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突變

第六章 突變

夜裏聽着邊關胡人的琴聲正自傷感,聽屋頂一陣輕微的瓦片碰撞聲,隨即窗戶一開既合,朦朧的影子站在床前,輕微的呼吸合著一陣老檀香味。

從前我的女先生說,世間有種感覺,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問她,“如果我很想吃芳香齋的脆麥糖,娘不許多吃的情況下,我是不是能在夢裏吃個飽?”

先生想了想道:“大概是可以的,只是這句話不用在吃上。”

“那是用在什麼地方?”

“人,用在人身上!”先生說這話的時候臉頰微酡,眼神迷離。

那時我尚年幼,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如今卻是知道了。

眼前的人我思他念他,從未有一刻忘記過他,終於在這邊關的驛館裏,在夢裏我又見着了他。

“我想了想,似乎還欠你一個禮,聽說女孩兒及笄是大事,這個給你!”

聲音是真的,如寂靜的夜裏玉珠落盤,香味是真的,我不敢置信的慢慢把手伸出去,他捉住我的手放在胸前,心跳沉穩有力,就如初見他時的那個下午,翠青蛇咬在我的臂膀上,他有力的懷抱擁着我,我安心的聽着他的心跳,任由他把我抱進藥師殿的大門。

及笄的禮物是塊玉佩,雕成一朵彼岸花的形狀。

傳聞天界百草園有神,名曼珠仙子,因與同是天神的沙華相戀,被天帝逐下陰間,兩人相擁掉落在黃泉旁,枯骨生花,從此黃泉滿岸火紅,皆被此花所染。

那些執念不散的幽魂過了黃泉,回頭張望,只見百里花海,心上的人不見蹤跡,因此曼珠沙華又名彼岸花,代表至死不渝的愛情。

我坐起來攏了攏及腰長發,發色墨黑,像潑墨寫意的一幅畫,心想或許我該打扮得漂亮一些,可現在我的這個樣子就像一個酒鬼,他一定厭了我。

一月不見的趙離頭髮已經很長,用一隻木簪別著,我覺得礙眼,給他抽了,換了一隻我扮男子時的玉簪。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月亮?”

“想!可我走不動!”

“……”

“你抱我去屋頂看月亮,我便唱歌給你聽。”

他猶豫片刻,終是把我橫抱而起,

夜裏的紫荊關月色出奇的好,四周靜靜,唯有身邊人沉穩的心跳聲和幽幽檀香,我想起平日裏聽到的關口婦女傳唱的歌謠。

看花無語淚如傾,多少春風怨別情,不識玉門關外路,夢中昨夜到邊城。

之後我們就這樣坐着,誰也不說話,其實我想告訴他,我的舞跳得還可以,如果他想看,我便跳給他看。

沒說完的話,和沒有做完的夢,天明時只有緊握手心裏的彼岸花玉佩證明昨夜他來過。

七日後辭了二嫂,二哥親自駕了馬車朝江陵趕去,三日後到舅舅家,母親已經在了。

二哥哥拿了備好的禮,只歇了一個晚上,換了馬匹又朝荊州趕。

我閑來和表姐表妹們嘻哈打鬧,其實我厭煩這樣的曲意逢迎,她們都道我是天之驕女,打馬吊也故意輸給我,幾日後便沒了興趣,只焉焉呆在房中。

娘以為我不舒服,請了大夫來看,只說是郁思過度,娘拍着我的背問道:“珠兒是不是有心事,說給娘聽好不好?”

我乖巧的枕在娘的腿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真誠些,帶着哽咽說:“珠兒想爹爹了!”

如此終於在小表弟滿月後的第二日順利啟程回京都。

十月,天氣已經微涼,我着了絨領兜帽的披風坐在車裏看田間勞作的農民,快到京都時一隊身穿甲盔的士兵把我們的車馬圍住,聽說是柳相府的馬車,為首的軍官下馬行禮。

聽聲音像是守衛京城的馬總兵的部下李伺。

“遼人聚集了數萬大軍至雁門關下,戰事吃緊,運往前線的糧草到東平時被一幫賊寇所劫,下官奉命帶人查探,不想驚擾了公主和夫人!”

