
方先覺頭也沒抬,隨口說:“不見!說我正在養病,謝絕一切拜訪。”
“先生,我是這樣和客人說的,但客人執意要見,他說他叫蔡繼剛,是軍委會派來的督戰官。”
方先覺提筆的手停住了:“蔡繼剛?我聽說過這個人……”
方先覺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去年他到重慶述職,遇到老朋友、新編二十九師師長呂公良,當時他也在軍委會述職。兩人好久沒見了,很是親熱,述職結束后,方先覺和呂公良找了個飯店喝酒,那天晚上兩人都喝多了,具體談了什麼,方先覺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呂公良多次提到蔡繼剛這個人,說此人是個極具戰略眼光的軍官,也是個被埋沒的帥才。方先覺了解呂公良,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能讓呂公良佩服的人一定不簡單。
想到這裏,方先覺改變了主意:“請這位蔡先生到客廳稍候,我馬上就到!”
方先覺換上一件會客穿的杭紡絲綢長袍,走進客廳。
坐在藤椅上等候的蔡繼剛立刻站起來向方先覺敬禮:“方軍長好,我是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叨擾。”
方先覺與蔡繼剛握手,也寒暄道:“蔡督戰官,我早聽公良兄介紹過你,久聞大名啊,快請坐。”
一提到呂公良,蔡繼剛立刻傷感起來:“公良兄殉國之前,兄弟我一直在他身邊,突圍時我們兵分兩路,沒想到這一分手成了永訣……”
方先覺低聲道:“我聽說了,公良兄壯烈殉國,我也很難過,我給嫂夫人寫過信了。”
蔡繼剛寒暄了幾句,馬上轉入正題:“方軍長,我來是想和你商討一下衡陽的防禦問題。我知道,你剛剛被軍委會免職,但是……”
方先覺打斷他的話:“對不起,蔡督戰官,現在衡陽守軍的最高長官不是我,是方日英中將,你應該去找他談。”
蔡繼剛聳了聳肩膀說:“這我知道,可是方日英還沒有到任,據我所知,他現在還在施恩的六戰區長官部沒來得及動身呢,而敵人已經逼近衡陽了,在這種情況下,第10軍怎麼能沒有軍長呢?”
方先覺不為所動,他堅持自己的原則:“我已經接到軍委會給我的免職命令,作為軍人,我堅決執行命令,除非軍委會改變了命令,否則,我無權指揮第10軍。”
蔡繼剛嘆了口氣道:“那就只好等着了,上面會改變命令的。”
方先覺微微一笑:“你這麼肯定?為什麼?”
“主帥還沒到,大戰即將爆發,軍委會也好,九戰區長官部也好,除了改變命令,由你繼續擔任第10軍軍長,我想像不出來,他們還能做什麼?”蔡繼剛肯定地說。
方先覺正要說話,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
方先覺拿起電話,裏面傳來薛岳焦急的聲音:“方軍長嗎?我是薛岳。”
方先覺平靜地回答:“報告司令長官,我不是方軍長,我是方先覺。”
薛岳的聲音很大,以至於坐在對面的蔡繼剛都能聽見。
“子珊,據可靠情報,在株洲待命的日軍第68師團和116師團已經作好戰鬥準備,隨時可能進攻衡陽,現在方日英還沒有到任,第10軍處於無人統領狀態,我命令你暫時代理第10軍軍長職務,指揮部隊進行防禦準備。”
方先覺不卑不亢地回答:“對不起,薛長官,卑職方先覺已經接到軍委會任命,現在卑職的編製已不屬於第九戰區節制,因此,第九戰區司令長官無權給方先覺下命令,如果我的職務任命有變化,應由軍委會向我出示書面命令。”
薛岳急了:“子珊,現在情況緊急,你不要意氣用事,有什麼意見,我們可以戰後談,現在軍情十萬火急,個人恩怨要先放在一邊……”
“報告薛長官,我沒有個人恩怨,我現在的職務是軍委會高級參議,當然要聽命于軍委會,請薛長官與軍委會聯繫,由軍委會給我下令,否則我拒絕接受任何口頭通知!”
