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淡梅被他粗重的一隻胳膊壓着肚子,雖有些不舒服,只他那話里意思竟是放過了她。雖然那理由有些刺耳,在她聽來卻不啻是最大的福音了。悄悄抬眼瞟了過去,見他果真已經閉上了眼睛,這才相信了,哪裏還敢亂動,只縮在他身側一動不動也閉上眼假寐。良久這才屏息着偷偷睜開了眼,見身側那男人仍是一動不動朝着自己側卧着,應該是睡過去了,只是熱熱的鼻息一下下地撲到她額角,吹得她几絲額發像風中蝴蝶般亂顫,瘙得肌膚有些發癢,且小腹被他胳膊壓住也覺越來越沉,終是忍不住兩手捉住他胳膊抬起輕輕給放在了褥子上,自己慢慢地挪着身子往裏蠕去,待覺不到他鼻息和身上散出的熱氣了,這才停了下來當真準備着要睡覺了。
淡梅閉上了眼睛,她對面那被她以為已經睡著了的徐進嶸此時卻是睜開了眼盯着她瞧。
只能稱得上秀氣的一張小臉此刻脂粉全無,肌膚水嫩得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除了這身皮肉,唯一還能入眼的大概就是她的一雙眼睛了,眸光晶瑩,顯得整張臉都靈動了起來。此刻這雙眼睛正輕輕闔着,大約也是還沒真正入睡的緣故,羽翅般的睫毛還在微微地抖動,看得他忍不住想用自己拇指去撫觸下這睫毛壓住了不讓抖,手剛微微動了下,外面玳瑁八方燭台上那比量着時辰定製的燭火已經燃盡了,渦塌下去一下滅了,屋子裏立刻昏暗一片。
淡梅第二日起身,覺着精神不錯。那徐進嶸大概當真是嫌棄自己沒肉,昨晚竟沒碰她一下,讓她極是滿意,心裏竟生出了絲往後切莫再多長一兩肉的念頭。
按了時人風俗,新人婚後三天,女婿要攜新婦回拜岳丈家,有條件的話第一日或第二日最好,遠的話第七天也行。徐家離集賢相府也不過七八條街的距離,故而第二日就要回了。
淡梅就着鏡台上的鎦金葵花鸞鳥鏡打扮。因了今日是婚後首次回門,所以不敢怠慢,雖不及大婚之日的正服,卻也極其喜慶莊重的。上穿絳紅色鏤金絲牡丹暗紋的交襟衣,下着正紅彩綉團蝶的織金錦襦裙,端端正正系了腰封,長垂過膝的銀紅絲絛上墜個雞血雙體如意結,走動時滿身珠玉瓔珞相撞叮咚。
淡梅剛收拾妥當,那慧姐恰巧被奶娘領了過來問她安。慧姐見她這般華美裝束,一時有些看呆,眼裏露出了欣羨之色。那奶娘倚老賣老笑嘻嘻道:“小娘子再兩年也好配夫家了,那時還怕不這般也耀花了人眼。”倒惹得慧姐滿臉通紅,羞臊不已。淡梅雖知此時女子十來歲便定親的比比皆是,只仍不喜奶娘這話,眉頭微皺了下,只是對着慧姐溫言道:“我今日回趟母家,你早間習下課業,過午覺了便自去玩去,不用都緊着。”
她這般說,卻是昨日和慧姐處的時候,曉得那徐進嶸對她竟是教養十分嚴格。家中不但請了習字詩畫刺繡娘子,連灶廚也要學,每日裏一早到晚流水輪着教習,瞧着竟是要把她往將來的十全主母培養的樣子,淡梅聞之暗地裏搖頭,對那慧姐自是又多了分憐惜之意,這才叮囑了幾句。慧姐聞言眼睛一亮,朝她微微抿嘴笑了下。
奶娘雖不知自己方才哪裏得罪了新夫人,只她也是個會看臉色的,見淡梅不大理會自己,便住了嘴小心領了慧姐下去。
淡梅隨意用了早點,帶着妙春幾個出了正房往前面正堂去里,見徐進嶸已在那裏了,身邊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正指着個闊長的紫檀嵌螺鈿匣子對着他道:“文相生平所好,無過於奇石。這匣子裏的靈璧石長高過尺,本就難得,且屬白靈璧類,形貌便似梅雪爭春,更是萬中無一,三爺你看如何?”說著已是打開了那匣子給他看。
淡梅昨日便見過這管家一面,知道是徐進嶸的一個本家,已經跟隨他多年了,故而沒有像府中其他下人那般稱他為大人,而是仍照從前的稱呼。此刻聽他那話,便曉得匣子裏的是備了要在今日送給自己父親的回門禮,忍不住好奇瞟了一眼,見是塊光滑雪白的石頭,點綴有粗糙的赭褐石體,瞧着確實便像早春時節瑞雪初融時露出的斑斑山體。
