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場驚天動地的大血戰爆發之時,蔡繼剛少將正在鄭州以東黃泛區的中牟縣西堤上,這是國軍暫編第15軍27師的防區,身為軍事委員會軍令部派來的督戰官,蔡繼剛少將是這天下午趕到的。他帶着副官沈光亞匆匆視察了河堤上的防禦工事,然後和守軍354團團長李振甫談了一個多小時話,此時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蔡繼剛仍然沒有料到,這場戰役的規模竟如此之巨大,交戰地域如此之廣袤,雙方的參戰兵力如此之多,其慘烈的程度超過中日戰爭以來任何一次大會戰。
戰爭結束多年以後,蔡繼剛將軍還常常在夢中夢到這個春天的夜晚,河南中牟縣的黃河岸邊,冥冥之中的命運之手選擇了這裏,作為大戰的爆發點。
1944年4月17日晚,席捲近半個中國的豫湘桂大戰在此爆發,此後,中日雙方為這次大戰投入的總兵力達上百萬人之眾。
那天傍晚,國軍27師的官兵們感到情況很不對勁,因為黃河對岸的日軍陣地突然安靜下來,平時的喧囂聲變成了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11點左右,354團8連連長劉洪民心存疑惑地舉起望遠鏡觀察着河對岸,那邊日軍防區內一片漆黑,沒有一絲燈光,河岸邊不時傳來幾聲單調的蛙鳴,黃河水靜靜無語地向東流去。劉連長對這種反常的寂靜感到很疑慮,他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便扭頭對傳令兵說:“日他娘,今天晚上八成要出事,傳我命令,固定哨上雙崗,遊動哨給我增加一倍,密切觀察對岸動靜。”說完他匆匆向團指揮所走去。
就在這時,黃河對岸突然爆發出強大的轟鳴聲,明燦燦、密如蛛網的彈道曲線劃過河面上漆黑的夜空,對岸日軍的150毫米**炮和100毫米加農炮密集開火,27師陣地頓時淹沒在火光硝煙中,官兵們的殘肢斷臂被高高拋到半空中,然後化成血肉之雨落下,把活着的人身上搞得一塌糊塗,連“馬克沁”重機槍的水冷筒上都濺滿了碎肉塊……
10分鐘后,日軍炮火開始向後延伸,劉連長透過硝煙猛然發現,被炮火映得通紅的河面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汽艇、木船、橡皮艇,甚至還有木排,上面滿載着日軍步兵。船頭的輕機槍吐着火舌,木排上迫擊炮在猛烈射擊,由上百艘汽艇組成的第一攻擊波高速向南岸駛來。國軍27師的官兵們也不含糊,立刻用75毫米野戰炮開炮還擊,陣地上所有的輕重機槍同時開火,河面上騰起無數條十幾米高的水柱,數十艘汽艇和木船頓時被炸翻,燃油泄漏在河面上,燃起衝天大火。船上的日軍步兵被國軍密集的重機槍火力掃得紛紛中彈落水,倖存的日軍士兵抱着炸爛的木板和其他漂浮物,依然頑強地向南岸游來。
正在354團指揮所觀戰的蔡繼剛很興奮,他拍着李振甫團長的肩膀,一再保證要給354團的弟兄們請功。
蔡繼剛的興奮沒持續多久,守軍的火力招來了對岸日軍更為強大的炮火壓制。日軍炮兵不時校正彈着點,守軍炮位被一個個端掉,重機槍火力點一個個被炸得騰空而起,守軍傷亡慘重。
李振甫團長命令幾個士兵架起不肯離去的蔡繼剛、沈副官,強行將他們撤下陣地,自己轉身抄起了重機槍投入戰鬥。45分鐘后,日軍第37師團和獨立混成旅團三萬餘人,從東西兩個方向搶灘登陸成功,成千上萬的日軍士兵湧進守軍戰壕,李振甫團長率領殘存守軍死戰不退,雙方短兵相接,展開白刃格鬥。半小時后,守軍最後一名士兵引爆了一箱**,爆炸的衝擊波將數十名日軍士兵送上天空……