薛岳那邊氣急敗壞地摔了電話。
方先覺微笑着掛上電話:“哼哼,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方先覺可不是那種窩囊廢,薛長官,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蔡繼剛無奈地搖搖頭:“方軍長,你的確有些意氣用事,大戰在即,我們的每一分鐘都很寶貴,何必爭一時之長短?”
方先覺覺得蔡繼剛的話有些刺耳,便厲聲說:“這談不上爭一時長短,這是原則問題,我方先覺在原則問題上從來不妥協。”
蔡繼剛也不示弱,他針鋒相對地說:“什麼是原則問題?眼下戰爭需要就是最大的原則。株洲到這裏只有一百三十多公里,敵人兩個師團隨時可以進攻衡陽,目前衡陽只有第10軍這一支不滿員的部隊,現在的工事構築、糧彈儲備、禦敵方案、平民及**人員的疏散等,戰前準備工作千頭萬緒,我們哪還有時間鬥氣?”
方先覺望着蔡繼剛領章上的一顆三角星怒道:“蔡繼剛,和我說話要客氣點,我提醒你注意一下我的軍銜,你這個少將難道不懂得軍隊條令嗎?”
蔡繼剛一掌拍在桌上,桌子上的茶杯都蹦了起來,他怒目圓睜道:“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你是中將,那又怎麼樣?我雖然軍銜沒你高,可我是代表軍委會來此地督戰,我有權力表達自己的看法,也有權力行使自己的職責!”
兩個人都是心高氣傲之人,誰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裏。方先覺認為所有軍銜比自己低的人,都該對自己畢恭畢敬;而蔡繼剛根本沒把一個中將放在眼裏,他私下認為,國軍大部分將領都是尸位素餐之輩,往往是軍銜越高越草包,把仗打得一敗塗地,那些上將、中將們居然還好意思掛着將星?
方先覺壓住火,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着蔡繼剛。自從他一戰成名后,還沒見過敢對自己如此不客氣的人,這個少將的膽子不小。他想起來了,以前聽呂公良說過,這個蔡繼剛是留美軍校生,真他媽的怪了,上過美國軍校又有什麼了不起?方先覺一時還沒想好,該怎麼收拾這個不懂規矩的傢伙。
方先覺和蔡繼剛對視着,誰也不肯退縮。
電話鈴又一次響起來。方先覺拿起電話,正要發問,電話里響起他熟悉的浙江口音:“子珊嗎?”
方先覺心裏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成了立正姿勢:“校長,您好!”
肯定是薛岳剛剛告了狀,蔣介石似乎火氣很大,他在電話里破口大罵:“方先覺,你是個什麼東西?沒想到你深受黨國栽培,事到臨頭竟然如此昏庸。敵人已逼近衡陽,而你方先覺還在和戰區長官慪氣,棄民族大義於不顧,成何體統?你還是不是我黃埔軍校的學生?”
方先覺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小聲答道:“學生一時糊塗,校長……罵得好,如醍醐灌頂,令學生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請校長放心,學生一定勤勉有加,積極佈防,固守衡陽,發揚第10軍光榮傳統,堅決抗擊來犯之敵!”
蔣介石口氣稍有緩和:“子珊呀,此戰關係到國家民族存亡,衡陽得失尤為此次勝敗之關鍵,望你安心固守7至10天,我必督促陸空軍助弟完成空前大業,切記,7至10天!”
