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鴛鴦二字怎生書 【2】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楚長亭心裏一直有個埋藏許久的秘密,就是在她弟弟百日宴上驚鴻一瞥的那個白衣少年郎。
那日弟弟百日宴,父親又立大功,楚府張燈結綵地慶賀,又聽說是皇宮中來了什麼重要的人不可怠慢,整個楚府上下更是忙作一團,亂成一片,也就無人顧及每天都跟個小狐狸一樣竄來竄去的楚長亭在幹什麼。
楚長亭只知道,初見是數九寒天,天地白茫茫的連成一線,唯一見他,天地動容,山河失色,瞬時日照大地,九州溫暖。
那時八歲的楚長亭不知情愛,卻能感知歡喜、驚異、卑微、羞赧、怯懦這些細細碎碎的複雜情感的猛烈襲來。
那時少年眉眼俊朗,卻罕見笑顏。楚長亭卻只覺得他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中有山河萬里,春暖花開。
少年看向她時,突然露出了淺淺的笑。他繞過涼亭,穿越長廊,瘦削的身子迎着寒風,背踏山海,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再後來,楚長亭常常和他在後山“私會”。少年總會帶來她最歡喜的冰糖葫蘆。楚長亭發現他帶的冰糖葫蘆和她在坊間吃到的味道總是不同,山楂大小適中,沙質綿軟,酸中含甜,甜中溢酸,一口入喉,回味無窮。
少年總是叫她小妮子,楚長亭不滿這個稱呼,總覺得把自己叫的又小又蠢,抗爭無效后,便也開始叫少年“冰木頭”,來挽回自己小小的顏面。
少年曾對楚長亭說,只有她才能讓他快樂。
楚長亭十二歲時,少年再沒有來過。
她從小就一直被父親告誡,自己的身份尊貴,與尋常人家不同,將來也是要嫁入王侯貴胄這樣的顯赫世家中的,必須從小就謹言慎行,苦練琴棋書畫,精通詩詞歌賦,這樣才能為楚家增光添彩。
可是楚長亭天生性子野,不想受束縛。表面乖巧地學習各種禮樂書術,暗地裏卻總是跑到野地里瘋玩。對於這些事情,極寵楚長亭的楚明鴻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有大錯,就都由着她去。
可是楚長亭雖然年幼,卻知道自己並不想嫁入什麼王侯貴胄的家裏去,她只想找一個自己愛的人廝守終生。
她清楚地知道她想和白衣少年廝守終生。
三年後,楚長亭及笄。她知道父親一直在為她尋一個好人家,她卻從來對此不上心,一心還只挂念着幼時的那個翩翩少年郎。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那個白衣少年竟是易輪奐,是如今的帝王。而她也是易輪奐埋藏在心底里最深處的秘密,是他心底最柔軟而不可侵犯的地方。
在沈良辰的慶功宴開始兩個時辰前,易輪奐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他招招手示意梅容過來,沙啞着嗓子問:“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皇上放心。”梅容頷首,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奴婢都已經安頓好了。”
“嗯。”易輪奐輕吸一口氣,他從未有一天像今日般緊張過,手心沁出了絲絲細汗。
七年,整整七年。他終於等到了楚長亭及笄,終於費盡心機地安排她來大殿上跳舞,終於可以有機會與她執手終生。
他本以為今日他空缺三年的後宮終於可以不再冰冷了。
他本以為,他終於可以讓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小姑娘永遠地陪伴在自己身邊了。
直到沈良辰笑着求他賜婚。
易輪奐表面微笑,心中的陰霾卻越擴越大。
你真是精明,你剛立大功,此情此景,朕如何也不能駁了你。
沈良辰!你為何一直與我爭?
其他萬物我皆可忍,唯江山與她,我寸步不讓。
你要她,我便要你的命來償。
她若許你,我便機關算盡也要搶來。
她若不從,我便將她鎖在身邊,一世不離。
朕要讓你嘗遍求而不得愛而不得的痛苦,朕要讓你日日在思念的煎熬中度日如年。
因為你是朕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臣子。
所以你帶給朕的痛,朕,定要千倍百倍的還回去。
因為朕是王,所以搶朕物者,剝骨抽筋,萬劫不復。
慶功宴結束后第二日,楚長亭一早就收拾好然後去找楚明鴻,看到退朝回來的楚明鴻正坐在正廳中蹙眉呷茶,楚長亭咽了咽喉嚨,像貓兒般挪到楚明鴻身邊,然後嘻嘻一笑道:“父親大人辛苦啦!”
楚明鴻輕輕瞥了楚長亭一眼,眉結微舒,輕咳一聲說:“又有什麼花花腸子了?”
楚長亭心裏一虛,冷汗出了一背,心想自己闖下的禍,難道又要父親來解決嗎。
“父親,我…我不想嫁給那個沈良辰……”楚長亭低頭囁嚅道。
楚明鴻眉頭頓時擰在了一起,心中一急把茶猛地在桌子上一放,茶水四溢,楚長亭心裏一哆嗦,完蛋完蛋,自己難不成真的把父親給嚇到了…?