是役,國軍27師354團自團長李振甫上校以下1500餘官兵全部殉國。
日軍隨後迅速包圍了中牟縣城。守軍27師355團官兵陣腳大亂,日軍37師團一個聯隊突入城中與守軍展開巷戰,守軍355團抵擋不住,便且戰且退,棄城而去。
凌晨2點,中牟失守。
此時,在洛陽的國軍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上將得到了一條極為荒謬的情報:“今晚,敵人在中牟渡河,現在只有百餘人,正同我軍戰鬥中。”
這位二級陸軍上將的命令倒也很乾脆,只有六個字:“注意警戒河防。”
4月18日,天剛大亮,駐守黃河北岸霸王城的日軍炮火突然向國軍漢王城陣地鋪天蓋地傾瀉下來,鴻溝一側的溝沿頓時被轟開一個寬約100米的斜坡。國軍第85軍的觀察哨突然驚駭萬分地發現,在霸王城背後,日軍剛剛架好的黃河鐵橋上,坦克集群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日軍第3坦克師團300多輛坦克組成的鋼鐵洪流高速衝上鐵橋,浩浩蕩蕩涌過黃河,隨後而來的是如蝗蟲一般的數千名日軍步兵。
上午8點,大批日軍坦克在漫天的煙塵中出現在漢王城國軍陣地前,這是自中日戰爭開戰以來,日軍首次使用大規模裝甲集群作戰,所產生的威懾效果令中國守軍魂飛膽破。由上百輛97式坦克組成的第一攻擊波擺開楔形戰鬥隊型蜂擁而上,跟隨其後的是200多輛95式坦克組成的第二梯隊。當龐大的坦克集群出現在國軍陣地前沿時,國軍第85軍官兵們的戰鬥意志險些被轟鳴的引擎聲和咔咔作響的履帶聲徹底碾碎……
日本97式坦克於1939年才列裝,為日軍當時最先進的主戰坦克。它的正面裝甲厚度為25毫米,這類厚度的前裝甲如果拿到歐洲戰場上,無異於一層窗戶紙,但是放在東方戰場上,尤其是面對缺少反坦克炮的中國軍隊來說,簡直就是戰無不勝的巨無霸。
一股恐怖的情緒在國軍陣地上像瘟疫一樣四處瀰漫,有些士兵扔掉了武器,竄出戰壕向後逃竄。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咒罵著,陣地後面督戰隊的機槍開火了,逃兵們被紛紛打倒……
日軍第一輛坦克吼叫着開上斜坡,出現在陣地前沿。國軍第85軍的戰防炮立即開火,一發37毫米鎢芯***瞬間擊穿了坦克的正面裝甲,隨着劇烈的爆炸聲,這輛坦克冒出一股烈焰癱在那裏,緊接着第二輛、第三輛坦克轟鳴着衝上斜坡,也同樣被打癱在陣地前。
三輛燃燒的坦克就像三支衝天火炬擺在國軍陣地前沿,85軍官兵們歡呼聲四起,炮手們重新裝填炮彈,準備繼續捕捉目標,但他們馬上被隨之而來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日軍的上百輛坦克前赴後繼衝上斜坡,大地在發動機的轟鳴聲和履帶的咔咔的滾動聲中顫抖着,視野中的坦克集群猶如鋪天蓋地的蝗群蜂擁而來。
黃河北岸日軍重炮群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火力壓制,85軍陣地籠罩在一片硝煙火海中……一個小時后,日軍坦克集群在邙山兩翼分兩股繞過鴻溝,全部衝進漢王城國軍陣地,國軍有限的戰防炮被炸得七零八落,全軍萬餘人竭盡全力與日軍血戰20多個小時。4月19日,從中牟渡河的日軍37師團分兵向鄭州、新鄭逼近,威脅85軍側後方,國軍防線終於崩潰了,殘餘的部隊且戰且退,向西南山區潰逃。