“是!”方先覺誠惶誠恐地回答。
這正是蔣介石為人處世的特點,對待部下總是以兄弟相稱,顯示出虛懷若谷的肚量,而部下們一聽委員長稱自己為“弟”,往往感動得一塌糊塗,恨不能為委員長肝腦塗地。在中國玩政治,必須要製造些個人崇拜,這是領導藝術。當然這只是單方面的稱呼,若是部下們主動和委員長稱兄道弟,那就太不懂事了,離倒霉也就不遠了。
方先覺的心情立刻舒暢起來,多日來所有的委屈和怨氣都煙消雲散。校長親自給自己打電話,面子是給足了,雖然挨了幾句罵,可方先覺是這麼理解的,這分明是校長沒拿自己當外人,老師罵學生當然是天經地義,方先覺自從被免職后,等的就是校長這一句話,既然校長幫他找回了面子,再當甩手掌柜就不明智了。第10軍是他方先覺的,別人帶不了這個軍,方先覺決定馬上去軍部上任。
想到這裏,方先覺看了蔡繼剛一眼,而蔡繼剛也正用審視的目光望着他。四目相對,方先覺寬容地笑了,他和解地伸出手:“蔡督戰官,對不起,剛才我心情不好,發了火,你別生我氣。”
蔡繼剛也笑了,他握住方先覺的手說:“方軍長,我脾氣也不好,此事以後不再提了,這次守衡陽我們要一起共事,誰生誰死還不知道呢,吵什麼吵?我字雲鶴,以後你就叫我雲鶴吧。”
方先覺大笑起來:“雲鶴兄,我字子珊,你可以叫我子珊。不瞞你說,我的脾氣現在好多了,以前誰要是惹了我,我從來不吵架,出手就打。當年在黃埔,有個軍需官剋扣學員的伙食費,我和幾個同學準備揍他,當時我還差一個月就拿到畢業證了,要是打架,肯定會把畢業證打丟了……”
“可你還是打了,最後還真把畢業證打沒了。”蔡繼剛微笑着說。
“沒錯,我和幾個同學把那小子暴打了一頓,最後處分決定下來了,我是領頭者,處分最重,被開除了學籍,其餘的同學是保留學籍,留校察看。後來我在同學的引薦下到第3師9團當了個少尉見習官,當時的團長是衛立煌,我一直干到見習期滿后才當的中尉排長,而此時我的同班同學們大部分都當上了上尉連長。你看,脾氣不好就是耽誤前程。”
蔡繼剛站起身來:“子珊兄,時間緊迫,我們還是去前沿陣地看看吧。”
方先覺在傭人幫助下換上軍裝:“你放心吧,什麼事也誤不了,我雖然被免職了,可我們第10軍並沒有閑着,我的參謀長孫鳴玉一直在指揮部隊構築工事,這是件大事,馬虎不得,沒有堅固的工事,守衡陽就是一句空話。”
下午兩點,方先覺和蔡繼剛趕到設在衡陽市中央銀行的第10軍軍部。蔡繼剛觀察了一下中央銀行的建築,覺得這個地方選得不錯,他有個經驗,不管多麼破爛的城市,銀行的建築一定是這座城市最堅固的。
一個值班參謀正在看地圖,他猛然抬頭髮現方先覺,立刻一臉驚喜地立正敬禮,隨後向各房間大喊:“都出來呀,老軍長回來啦!”
軍參謀長孫鳴玉、預10師師長葛先才一頭撞了出來,三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孫鳴玉眼裏閃着淚花說:“軍長,你受委屈了!”隨後第3師師長周慶祥、第190師師長容有略也紛紛上來和方先覺熱烈握手。
方先覺重任第10軍軍長的消息迅速傳開了,整個衡陽城裏的各師、團指揮所,兵營、戰地醫院、城郊外正在修築防禦工事的部隊都沸騰起來,陣地上的地堡、掩體、壕溝里,到處傳來第10軍官兵們一陣陣歡呼聲:“老軍長回來啦!”
