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比如小蘿莉,比如我愛你
他猛地頓住腳步。
那一句他還活着,霎時叫他熱血沸騰!
“此話當真?”
他轉身折了回去,亢奮得眼角都在顫抖,與方才決絕的姿態簡直判若兩人。羅淺大力點了點頭,流着淚道:
“千真萬確,他當年只是被一個商人收養了,所以你們在孤兒院找不到他,他還活得好好的,可是那家人破產了,不得已又將他送回了孤兒院……”
他大腦嗡嗡作響,思緒一片混亂。
過了好久,才勉強消化這些信息量。
“所以……他還活着。”
翻來覆去,只這一句。
他和阿軒曾親手接生的孩子,那個由他剪斷了臍帶的孩子,他們的小彩陽……還活着。
他還活着。
“沒錯,他還活着。”
眼眶一熱,他也忍不住要哭。
重重一口深呼吸,他竭力保持着冷靜,望向那個阿富汗軍官,“如果我答應去,如果這一次戰鬥告捷,你能不能答應我,幫我辦手續,我要收養他。我要將他帶到德國撫養,可以么?”
“沒問題。”
留着絡腮鬍的軍官淡淡笑了,唇角的鬍子也微微上揚。
太好了……
其實,這才是無數個不眠夜,盤踞在他心頭揮散不去的陰霾。如果這就是良心難安的感覺,那麼這些年,每每夜深人靜,每每身側她已安然入睡,他卻難以入眠,如果這就是良心不安,那麼小彩陽,便是他不安的緣由。
他們都曾認為,有些事,無能為力。
可是,不是的。
有些事回過頭來想一想,是可以儘力避免的,如果當初,他們沒有將他直接送到恤孤院,而是找一個靠譜的人家,親自為他找一個靠譜的人家,將他安頓好再走,他的命途是不是也無需如此多舛?
如果那一年重返阿富汗……
他和阿軒能再接再厲,哪怕只是稍微打聽一下,他究竟去了哪裏,而不是潛意識裏認定他已經不在了,這些年……
他是不是也不用吃那麼多苦?
無數個不眠夜……
他也會在心底無數遍質問自己,小彩陽,真的死了么?
他會不會,還活着?
結果,他真的還活着。
他曾為他剪過臍帶,臍帶被剪斷了,他與親生母親之間唯一的紐帶斷了,無形中,卻與他建立了一種堅不可摧密不可分的關聯。那種感覺,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可是風箏線不是自己斷的,而是被剪斷的,是被你親手剪斷的。
你眼睜睜望着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你也以為自己無能為力。
你以為這就是命運,就像那陣風,只能載着它越飄越遠。
你也以為,你只能任憑它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無影無蹤。
可是,即便是斷了線的風箏,遲早也會飄落。
在沒有風的時候,它遲早也會掉落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所以,才會有追風箏的人。
他現在,就要去做這個人。
這一趟阿富汗,非去不可了。
可是,他向她隱瞞了小彩陽的存在。
他只是不希望她胡思亂想。
他想等戰鬥告捷,想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再告訴她,再與她商量:親愛的小蘿莉,在咱們生自己的混血寶寶以前,我能不能先給咱們的寶寶,找一個巧克力膚色的哥哥?
我曾給他剪過臍帶。
給他換過尿布。
幾乎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所以,能不能請你,也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他在飛機上,無數次默默地排練着這段話,每一遍心尖都是一次柔軟的顫動。
小蘿莉……小蘿莉……
小蘿莉呀。
有些名字,念多少遍都不覺得膩。
有些話,說多少遍都不覺得啰嗦。
比如小蘿莉。
比如我愛你。
又比如小彩陽。
他滿心歡喜,滿懷期待,到了喀布爾,到了那座恤孤院,卻沒能如願尋到小彩陽的身影,失魂落魄的同時,他怒火中燒。
“你騙我?!”
羅淺跟他一起去的,也慌了。
“不,沒有……”
她急着解釋,惶恐卻叫她看起來是做賊心虛,他憤怒地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就在恤孤院的後院裏,伴着下午兩點的烈日,額角青筋畢露,眼眶通紅。
“你敢騙我,你利用小彩陽騙我?!”