她從前對這些本是一竅不通的,只到這之後,因了自己父親的喜好,漸漸也有些耳濡目染,曉得這靈璧石自古就是名貴賞石,奇在音質堪稱獨步,無論是用小棒輕擊還是僅用手指微扣,都可發出琤琮之聲,餘韻悠長,被美譽為“玉振金聲”。靈璧石天然成型,一般都以黑黃褐色為多,似這般大小又玉白之色的,應該非常難覓。
徐府管家見淡梅過來了,恭謹行禮后便退立到一側不再說話。徐進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不出什麼表情,對着管家說了聲“把東西都搬上去”,自己轉頭便朝大門去了。淡梅送他背影個白眼,便也跟了過去,見大門外已經停了幾輛馬車,外面瞧着和普通人家裏的也差不多,上了后覺着裏面甚是華麗寬敞。
徐進嶸在前騎馬,馬車跟着軲轆前行,緩緩離了徐家大門。淡梅從身邊十字海棠式的廂窗朝外望去,見徐宅大門施了朱漆,門頂正脊兩端立了對相向的鴟吻,門扇正中一對獸面銜環鋪首,兩側各一隻抱鼓石,如意踏垛盡頭左右一隻石獅,兩邊是青磚圍牆。這一帶稍大些的宅子大門都是這般陳設,看起來十分普通。經過開封府行了七八條街,那集賢相府就在面前了。
文相秦氏曉得女兒和新女婿今日一早回門,大門早洞開着等候,門房遠遠瞧見了一行車馬過來了,立刻一溜煙地跑了進去通報。淡梅出嫁也才不過兩夜,只回到了自家,竟覺着彷彿已經過了兩月一般,待見到自己母親被嫂子和一干丫頭簇着從那照壁后匆匆趕了過來,把她一把摟在了懷裏乖囡地叫,竟是覺着一陣委屈,眼睛都紅了起來,趴在了秦氏懷裏擦拭了幾下。
徐進嶸被文相和他大舅子接了進去,淡梅跟着秦氏柳氏一道進了屋子。剛坐定,秦氏就拉着淡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個不停,一臉的歡喜。
原來秦氏自前日淡梅上轎被抬走之後,生怕又傳來新女婿熬不過夜的噩耗,一夜生生地睜眼到了天亮。昨日得知他兩個今日要回來拜門,喜不自勝,早早地就在外堂屋裏候着了,待聽得家中小廝來報新人已到,腳底便似生了風般地迎了出去,接了淡梅到屋子裏后,自是細細地問起了徐家種種,淡梅一一作答。邊上柳氏聽到他家連小妾吃飯也是這樣排場,眼裏微微露出欣羨之色,笑嘻嘻道:“小姑總算是苦盡甘來,如今嫁了個這樣的得意郎君。你娘兩個說些體己話,我去廚下瞧着些,好留新女婿用飯。”說著便帶了自己丫頭出去了。
秦氏見柳氏走了,便把丫頭們也都遣了出去,這才坐到了淡梅身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了幾句。她不問倒好,淡梅聽她問起新婚之夜,方才從進門起便湧上了心頭的那絲委屈之意再冒了出來,眼圈又紅了,倒把秦氏嚇得不輕,摟住了連連追問。淡梅早把秦氏當自己親母,見她這般愛憐自己,恍惚間便覺着自己真就是她那個十六歲的嬌嬌女兒,終是忍不住,委委屈屈地撿着說了些。秦氏聽罷,竟是噗一下笑出了聲,這才又嘆道:“男人家大多都是如此不知道體貼的。也怪娘粗心,以為從前跟你提過,這回也忘了再細細跟你說。男人家再硬似鐵,女子自當軟成水,任他再剛硬也包容了,這才能魚水兩相歡。似你這般硬挺着,哪裏會不疼呢?可憐我的女兒……”
淡梅未料秦氏會說這樣的話,一時沒有回過神,連眼眶裏出來的淚光都忘了擦。秦氏憐愛地拿帕子給她擦了下,這才又湊到了她耳邊低聲傳起了閨房秘技。淡梅雖從前大多都曉得,只這回聽秦氏這般面授機宜,還是有些不適,但等秦氏說完,心中卻極是感慨。
最好的女人,在家是主婦,在外是貴婦,床上是□,這話她最早知道是錢鍾書先生大約和友人玩笑時提過的,自有這話后,便被無數人奉為經典。只她萬萬沒想到,如今這個比錢先生早生了幾千年的自己宋朝的母親竟也是深諳個中道理。見秦氏笑眯眯望着自己笑,突然想到應用的對象是那個徐進嶸,一張臉一下漲得通紅,也不想再說這事了,正要換個話題,外面響起了叩門聲。
秦氏應了聲,見是自己身邊的大丫頭福兒手上捧了個錫匣子笑容滿面地推門進來,將手中東西小心放在了紅木香几上,這才笑道:“老夫人瞧好了,這可是新女婿特意敬獻給丈母的回門禮。”