蔡繼剛冷眼看着方先覺和部下們在親熱交談,心裏覺得很寬慰。第10軍畢竟是久經戰陣、功勛卓著的部隊,看得出來,方先覺在第10軍享有極高的威望,部下們對這位軍長有種近乎崇拜的擁戴。這也是方先覺的個人魅力所在,是他率領第10軍在以往的戰役中創立了輝煌,方先覺有理由,也有資格感到驕傲。
善解人意的方先覺不會讓蔡繼剛感受冷落,他與部下們寒暄幾句后,馬上把蔡繼剛介紹給他們:“諸位,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軍委會派來的督戰官蔡繼剛少將,蔡督戰官的大名,鄙人早就如雷貫耳,大家認識一下,這次衡陽保衛戰,大家要同舟共濟,肝膽相照,共同完成委座交給我們第10軍的光榮任務。”
蔡繼剛依次和軍參謀長孫鳴玉、預10師師長葛先才、第3師師長周慶祥、第190師師長容有略等人握手,其中的葛先才和容有略是老熟人了,蔡繼剛以前就和他們有過交往。
容有略和蔡繼剛握手時,故意發力想攥疼他的手,蔡繼剛若無其事地運力相抗,兩人相持了一下,誰也沒佔到便宜。
容有略親熱地說:“雲鶴兄,咱們兄弟又見面了,你是軍委會派來的欽差,手握尚方寶劍,對我們第10軍而言,你就是我們的灶王爺,雲鶴兄的作用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對不對,弟兄們?”
眾人大笑。
蔡繼剛笑着向大家拱拱手:“建雄兄在拿我開心,讓大家見笑了,蔡某不是欽差,督戰官也不敢當,兄弟我只有一點敢拍胸脯,那就是,必要時我蔡繼剛可以拿起槍,上陣地投入戰鬥,不會給第10軍丟臉就是。”
參謀長孫鳴玉很感動:“督戰官,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可以保證,等你拿起槍的時候,我們第10軍一定是打光了。”
在一邊的方先覺瞪起了眼:“打光了?這是什麼話?第10軍永遠不會打光!”
蔡繼剛覺得寒暄得差不多了,便提醒方先覺道:“方軍長,你們的作戰計劃應該是有了吧?現在各師的主官都在,我們是不是明確一下?”
方先覺看了看手錶說:“好,現在我們開個軍事佈防會議,開會之前,由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少將向大家傳達一下軍委會的命令。”
蔡繼剛站起來宣讀軍委會命令:
“着國民革命軍第10軍死守衡陽7到10天,作為本次會戰之戰略核心,吸引和拖住敵人于衡陽盆地四周,待外圍各軍集結到位后,對敵實施反包圍,內外結合,合力打破敵之包圍,將敵聚殲于衡陽城郊。此令,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軍令部。”
宣讀完軍委會的命令,方先覺要求參謀長孫鳴玉宣佈軍部的佈防安排。蔡繼剛暗想,這個方先覺真是不簡單,被免職后他表面上賦閑在家,整日吟詩作畫,實際上卻一直和軍部保持着密切聯繫,從制訂作戰計劃,到各部隊的佈防安排,以及防禦工事的構築,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一天也沒有耽誤。蔡繼剛暗暗後悔自己的不冷靜,方先覺果真是個天生的軍事主官,一切都顯得胸有成竹,和上司慪氣歸慪氣,實際上已經把戰前的準備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
孫鳴玉向各師主官講解着佈防安排:“第190師負責湘江東岸的守備任務,完成衡陽機場以東以北固守的任務;第3師主力沿草橋、石鼓嘴、瓦子坪一線佈防;預10師主力固守黃茶嶺、虎形巢、張家山、五桂嶺一線;軍屬炮兵部隊在雁峰寺、縣**、蒸陽路、吉祥街等地構築炮兵陣地……佈防情況基本如此,各位有什麼問題現在就可以提。”
蔡繼剛問:“孫參謀長,第10軍以打防禦戰而全國聞名,我想了解一下城郊野戰工事的構築,都有些什麼特點?”
