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老神醫
一見蔣世友,周韻笑着起身道:“三爺來了。”那老者也悠然看了過來,慈眉善目,雪髮長須,神態祥和,一身道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展眉一笑,打一稽首:“蔣三爺。”
蔣世友頭一次見到這種神仙般的人物,不免愣了一下,周韻見他這模樣,笑着解釋道:“這位是吳大夫,我請來給三爺瞧瞧身體。”
蔣世友聽她提起過此事,知道周韻從外縣請了位大夫來給吳氏和自己看診,前幾日已經帶人去過了周家,原來今天便輪到自己了。他笑笑,作了個揖:“吳大夫好。吳姨奶奶的病要勞煩吳大夫了。”
吳大夫捋了捋須,也不謙讓,只笑道:“好,好。”蔣世友微訝,暗暗嘲諷道這老者拿把羽扇就能仿真三國里的世外高人水鏡先生了,連說話都一個調調,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虛。大抵男人對於心中憧憬的高人總會看得特別崇高,突然碰到一個相仿的就覺得人家是冒牌貨。蔣世友笑着落了座,只客氣寒暄了幾句,並不特別熱絡,好在吳大夫為人寡言少語,說起話來字數比他還少,也不覺得場面有什麼彆扭。
周韻很快察覺到了蔣世友的態度,她笑了幾句打了個圓場,便請吳大夫給他診脈。
看過舌苔面色,吳大夫半闔了眼,三根手指搭在蔣世友腕上,忽緊忽松,診了半日又叫換另一隻手,過一會,大夫收手道:“三少爺素日飲食調理得甚好,已無大礙,只虛弱些,老夫開個方子,吃幾貼便可。”他緩緩撫須,一字一拖地慢慢道,“此外,也需調適情緒,總以平心靜氣為佳。”
蔣世友來這裏已經快兩個月,也慢慢熟悉了這些古人話說五分留一半的習慣,自然不會以為這位吳大夫只是單純在勸他開闊心胸陶冶情操。只是心裏仍不免驚訝,距離那日發怒已經過去許久,他心情早就平復如初,中間看過幾次大夫都不曾有人察覺異常,這老者竟然僅從脈象就能看出端倪,果然不能小覷。
他這狂躁症是小時候家裏變故留下的病根,程度不深,只是極易被激怒,衝動之下會傷人毀物,經過幾年的治療已經基本痊癒,縱然有什麼劇烈刺激而誘發,也能迅速收斂情緒,十多年過去,又換了個殼子,若不是上回被那要人命的熏香給激活複發,幾乎都忘記自己有這糟心的毛病了。
周韻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卻也聽出幾分異常,她看了一眼蔣世友,問大夫道:“這可有什麼要緊的?”吳大夫搖頭笑道:“無妨,無妨。”周韻不放心,繼續問道:“那平日還要注意些的么?”吳大夫繼續笑道:“還好,還好。”周韻:“……”
和世外高人說話是個腦力活,蔣世友周韻兩個都沒撐多久便恭恭敬敬地將人送出去,因着次日要請人去周府複診,便將這大夫留宿在府里。待吳大夫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兩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蔣世友見周韻臉上失望之色明顯,忍不住道:“怎麼,岳母那裏看得怎樣了?”前幾天周韻帶着大夫去周家,回來后便遇上中秋節的各種雜事,又常常往西府去,一直沒有機會向她詢問吳姨奶奶的病情。今日看這吳大夫總覺得有些不靠譜,也不知他時怎麼給吳姨奶奶診治的。
周韻知道他關心之情,勉強笑笑,低聲道:“吳大夫說我娘是消渴症。確診了。”蔣世友一驚:“消渴症?能治好么?”消渴症的大名他也聽說過,就是現代的糖尿病。不是絕症,但不能治癒,很難挨的一種病。
周韻緩緩搖頭:“因為癥狀上不明顯,以前的大夫都沒想到是這個,如今已經頗為嚴重了。”自從竹茵突然過逝,吳姨娘大受打擊之下長期憂思悔恨,又因為擔心自己在蔣家過得不好而鬱結於心,加之四姨娘趁機奪位,她在周家地位一落千丈,幾下里打擊湊在一起,心境愁郁不得解,便成了這個病的誘因。本來一年前身體就漸漸虛弱了,偏偏那時菊芳正鬧得天翻地覆,周韻焦頭爛額,吳姨娘疼惜女兒,便一直瞞着不肯就醫,直到前不久有些中風徵兆暈倒,瞞不住了才叫人請了醫生來看。只是她平時並不多飲多食,消渴症的癥狀很少,中風徵兆更明顯,醫館的大夫權衡下,便以中風先兆為定論,診治上錯了位。周韻暗暗握緊拳頭,恨不得將遲鈍的自己碎屍萬段。