秦氏笑呵呵起身,過去開了匣子仔細端詳。淡梅曉得徐進嶸送給自己父親的是塊奇石,卻不曉得給秦氏送什麼,便也湊了過去瞧一眼,見紅絨匣子裏放了塊很大的黑漆漆的東西,瞧着便似個土疙瘩。
那徐進嶸既是拿了送給集賢相府誥命夫人的東西,想必也不會真的是個土疙瘩。只淡梅對那男人極沒好感,對他的東西自然也是帶了偏見,便哼了一聲道:“黑漆漆的土疙瘩也拿來送人,虧他出得了手。”
邊上秦氏聽罷,卻是笑着搖頭道:“你從前在家中我雖請人教過你書畫刺繡,只這上頭的卻未教過,也難怪你不識。這東西你瞧着黑漆漆的,它卻是個難得的稀奇東西,你聞聞看味道。”
即便不用秦氏說,隨着那匣子的蓋被揭開,淡梅很快便已經聞到了股沁人心脾的異香,這才曉得應是塊香料。香料中她所知的最好的不過是那龍涎香或沉香,只都要焚燒后才有香氣出來,似這般天然散香的,從前確實沒有見過。
秦氏見她不識貨,便笑着教導道:“這雖是沉香,只卻是沉香中的極品,名為迦南,又名奇藍,有‘糖結’‘金絲’二種,糖結最是貴重,瞧着漆黑,堅硬如玉,鋸切開后裏面便似有飴糖一般的油脂,金絲又次了些,只也是難得。此香絕不可焚,焚了倒有膻味。大的直接放在盤上,滿屋就可生香了,小的做成扇墜佛珠,也是最好不過的。似這般大小的糖結迦南,娘從前也就在進宮賀太後娘娘壽的時候見過。”
淡梅見這不起眼的黑不溜秋的一坨東西竟有這樣的來頭,便笑答道:“既是這樣的稀罕東西,他又是送你的,娘你拿去用便是。”
秦氏瞧她一眼,見她仍是不大以為意的樣子,忍不住又道:“他既送我這東西,想必自家也還是有這東西的。娘還是趁早教了你儲放之法,免得日後萬一不知被人笑話了。似這等奇香,平日須得用錫盒貯存,盒子分上下兩格,下層放蜂蜜,上層擱香,中間隔板鑽數個龍眼大小的孔,這般蜂蜜氣味上通,香就經久而不枯。別類龍涎沉香也是這般放置的,你可記牢了。”
淡梅第一次聽到這個,倒覺得新鮮有趣,見秦氏諄諄教導自己,便乖巧地應了下來。秦氏滿意,蓋攏了匣子。福兒又湊趣道:“除了老夫人和相爺,連東院那也都備了禮,姑爺當真是個有心的呢。”
東院住的便是淡梅的兄長文瑞博和嫂子柳氏。秦氏來了興趣,自是問了一聲,福兒卻搖頭說不知何物。惹得秦氏笑個不停,罵她也不打聽清楚便過來學舌。
正午時分,文相和淡梅長兄設宴請了徐進嶸,坐上陪着的都是些朝中素日與文相交好的臣僚。淡梅雖出嫁才不過兩日,只如今已是徐家人了,秦氏自也是設了另桌筵席相待,柳氏作陪。席間聽那柳氏提起,說新姑爺送了方手掌大小的壽山芙蓉凍玉章給自家丈夫,她卻是得了整套的首飾頭面,言談間笑語晏晏,很是滿意的樣子。淡梅暗自揣度,那徐進嶸今日這趟的回門禮,竟似都鑽進了她家中各人的心,從今往後只怕提起此人,闔府上下沒有不喜歡的了。心中不禁有些鬱悶,連面前放置的平日最愛吃的素粉羹也是嚼之無味了。
酒宴過後略事歇息,便要離去了。淡梅心中極是不舍,被秦氏柳氏送到了大門口的照壁前,聽秦氏口中絮絮叨叨念着往後與女婿恩愛和好早給她生個外孫的話,忍不住又是紅了眼圈,慌得秦氏急忙擦她眼睛安慰。淡梅吸了下鼻子,下跪了到了她面前給她叩了頭,這才戀戀不捨地被送上了馬車。
淡梅坐車上,一直行到了徐宅大門,這才穩住了心神。見馬車停穩住了,便推了廂門出去,卻是愣了下。候在馬車旁伸手要扶她下來的不是妙春幾個,竟是徐進嶸。
淡梅看他那伸到了自己面前的大手,猶豫了下,終是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徐進嶸捏住她手,幾乎是將她抱下了馬車。待她在地上站穩了,冷不丁卻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我這裏當真便是龍潭虎穴?瞧你今早竟是進去了哭,被送出來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