孫鳴玉微微一笑答道:“陣地沿線如果從高空看,不是一條平滑的曲線,而是呈很大尺度的折線,很像是放大了的鋸齒狀。”
“為什麼要這麼挖?這不是更費人力嗎?”蔡繼剛繼續提問。
“確實多費不少人力,可是優點是加倍的,我們把輕重機槍火力點全部設置在鋸齒形的突出點上,當敵人的散兵線衝到鋸齒形的凹陷部時,我方的機槍火力可以全部側擊,構成嚴密交叉的火力網。”
“哦,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們的工事正面設計有些像歐洲中世紀的棱堡[1]
,利用有意設計的防禦工事和地形,把敵人引向最適合守軍發揮火力的地段。”
“的確如此,我們把凡屬面向敵人的陣地前沿全部削成二至三米徒手不能攀登的斷崖絕壁,其背後設手**投擲壕,寬度必須保證遠近投擲自如;陣地上挖1.5米深的交通壕,全陣地連接,依地形和火力需要,在交通壕背後挖出1.5米深的多個散兵坑與交通壕相連,士兵立起能投手**,坐下能舒服地休息,坑口有遮陽避雨的油布或樹枝覆蓋……”
“我明白了……”蔡繼剛大為興奮地說,“敵人衝到斷壁前,只能靠短梯或搭人梯攀登,遲滯了衝擊速度。這時兩側突出部的交叉火力會大量射殺敵人,敵人的退路也會被交叉火力所封鎖,這時進退不得的敵人就會被我軍用手**組成的‘彈幕攻擊’所消滅,妙啊,真是絕對精妙的戰術!”
孫鳴玉看了一眼方先覺說:“這是我們方軍長在後兩次長沙保衛戰中總結出來的戰術。”
方先覺補充道:“我們的交通壕也有特點,每隔30米設一個厚重掩體,上面蓋巨型木材並且加厚土層,當敵人炮火覆蓋陣地時,所有戰鬥人員均可以進入掩體躲避。還有一點,我們的實戰經驗表明,所有的火力點都是招致敵人火力攻擊的重點,輕重機槍射手的生存至關重要。我們的火力點全部修築成厚重地堡,而且絕對禁止有向正前方直射的射擊孔,以避開敵人火炮的直瞄射擊;需要正面直射時由輕機槍射手臨時移動補充射位。”
蔡繼剛問:“為什麼不用水泥材料構築掩體?”
孫鳴玉回答:“以我們的經驗看,水泥最好不用,一來養護時間長,來不及固化;二來炸壞了又不好修,不像土木掩體炸塌了,把木料抽出來搭上再覆蓋土層就修好了,這樣又快又省力。”
蔡繼剛真心地恭維了一句:“再沒有比實戰經驗更寶貴的了,第10軍果然名不虛傳!”
方先覺指着一**事構圖說:“我們給預備隊官兵在陣地后的山腳下,每人挖一個曲尺形單兵掩體,這樣可抵禦敵人遠程炮火的殺傷。我們的戰場原則是:保存自己和消滅敵人同等重要,不存在誰輕誰重的問題。”
方先覺停頓了一下,轉向軍官們繼續說:“關於構築工事所需要的材料,比如巨型木材、兩爪釘等,軍部已和地方**、地方商會接洽,火車站的倉庫貨棧里有的是木材,地方**表示,要多少有多少。至於兩爪鐵釘,商會已動員全市鐵匠鋪連夜打造,所需費用全部由商會承擔。諸位,構築工事和挖掘防坦克壕土方量巨大,現在天氣又炎熱,官兵們非常辛苦。我們各級軍官要反覆向每個士兵講明白,不要怕苦,不要怕熱,現在多流汗,戰時就能少流血,在工事的堅固程度上絕對馬虎不得,糊弄工事就是糊弄自己。”
方先覺向軍官們交代完事項,便坐上車去市**會談了。幾個師長也都散去,各自回部隊傳達任務。
孫鳴玉攔住蔡繼剛:“督戰官,剛才當著軍長的面,我沒好意思問你,我們第10軍的佈防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蔡繼剛很客氣地回答:“第10軍防禦工事的設計,非常有特點,已經讓我大開眼界了,哪還有什麼不足?”