“你都多大了還耍小孩子脾氣!”楚明鴻厲聲喝到,突然又覺得不舍,聲音立刻緩了下來,“長亭,你大了,也該懂點事情了。那婚是皇帝親自指的,你若是不結,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殺頭的。況且昨日在大殿上你不是答應的嗎,怎麼這麼快就變了,你這個臭丫頭……”
“可……”楚長亭話音未落,就聽見大堂外傳來婢女的聲音――“老爺,沈將軍府上已將聘禮送來啦!”
楚明鴻淡淡望了楚長亭一眼,然後揮手說:“讓他們進來。”然後起身向外走,走到廳門口時突然停下說:“既是皇帝指婚,那些繁瑣的禮節就都不必有了。我已和沈將軍商議好,只要吉日已定,則一切從速。”
“什麼?”楚長亭杏目圓睜,氣的小臉通紅,“什麼時候商議好的?!”
“今日退朝後。”楚明鴻望着接連不斷往廳里送的大紅聘禮,眼中的憂慮一閃而過。
“豈有此理!”楚長亭性子上來,將茶杯猛地往地上一摔,眼中含淚,看着禮箱一個個被打開,黃金珠寶綢緞像盛放的花一樣一簇簇綻開,像是寓意了一生的圓滿。
“小姐,這是將軍特地囑咐我拿給你的。”沈良辰家的婢女梅妝拿出一個金絲嵌玉珠錦繡玲瓏寶盒,輕輕一扣將其打開,裏面一個雕花夜光鐲子像掀蓋頭的新娘一樣露出嬌嫩的粉頰,紅暈依稀,不可方物。
“這是沈家的傳家寶,只給沈家的歷任新娘。將軍今日有要務處理,所以只能讓奴婢給小姐親自送來。”梅妝婉轉一笑,細長的眼睛有水波粼粼微漾,攝人心魄,卻冰冷沒有一絲笑意。
楚長亭一愣,這個婢女,似是不簡單。
“我才不要呢!”楚長亭緩過神來,青眉橫蹙,伸手就將盒子打翻,鐲子像離了枝的葉飄然墜落。
楚長亭嚇得急忙用手捂住嘴,似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梅妝橫眉一斂,伸出腳將鐲子穩穩接住,然後向上一揚,鐲子又穩穩落在盒子中。
“小姐縱是不喜歡,也不要撒氣在這鐲子上。這鐲子洪蒙大陸僅此一個,沈家世代相傳,可是一點差錯都不能有的。”說罷就把盒子輕輕一合,轉手交給旁邊的下人,清淡的一笑,像是溪流淙淙。
楚長亭盯着梅妝的腳晃了神,無言片刻后甩袖憤憤離去。
這楚家小姐,脾氣還真是大。梅妝望着楚長亭的背影,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有一股殺氣騰起,但像是被她極力遏制住了一般,沒多久便漸漸消減下去。彩禮安頓萬,她向楚明鴻欠了欠身離去,清減的身影像極了一隻孤寂的鶴。
楚長亭回到自己的屋內,一早上強撐着的元氣一下子被抽了乾淨,她腿一軟癱坐在椅子上,望着桌子上的白瓷茶杯愣愣地發獃。
她一閉眼,腦子裏就全是昨天大殿上易輪奐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和冷若冰霜的眼,那時她跳着最擅長的錦鯉調,長長的水袖一甩,就看見了他的臉。楚長亭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好在她及時轉醒並未露出馬腳,強撐着精神跳完了那支舞。
她一睜眼,天昏地暗,萬物冷峻。
原來幼時的那個翩翩少年郎竟是九五之尊,手握山河的皇帝。
冰木頭......
可他為何不與她相認,為何眉目中儘是絕情冰冷,大手一揮就將她賜婚給了沈良辰。
我好恨......楚長亭攥緊衣角,眼底泛起淚花,一絲倔強的狠意倏地從眼底劃過。
好,既然你這樣對我,那我便也要像你一般,做一個斷情決意的人,斬斷這份令人羞恥的暗戀。
就假裝,就假裝我和你是一樣的,從來沒有將這份情誼放在心上過......
此時,乾坤殿內,易輪奐細細描摹着一副丹青,突然喉中一咸,開始劇烈地咳嗽,他拿出一塊絹布輕捂口鼻,瘦削的身子隨着胸腔的起伏而震蕩。
梅容有些擔憂地為他奉上了一杯潤嗓山梔子茶,看着易輪奐手中帶血的絹布,欲言又止。
易輪奐將絹布不屑地扔到一邊,又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然後將手中的筆放在一旁,回身坐在龍椅上,眼中是深不可測的陰鷙。
“傳令下去。”他微微張口,話語中毫無溫度,“沈良辰和楚府之女的喜事,定於十一月廿八”
梅容有些不解,但仍是頷首應諾,轉身急匆匆地去傳話。
易輪奐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狹長的雙眸中突然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他闔眼,淺嘆。
“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