“孟皓塵!我怎麼可能拿這種事騙你?!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了!也許又被領養了也說不定,你不知道,小彩陽長得討喜,性格也很乖巧,也很擅長做風箏,很多人家想要他!”
“他是我帶過的孩子,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勉強冷靜下來,一把推開了她。
“他究竟去哪裏了,我自己去找就是。”
“皓皓!”
她追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咱們一起找!”
他們找了整整三天,未果。
他不知道,羅淺究竟有沒有騙他。
他只知道,小彩陽,又成了下落不明的人。那隻斷了線的風箏,究竟掉落在了哪裏,不得而知。就是這三天,他在曾經潛伏着作戰過無數次的野地上,眺望着漫天的星河,想起很久以前,與尚天的那一次談話。
尚天說過,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如果,他註定辜負小彩陽。
那他究竟,有沒有做到問心無愧?
他想,對小彩陽,他斷然是有愧的。
可是……
他至少,可以不辜負她。
他當晚便決定返程。
就像他說的,什麼任務,在他眼裏都比不過她,既然小彩陽找不到了,他至少還能回去找她。可就是那一晚,部隊遭伏擊,他作為經驗豐富的前狙擊手,不得已重返戰場。
直升機上,敞開的艙門裏,他舉起了久違的狙擊槍。
他在夜視鏡里尋覓着潛伏的敵人,殊不知,自己早已出現在敵人的瞄準鏡里。他左肩中彈,並未傷及要害,可直升機也遭到子彈射擊,劇烈顛簸了一下,他被甩了出去。
沉寂的夜色里,有一片亮晶晶的紙片隨風而來。
是椰子糖的包裝紙。
他墜落的身子,遙遙望去,也如一片紙。
如一片葉子。
那天,她做完畢業演講,收穫了無數人的祝福,就像曾經戀愛時,眾人皆知她跟那個叫做孟皓塵的男孩子,是一對戀人,如今大家皆知,他們是一對未婚新人。
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着那枚訂製的戒指。
他臨走時,親手為她戴上的戒指。
她沒有去參加畢業舞會。
只因沒有他的畢業舞會,索然無味。
她回了別墅,全家人都在。
Hannah、姨夫,她的父母,那天就連Mark都在。老管家舉着電話慌裏慌張跑來時,他們正在後院準備燒烤吃,她最先注意到一臉驚慌的老管家,心頭一緊,霎時也慌了。
“怎、怎麼了?”
“是阿富汗來的電話。”
老管家將電話遞給她,她被釘在了地上似的,一動不能動,渾身都僵住了,一陣徹骨的寒意從骨子裏散發出來,劇烈的惶恐叫她渾身顫抖,在五月和煦的夜風裏,她竟打起了寒顫。
Mark在她身旁,先反應過來,正要過去接電話,她卻一個箭步上前,一把奪過電話,用微弱到近乎聽不清的音量,說了一句普什圖語,與他相戀三年,她已會說一些日常普什圖語。
只一句:
“他人呢?”
“請問,您是他的未婚妻么?”
那邊的人卻說著不太流利的德語,顯然是特意要來傳達什麼重要訊息,他們找了會說德語的人。
就是那一霎間,她心若死灰。
他們說,他犧牲了。
屍骨無存。
也許掉在了某個山溝里,也許掉進了某條河裏,也許不小心觸動了地雷,灰飛煙滅了。
總之,他不在了。
就是那一晚,就是那一刻。
她這場美夢,終於醒了。
全家人都看到她接了一通來自阿富汗的電話,她平靜地說了幾句話,將電話遞給老管家,正在Mark要上前扶她一把時,她已一屁股跌坐在地,咧咧嘴,想嚎啕大哭,卻什麼聲音都沒有,彷彿心口被那團劇烈翻湧的悲痛堵住了。
一併堵住了喉嚨。
她咧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大概漫長的三秒鐘后,近乎一個世紀般的漫長,悲痛衝破了胸口。她這才“嗚哇”一聲,旁若無人,撕心裂肺,哭得像個孩子。
“皓皓!皓皓!皓皓!”