從兩個渡河點突破黃河防線的十幾萬日軍士兵,分兩路迅速穿插分割國軍的河防部隊。4月20日,鄭州只抵抗了一天即告失守。此刻彷彿上帝之手突然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巨大的災難降臨在中國軍隊的頭上。兩路日本大軍向南向西洪水般湧入豫中平原,前面是由數百輛坦克組成的突擊集群狂奔在公路上,兩翼的田野上是上萬匹戰馬組成的騎兵部隊,在這支令人生畏的突擊部隊身後,是十幾萬日軍步兵組成的數路縱隊浩浩蕩蕩掩殺而來,其來勢之兇猛,推進之快速,戰力之強大,均為抗戰以來所罕見。極目望去,人喊馬嘶,戰車隆隆,空中的日軍機群發出令人心悸的呼嘯聲,大編隊低空掠過廣袤的田野,豫中平原上騰起一片土黃色的“浪潮”向西南方向席捲而去。
國軍官兵對日軍突然採用大規模坦克集群突擊的戰法大為恐慌,絕大多數將校軍官對日軍這種新戰法聞所未聞,他們從未見過這種驚心動魄的陣勢,極度缺乏反坦克武器的國軍官兵們,幾乎是在以血肉之軀抵擋這群噴煙吐火的鋼鐵巨獸,由此引起的恐懼效應,使大部分士兵的作戰意志瀕臨崩潰。
1937年6月,留學於德國柏林陸軍大學的邱清泉少將為陸軍大學參謀補習班的青年校官們講了一堂別開生面的戰術課,給青年軍官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而在1944年4月的豫中戰場上,還有不少當年聽過邱清泉講課的軍官,他們現在多數已成為團級指揮官,這些團長們此時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這種戰術的名稱,這就是高機動性與火力密切配合的“閃電戰術”。
當年邱清泉少將是這樣解釋的:閃電戰就是在空中火力的掩護下,依靠高機動性的裝甲集群,對敵方作奇襲式的突破,並從突破口作大縱深貫穿,直至達成戰略目標。
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在蘇聯、法國和德國幾乎同時出現了三個世界級的軍事天才,他們是蘇聯元帥圖哈切夫斯基,未來的法國總統、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創建者、時任陸軍中校的夏爾·戴高樂,時任德國摩托化部隊總監部參謀長的海因茨·威廉·古德里安上校。這三個在不同國家服役的軍人提出的極為超前的軍事理論構成了機械化戰爭理論的基石。
蘇聯元帥圖哈切夫斯基在1928年就提出了大縱深作戰思想,並且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大縱深戰役理論”,首次提出藉助坦克群、炮兵、航空兵和空降兵對敵方全戰術縱深實施突擊的思想。他認為這是組織和實施現代戰役的嶄新形式,也是達成戰爭目的的最堅決的戰略手段。
古德里安的過人之處是他的戰術遠見。他設計的作戰形式是大量而集中地使用坦克,達成坦克集群的高速進攻,並提出閃電戰術的三個要素,即奇襲、快速和集中。古德里安認為這種戰術對進攻戰役的勝利和整個戰爭的勝利將起着重要的作用。
法國的夏爾·戴高樂在1932年發表《劍鋒》一書,強調機械化部隊在現代戰爭中的作用,在步兵、空軍協同下大量集中使用坦克。然而,這部著作在法國未受重視,卻受到德國古德里安等人的重視,從而研究發展成閃電戰的戰術理論。
在西方軍事家的眼中,二次大戰中的日本陸軍在理論上應該屬於一支三流軍隊,由於國力和資源所限,它缺乏進行機械化戰爭的物質基礎,從而也導致了大部分陸軍將領狂妄驕橫、目光短淺,缺少戰略眼光,戰術思想陳舊僵化,指揮手段呆板而缺少變化,在作戰中慣用平推硬攻的愚蠢戰術。
其實,日本是較早在戰爭中使用坦克集群的國家之一。1939年6月,日本關東軍與蘇聯遠東部隊在中蒙邊境的諾門坎地區實實在在地幹了一仗,關東軍將領押寶式地捨出老本,動用了日軍第1坦克師團。日本本來就是個窮國,這是當時它僅有的一個坦克師團,一直被心肝寶貝似的捂在懷裏,在與中國軍隊進行的幾次大型會戰中都沒捨得使用,這回也豁出去了,整個師團被派上了前線,與蘇聯遠東部隊展開了一場大規模坦克會戰。