孫鳴玉不以為然:“你受過西方軍事教育,見多識廣,什麼樣的部隊、什麼樣的打法沒見過?不像我們這些人,都是黃埔出來的土包子,你老兄千萬不要客氣,直言無妨。”
蔡繼剛見孫鳴玉一臉誠懇期待的表情,也就直說了:“孫參謀長,你們打的是城市防禦戰,按道理應該拒敵於城外,敵人攻不進來當然最好,可敵人一旦攻進市區,就不可避免地要進行巷戰了。我剛才穿過市區時,看見街道、小巷、牆壁拐角等處都沒有構築巷戰的工事系統和火力支撐點。我認為,如果利用城市地形建立防禦工事目前有困難,我們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在各級指揮部、軍火庫、火炮陣地等有軍事價值的地點構築防禦工事,有重點地部署兵力火力。”
孫鳴玉望着市區地圖沉思道:“督戰官,你認為一定會發生巷戰嗎?”
蔡繼剛點點頭,肯定地說:“敵人的兵力火力太強,我們很難在外圍陣地上長時間阻攔他們,到了最後階段,只能進行巷戰作困獸之鬥了。孫參謀長,我認為巷戰一定會發生,我們要早作準備。”
孫鳴玉不住地點頭:“講得好,我們確實忽略了這一點,我會馬上着手準備。”
蔡繼剛索性一吐為快:“城市巷戰有其特點,雖然受地形限制,不便於發揮火力,但我們必須堅持火力優先,先火力后兵力,能使用火力,則不使用兵力。在不便於火力控制的敵必經之地,要設置**等爆炸性障礙物和非爆炸性障礙物,其目的是迫敵徒步行動,遲滯敵人的攻擊速度。然後我軍則利用熟悉地形的有利條件,佔領房屋門窗、樓頂地下,用冷槍冷炮的狙擊戰術阻敵前進。總之一句話,要用多種手段結合的方式,大量殺傷敵人有生力量。我們在巷戰中多堅持一小時,勝算的機會就大一分,也許到時候戰場形勢會大大改觀。”
孫鳴玉感激地說:“現在城裏市民的疏散工作還沒完成,修築街道的防禦工事確實有困難。等疏散工作結束,我會提醒軍長作補救工作的,謝謝督戰官的建議。”
“孫參謀長,你們守城的兵力到底有多少?我非常關心這個問題。”蔡繼剛問道。
孫鳴玉有些遲疑地答道:“一言難盡,我們軍在常德會戰後名義上得到整補,實際上有整無補,兵員嚴重不足,全軍只有七個團,暫54師是粵系部隊,是軍長強留下來守機場的,實際上暫54師在城內的兵力只有一個營,根本指望不上。我昨天仔細計算了兵力,情況不容樂觀,衡陽守軍的總兵力才17500餘人。”
蔡繼剛心裏猛地一沉,他沒想到身為主力的第10軍還不到兩萬人,而敵人的首輪攻擊部隊就是齊裝滿員的兩個甲種師團。蔡繼剛知道,日軍的一號作戰開始之前,日本大本營將原先在中國戰區的乙種師團與丙種師團,全部調升為甲種師團,一個滿員的甲種師團再加上特種作戰單位,其作戰兵力達到32000人。
蔡繼剛仰天長嘆:“糟糕,簡直太糟糕了,我軍就這麼一點兵力,防禦圈又推得如此之遠,這下兵力就更顯單薄了。”
“誰說不是呢?就是這點米,又要做這麼大一鍋飯,飯只好做得稀一點。”孫鳴玉無可奈何地說。
[1]
棱堡是古代歐洲堡壘的一種,其實質就是把城塞從一個凸多邊形變成一個凹多邊形,這樣的改進,使得無論進攻城堡的任何一點,都會使攻擊方暴露在超過一個(通常是2~3個)的棱堡面下,防守方可以使用交叉火力進行多重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