蔣世友無言以對,只得按住她的手,兩人慢慢走回房去。
這日晚,蔣世友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得不穩,腦子裏總浮現出周韻眼中難忍傷痛的樣子,子欲養而親不待,大約說的就是這種情形了。他回想起自己的前世,小時候父母不和,空蕩蕩的家裏常常只有自己和保姆,長期的寂靜讓他變得煩躁不安,極易發怒,每次發作起來便把能砸的東西全砸光,這樣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成了壓斷父母岌岌可危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出錢給他治病,提供給他優渥的生活,但是誰也不肯和他一起生活。待他明白這一點后,拚命壓抑自己的個性,甚至矯枉過正,變成一個和軟沒脾氣的人,但是這樣的努力已經是毫無意義了。待他來到這裏,有幾次還幸災樂禍地想過,若是父母知道了自己的死訊,會不會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個不被期待的孩子終於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腦子裏一團混亂,迷迷糊糊睡了一會,一個機靈,突然醒了過來,望望窗外,天色微亮,隱隱魚肚白光透進窗紗,他側耳聽了一會,隔壁屋的周韻還睡得很沉。蔣世友煩躁得厲害,便披了件衣服,悄悄出了門。
此時各院的門禁已開,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往後園子而去。
不知後園的荷花是什麼品種,如今已近九月卻仍是滿池花開,透過一層沁涼薄霧,粉色和白色在重重碧綠荷葉中交相盛放,大大小小的蓮蓬點綴其中,花花葉葉在寒涼的秋日清晨里蒸騰出陣陣清香。岸邊的桂花也開了,一串串星星點點的米粒花朵幽香四溢。
蔣世友在池塘邊信步走着,不時深嗅一口,頓覺心神舒爽,情緒也穩定下來,他正陶醉其間,忽聽得一聲低喚:“蔣三爺。”
蔣世友一驚,循聲望去,那吳大夫衣衫輕搖,慢慢從荷花叢中走出,層層霧氣里,好似飄渺謫仙下凡。
見他打了個稽首,蔣世友忙作揖回禮,道:“原來吳大夫也在這裏。”
吳大夫輕笑,揚起右手:“清晨的露珠收集了用來泡茶,倒是不錯。”他手上一個白瓷壺,手一動,裏頭水聲直響,顯然已經收了不少露水了。蔣世友不免失笑:“吳大夫真是風雅之人,我自愧不如。”
吳大夫搖頭道:“若是上山採藥,便要風餐露宿好些時日,哪裏會講究這些。不過是隨遇而安,因時而異罷了。”這人十分奇怪,昨日見面時還是惜字如金,此時突然長篇大論。蔣世友向來不善於和另類的人打交道,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問道:“聽說吳姨奶奶的病是消渴症,不知吳大夫可有法子醫治么?”
吳大夫道:“她這病除用藥外,調節情志,控制飲食也甚為重要,若這些都做好了,仔細養着也夠她安穩到老了。”以蔣世友對這病的認知,即便是現代社會,也差不多只能這樣了,他徐徐嘆了口氣。
吳大夫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內宅婦人大多如此,不如意事比比皆是,聰明些的思慮過甚便容易百病纏身。慧極必傷,依我看,三少奶奶也是聰慧太過了的。”
蔣世友聽得目瞪口呆,他來這裏這麼久,早就習慣了古代人罵人不帶髒字的含蓄,如今居然有人敢當面說自己老婆的不好,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斬釘截鐵反駁道:“女子一生皆系在男子身上,只要我永遠向著她護着她,必定讓她一生如意,不受一點委屈。何勞外人來操心?!”