關東軍將領們自以為在最合適的地域和最佳時機使出了“撒手鐧”,定能達到一戰定乾坤的戰略目標,誰知他們的運氣不太好,就像是一個小鬼不留神一頭撞在了閻王爺的褲襠上,這小鬼註定要倒大霉了。第1坦克師團的對手忽然變成大名鼎鼎的坦克戰專家朱可夫將軍,論玩坦克戰,朱可夫也算是祖師爺一級的人物了,尤其是在亞細亞廣闊的大草原上和朱可夫玩坦克會戰,關東軍將領們實在是腦袋進了水,思維出現短路現象。
這一戰打得驚天動地,其結果是日軍的大部分坦克都被還原成機械零件,被送回北九州島的鍊鋼廠回了爐。
第1坦克師團的慘敗極大地震動了東京。此後,日本陸軍將領們愚蠢地認定,今後造價昂貴的坦克不宜大規模使用。幾個月以後,納粹德國進攻波蘭,古德里安的閃電戰術震驚全球,引起各國軍方的強烈關注。而在東方戰場上,日本陸軍將領們對這一最新軍事成果卻視若無睹,不再感興趣。在此後的中國戰場上,日軍再也沒有使用過大規模坦克集群作戰,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44年4月18日。
應該承認,在中日長達八年的全面戰爭最後的階段,日軍將領們腦子突然開了竅,居然想起使用坦克集群作戰了,這不能不說是一遲來的聰明之舉,雖然是最後的靈光一現,但是在豫中戰場上,這支由300多輛坦克組成的突擊力量,的確造成了中國軍隊雪崩式的大潰敗。
說到這裏,事情還要回過頭來看。
1944年年初,中日之間的全面戰爭已進入第七個年頭,古城開封西邊的中牟縣位於第一戰區的最前線,滔滔黃河水從身邊流過,黃河天塹和六年前花園口炸堤后形成的黃泛區是中國軍隊憑藉的天險。自1941年5月中條山之戰後,日軍與第一戰區的中國軍隊隔河相峙已達三年之久。
單調的對峙局面時間久了,軍人們的精神免不了有些鬆懈,守在最前線的中國士兵與黃河以北的日軍相隔只有幾百米,沒有戰事時,彼此隔着工事相望。起初雙方的士兵還有勁頭操着不同的語言相互叫罵,常有中方的士兵操着河南腔指名道姓要日裕仁天皇的老娘。日本士兵當然也不示弱,曾有一位軍曹在眾目睽睽之下解開兜襠布,晃着生殖器對中國守軍做出猥褻動作,以示羞辱。趁怒火中燒的中**擊手還沒來得及瞄準,這位有露陰癖的日本軍曹已經光着腚竄回了工事。
國軍354團的李振甫團長在望遠鏡里看到這一幕,也氣得破口大罵起來,聲稱有朝一日打過河逮住這小子,非把他那玩意兒剁下來做成“錢兒肉”喂狗不可。
對峙時間久了,雙方的士兵也沒了罵街的興緻,便開始扯着嗓子吼起各自的民間小調來。這邊吼兩句《小放牛》,那邊來段《拉網小調》,歌聲此起彼伏,使雙方的士兵都暫時忘記了殘酷的戰爭,好像在參加一場中日青年聯歡會。
在黃河南岸中國軍隊駐守的戰壕邊上,陣地前的鐵絲網成了晾衣架,上面掛滿了破爛的軍服和綁腿布,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的旗幟。中國守軍的岸防工事破舊不堪,有的重機槍巢甚至都塌了半邊,勉強用木棍支撐着破油布湊合著。戰壕內的積土越堆越高,早已達不到150厘米的規定深度了。掩體邊架着幾支破舊的“中正式”步槍,一看就是因缺乏保養,全然沒了鋼鐵的光澤。值班的士兵們在單人掩體裏鋪開草席或布單,抽着煙懶洋洋地躺倒曬太陽。
滎陽以北的邙山頭位於黃河南岸,卻為日軍所佔。這裏黃河河道較窄,原是黃河大鐵橋原址,1938年蘭封會戰結束時,中國軍隊將黃河鐵橋炸毀,配合花園口決堤形成的黃泛區將日軍阻隔於黃河以北及開封以東。