原來,這就是天崩地裂的感覺。
原來,曾堅不可摧的天空,一霎間就分崩。
崩裂過後,蝕骨的黑暗。
全家人沖了上來,卻沒人敢扶她。
“皓皓……”
她癱坐在地,哭到嗓音暗啞,哭到喉嚨腫痛。
她左手的戒指,靜靜地泛着一層流光。
彷彿永不泯滅的光芒。
索性畢業了。
接下來一整周,她癱在床上,渾渾噩噩。
飯,實在餓了吃兩口,茶,涼透了喝幾口。她整整一個禮拜沒有下床,一個禮拜后,竟迎來例假。她也沒想到,整整一禮拜沒怎麼好好吃過飯的自己,整個靈魂都要被掏空的自己,身體裏竟還有如此鮮紅的血液。
這些血液,竟還能染紅大片床單。
她坐起身子,盯着身下大片暈染的殷紅,微微蹙起了眉頭。
真的是……
例假來了么。
她忽然想起那一夜,他臨別那一夜,他第一次全然赤身裸體與她結合了一番,他在她的身體裏面,留下了那樣熱忱的痕迹。她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劇烈的惶恐迅速傳遍四肢百骸,她聽到自己牙齒因劇烈顫抖而互相碰撞的聲音。
這聲音,是這樣刺耳。
這刺耳的聲音,叫她頭痛欲裂。
她瘋了般掀開被子衝下了床,卻因卧床太久又沒怎麼吃過東西,血壓血糖都很低,起得太猛,結果眼前發黑,重重一下踉蹌,“咣當”一聲,整個人膝蓋着地狠狠摔在了地上,雙腿間又是陣陣熱流。
“嗚嗚嗚……”
她低低地嗚咽出聲。
這一跤,彷彿連胸口翻湧的悲痛一股腦摔了出來,如一團熱流,赫然衝破了胸口,隨即又化作一團蝕骨的寒意,鑽透了靈魂。
也是這一跤,摔得思緒清晰起來。
“皓皓……皓皓……”
“皓皓……”
她看過無數小說,看過無數電影。
看過無數故事,無數情節……
她知道,她不是流產了。
只是例假來了。
因為她壓根就沒有懷上。
例假與流產,這兩種感覺,她還是分得清的,哪怕她壓根沒有經歷過後者。
可是她知道,她沒有懷上。
為什麼呢?
如果她懷上了,他們之間好歹還有一個孩子,他好歹還有一個後代,他的生命,能得以延續。
她應該懷上才對。
她多希望自己能懷上。
可是,沒有。
他留給她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寂寥。
“皓皓……”
她癱在床上昏昏欲睡,餓得胃裏反酸,“我好餓,你快去給我做飯……我想吃你做的香茅炒牛肉了……還有那道BuburChaCha,我想吃了……”
她將自己裹在被子裏。
窗帘大敞着,凄清的月色滿溢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層不規則的陰影。
“我睡不着,你給我讀書吧……”
“好不好,我想聽你講故事……”
“皓皓……”
哥哥曾說過,她忘了具體是什麼時候說的了,總之他說過,他當初在乍一聽聞嫂嫂過世的噩耗時,頭開始也是拒絕接受現實,是憤怒,是暴怒,是恨不得要將全世界都攥在掌心狠狠撕裂的憤怒。
人在極度悲痛時,第一反應也是憤怒。
憤怒過後,才會接受,之後才是療傷期。
例假走後三天。
她才剛剛迎來憤怒這個階段。
她拒絕接受這個現實。
全家人都勸她出去散散心,她怒吼着叫他們不要多管閑事。就是那一晚,她終於撥出了哥哥的電話,遠在帝都的哥哥嫂嫂,尚天Simon,他們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喂?”
電話接通了,是哥哥低沉的聲音。
這熟悉的聲線,明明是這麼低沉的聲線,卻像是一陣暴怒的狂風,像是洶湧的潮水,赫然將她吞噬,吞噬還不夠,還要狠狠地撕裂,恍惚間,她彷彿真的看到了自己被撕裂成了一片片。
在風中搖搖欲墜,飄飄蕩蕩。
像是枯敗的落葉,此生此世,再尋不得一個歸宿。
只能隨風飄蕩。
或腐敗,或成灰,或湮滅。
“Lo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