吳大夫聽了,仔細看了看他臉上怒意,突然哈哈大笑,頗有幾分老頑童逗弄人後的得意:“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只怕有人就能放心了。”蔣世友一愣,半日才反應過來這個“有人”指的是誰,登時面紅耳赤。
吳大夫笑夠了,擦了擦笑出的眼淚,笑眯眯捋了捋須:“急病人之所急也是醫者的職責,三少爺勿怪老朽衝撞了。”蔣世友忙道:“不敢,不敢。”心裏不由腹誹,你是我老丈母娘派來試探我的,我敢怪你才怪了。
吳大夫又笑了笑,忽而話鋒一轉:“我看了這麼多人家,看到的家宅不寧大多都是由男子行事糊塗而起。三爺倒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只希望日後若真有些什麼事,三爺也能看得清楚,不糊塗才好。”蔣世友搖頭道:“娘子的品性我再清楚不過,她絕不是無事生非的人。再者,這世間是是非非哪有黑白對錯這麼簡單,我不求萬事明白,但無論發生什麼,我只會向著她一人。”這大概是他來了這裏兩個月想得最明白的一件事了,但這話卻沒辦法對周韻講,如今碰上丈母娘代言人,他自然要趁機立刻表明心跡。
吳大夫愣了一下,道:“你這樣,對別人豈不是太過無情?”蔣世友道:“我又比不上神仙菩薩有那麼多恩情去施捨。只要不負一人就夠了。”
吳大夫眉眼彎彎,哈哈大笑拍着蔣世友肩膀道:“好小子,老夫喜歡你這性子。怎麼樣?要不要拜我為師繼承老夫的衣缽?”蔣世友被他三步跳的變臉弄得囧囧有神,只當他在開玩笑:“吳大夫過獎了,我一個半殘的人,哪有這個能力做大夫。”
吳大夫不以為然:“你這腿的毛病八成是接骨不當遺留的,只要你不怕疼,老頭子有辦法還你一雙正常的腿。”蔣世友大喜:“當真?!”
吳大夫擺擺手,不屑繼續說這個,重拾話題道:“你這人好生墨跡,還當我老頭子的徒弟這麼好當么?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呢,若不是看你脾性對我的胃口,我也懶得開這個口。”話說到這份上,再拒絕也就太不給人面子了,這人目前還擔任着家庭醫生,實在得罪不得,蔣世友正努力想着脫身之法,便見吳大夫賭氣一甩袖子:“算了,太陽都出來了,我回去泡茶去,給你三天時間,什麼時候想好了再來找我。”說著,大搖大擺走了。
這人真會給自己找台階下,蔣世友滿頭黑線地剛鬆了一口氣,走出六七步遠的吳大夫突然回頭對着他眯眼一笑,笑得他滿身生寒,然後便聽到吳大夫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道:“說來,四年前我和師兄還一起來拜訪過蔣老太爺,在蔣家西府盤桓過一個月,那時的蔣三爺身子壯些,人卻陰鬱多了,我給診了三次脈,灌了他不少苦藥,害得三爺那時每次見到我就躲,恨得咬牙切齒呀。”
蔣世友渾身一僵,全身血液倒流,冰寒刺骨,半晌,他從牙縫裏勉強笑出來:“想來,是隔得太久了……忘了。”
吳大夫疑惑道:“忘了?”蔣世友忙點頭不迭:“是呀是呀,四年時間,人也變了,事也多了,忘性大,所以沒認出來。”
吳大夫上上下下看了他半晌,看得蔣世友心跳驟然一停,突然老頭子露齒一笑,從仙氣縈繞的世外高人驟然變成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我又不是神仙菩薩,外人一個,操這麼多閑心做什麼?橫豎已經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你說是?”說完,他眯眯眼,一甩袖子,搖晃着盛滿露水的白瓷壺,施施然遠去。
蔣世友呆若木雞。
作者有話要說:糖尿病的併發症之一是中風。但是這裏寫的混淆而診斷不出是俺假設的,至少木找到相關醫案。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