1941年10月,日軍為配合第二次長沙會戰,突然從邙山頭對面強渡黃河,配合開封西進的日軍攻佔鄭州,中日軍隊在此激戰一個月,中國軍隊將日軍主力擊退,鄭州克複。但日軍卻佔據了黃河南岸邙山頭旁的霸王城,把它當作日後反攻的橋頭堡,國軍屢攻不下,最後只好改成監圍。日軍就這樣在黃河防線上楔入了一顆釘子,這顆“眼中釘”終將成為中國軍隊日後之大患。
霸王城對面隔着鴻溝即為漢王城,兩千多年前的楚漢相爭時,楚王項羽和漢王劉邦就在此地對峙。歲月荏苒,兩千多年後的今天,中日兩國軍隊也對峙於鴻溝兩側的廣武山巔。漢王城由國軍第85軍防守,雙方步哨的最近距離只有幾十公尺。在戰事沉寂了兩年多之後,漢王城中國守軍的懶散程度與東面中牟縣守軍如出一轍,絲毫沒察覺到霸王城的日軍對黃河防線構成的潛在重大威脅。
1944年2月,這顆“眼中釘”周圍發生了一些顯而易見的變化。
駐守漢王城的中國士兵發現,對岸日軍經常有小股工兵部隊乘着橡皮艇在黃河鐵橋殘存的橋墩旁活動,似有修築浮橋之企圖。這一情況立即被上報到洛陽國軍第一戰區司令部。
當時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正和司令部的幾個幕僚作方城大戰,賭興正濃,他不願壞了興頭,便漫不經心地對參謀長說:“日本人想過河?沒那麼容易吧,打幾炮,別讓他們修就是了。”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接到命令,軍部的野戰炮營迅速開了幾炮,幾條橡皮艇上的日軍連人帶艇飛上了天,殘存的日軍士兵紛紛跳進水裏,國軍陣地上的重機槍手們毫不客氣地把這些傢伙“點了名”。
日軍工兵部隊如此這般嘗試了三五次,均以失敗告終,損失了數十條橡皮艇和百十來號人。令人沮喪的是,日軍這一顯而易見的戰略意圖並沒有引起第一戰區國軍將領們的警覺。
日軍幾次失敗后並沒有罷手的意思,一個星期後的早晨,中國守軍的觀察哨突然發現黃河北岸出現一個黑糊糊的龐然大物,上面有兩條巨大的懸臂起重機,長長的機身兩側圍以厚厚的鋼板,腳下兩邊各裝有16個輪子,沿鐵軌滑動。最前面是打樁機,樁打好后,懸臂將預製鋼架鋪在樁上,機身緩緩向前移動,橋樑就一點點向黃河南岸伸延。觀察哨不知道這東西是啥,急忙上報團指揮所,團長急忙用炮隊鏡向對岸觀察,虧得這位團長見識多廣,他看到這龐然大物不由一怔,立刻用河南腔喊了起來:“日他娘,這是架橋機,小鬼子在架橋,命令炮兵馬上給我轟掉,馬上開炮!”
85軍的數門野戰炮立即開火,幾發炮彈打在架橋機的鋼板上炸開,爆炸過後在鋼甲上留下點點凹痕,龐大的架橋機卻毫髮無損。這位團長終於明白了,野戰炮營裝備的火炮是法國造75毫米野戰炮,這類火炮對付架橋機上60毫米厚的鋼板如同給人家撓痒痒。
該團長正無計可施時,南岸邙山頭突然閃出一排耀眼的火光,緊接着傳來雷鳴般的巨響,河面上空頃刻間佈滿了密密麻麻橘紅色的彈道,南岸日軍的重炮群開始進行火力壓制,鋪天蓋地的炮彈紛紛落下,使國軍陣地陷入一片火海……85軍的炮營在5分鐘之內損失了半數以上的火炮。
此後的日子裏,日軍炮火實行值班制,每天只打上兩三個小時。只要國軍炮兵不還擊,雙方倒也相安無事。一旦國軍炮兵還擊,立刻會招來兇狠的報復,一發炮彈往往招來百十發炮彈的回擊。嚴重缺乏彈藥的國軍顯得極為可憐,在日軍修橋的一個多月時間裏,一個炮兵連只打了二百多發炮彈,猶如守財奴一般摳摳搜搜。按照規定,炮彈打完后一定要把彈殼收好,用大車運到後方點數,與前一次所發的數目相符時才能領到新炮彈。中國在1944年其國力的衰竭,可窺見一斑。
眼下國軍炮兵們算是想開了,乾脆把火炮藏進山洞裏,擺出一副咱們誰也不招誰的姿態,任由日軍工兵部隊大張旗鼓地修橋。日軍工兵們越發得意忘形,他們居然在國軍炮火的射程內熱火朝天地搞起了勞動競賽,由一個有着西洋美聲基礎的中尉,以抒情男高音的音域領唱勞動號子,百十名日本工兵一邊整齊有序地鋪設着鋼板,一邊以多聲部合唱的形式應和着領唱中尉,國軍官兵們被氣得七竅生煙。
有個別炮兵實在氣不忿,便在晚上悄悄把野戰炮從山洞裏拉出來,照着橋上的燈光打幾炮,再趕緊把火炮藏回去。一個唐山籍的步兵連長這樣發著牢騷:“這他娘的哪是打仗?明明是欺負人嘛。”
可話又說回來,受欺負也有受欺負的好處,日軍炮火送來了大量的鋼鐵,國軍陣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彈片。國軍士兵們馬上就捕捉到了商機,娘的,這分明是給咱弟兄送銀子來啦。士兵們趁夜裏日軍停止炮擊時,成群結隊打着火把,提着籃子滿山尋撿彈片,然後集中起來用騾子馱到廣武鎮上賣給鐵匠鋪。
弟兄們有了錢當然得先顧嘴,買肉加菜自不必說,再有餘錢就要用在買鞋上了。說來令人懊喪,時間已經到了1944年,戰爭進行到第七個年頭上,中國軍隊居然還沒有解決士兵的穿鞋問題,別說是地方部隊,就連最精銳的中央軍,甚至是走出國門的遠征軍部隊也發不起鞋子,下級軍官及士兵們一律穿着自己打的草鞋。由此看來,這恐怕是世界上最貧窮的一支軍隊了,一個美軍顧問團的少校曾經疑惑地說,他還沒見過世界上哪個國家的軍隊窮得發不起鞋子。
85軍的前身是中央教導師,屬於正兒八經的中央軍部隊,就算如此也是窮得叮噹響,一個排長的軍餉只有法幣38元,以當時的物價,集市上一碗麵條就得3元,38元的軍餉還不夠買兩雙好點的草鞋。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可憐堂堂的中央軍竟成了撿破爛的叫花子。
在日軍工兵修橋的日子裏,軍令部部長徐永昌接到軍統河南站特工人員發自新鄉的情報:從北平方向開來大批軍用列車,上面滿載着坦克、大口徑火炮、高射炮以及大批彈藥、輜重和油罐汽車,這批裝備物資目前正秘密集中於新鄉以南的小冀鎮。據悉,這批坦克的始發站是內蒙古包頭市。
徐永昌心裏像明鏡似的,看來長期駐守在包頭市的日軍第3坦克師團也奉命南下了,日軍馬上要有大動作了。
3月4日,又有情報傳來:北平、上海各有兩批敵機飛抵漢口。蔣介石判斷,日軍統帥部有打通平漢線的企圖,他指示在河南佈防的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和副司令長官湯恩伯作好應戰準備,國民**軍事委員會軍令部據此擬定了作戰指導方案並下達給第一戰區長官部。
而軍令部部長徐永昌對目前的戰略態勢卻有着不同的判斷,他認為蔣委員長對日軍企圖打通平漢路的判斷是缺乏說服力的,這次日軍主力很可能是“聲北擊南”,他從大量的情報對比中得出判斷,日軍有打通粵漢線的戰略意圖,其目的是為將來從東南亞向中國大陸撤退作準備。因此他提醒第一戰區注意豫南信陽一帶的防務,切不可掉以輕心。
徐永昌顯然對日軍的實力和野心作了過於保守的估計,他這一思維必然影響到第一戰區在平漢線上的備戰部署。
中國軍隊的高級將領們顯然沒有意識到,日本軍隊將要發動的這次進攻,是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日軍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全面出擊作戰,其動員規模、物資儲備、人員及技術裝備的集結,超過了明治時期日俄戰爭的兩倍以上。
中國軍隊馬上要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