他話剛說完,果然看到後面一隊兩千來人的隊伍整齊劃一的走來。

打仗時就怕路上不太平,娘命車夫加快腳步往家趕,天黑時終於抵達京都,娘雙手合十默念一聲佛。

戰事持續吃緊,遼人採用車輪戰術輪番攻打,又命一群士兵在關外日夜高歌,敵方顯得士氣高昂,我方疲於應對,又加之糧草一直運不到,開始人心惶惶,沒辦法,守城總兵楊守義只得先就地征糧,一邊急報朝廷派兵增援。

與此同時,西邊一幫賊寇勾結遼人趕着大批難民朝京都來,一時左右夾攻,朝堂上亂着一團,有主合的,有主戰的,吵得不可開交,爹爹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

大批難民湧進京都,京里開始戒嚴,就怕賊人混在難民堆里。

同時各家開始搭棚施粥,爹爹是正一品大員,自要做表率,相府的粥棚有三個,我看娘忙不過來,便央她給我一個管着。

我蒙了面紗,帶着丫鬟婆子守着粥棚,怕哄搶推搡。

遠處有母子倆,被隊伍擠在邊上,排了許久也沒輪上,我叫紅綉把人帶過來詢問,原來是參軍的男人死在了戰場上的孤兒寡母沒有依靠,便隨着難民朝京趕來。

婦人懷裏的孩子是個男孩兒,三四歲的模樣,我與婦人對話時見他沒有動靜,婆子前去查看,只覺孩子渾身滾燙,呼吸微弱。

我忙叫小廝把孩子抱到醫館,那婦人也任由我們抱走,眼神木然,我盛了碗粥給她,她端起來小口小口的喝,粥喝完,婦人一下哭起來。

隨後她歇斯底里的吼道:“你們這些達官貴人現在施粥,我的男人為國捐了軀,朝廷不僅不撫恤我們,還派一群畜生搶劫了我們村子,現在你們裝什麼好人,裝什麼好人呀!”說完匍匐在地上痛哭起來。

排隊的難民有認識她的,小聲議論道:“這不是西村李柱的媳婦嗎!她男人死在戰場上,朝廷征糧,拿走了她家最後一點口糧,聽說在進京的時候又被難民強×了,可憐肚子裏還懷着個兩月大的孩子。”

人人都說我命好,我從來都不覺得,如今看着這一幫排隊討食的難民,才真真覺得自己命好。

貴族天生就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食物要吃最精細的部分,酒要喝最甘醇的那壇,卻不知世上有一群人,他們只想填飽肚子,沒有理想,沒有抱負,終其一生他們都在想一件事,如何才能活下去!

形式越來越嚴峻,戰事沒有緩解,難民沒有地方疏散,京里原來還有一些商賈跟着施粥,現在有的減少了粥棚,有的甚至把粥棚全撤了不再施粥。

被劫的糧草還沒找回來,朝堂上的爭論逐漸白熱化。

時間又過去兩月,京都開始下雪,還在堅持施粥的除了我家以外只剩下兩三家,而且每家大都從原來的兩三個粥棚減成了一個粥棚,難民吃不飽,加上天氣寒冷,年老體衰的常常吃不上,每天都有推搡鬥毆。

我家的粥棚還剩兩個,午時,才下過大雪的街上除了裹着破棉被縮在角落裏的難民,這樣的天氣誰都不願意出門。

我想着去粥棚那裏看看,紅綉拿了件雪貂的斗篷給我披上,又拿上手爐暖手,翠裳撐着傘,三人有說有笑的朝粥棚走去。

粥棚那裏圍了好些難民,吵鬧聲不斷,原來一人能得一碗粥,一個饅頭,現在年下,前方戰事又緊,米價漲得太高,各家就改成每人發半碗粥,一個小點的饅頭,難民不滿,就圍着粥棚吵嚷,任我們怎麼勸說都不聽。

一個黝黑乾瘦的難民吵嚷道:“你們這些達官顯貴四處收刮民脂民膏,就給我們喝這些能照出影子的米湯?你們的良心叫狗吃了?大家掀了粥棚,搶了食物,進皇城活捉狗皇帝,大遼的太后一定會給我等封候進爵的!”說完拔出一把長刀。

難民堆里馬上跳出幾個漢子,嘴裏喊着口號,手拿刀棍闖進粥棚,遇人阻攔就一頓砍殺。

事出突然,家丁跑去喊巡城的官兵,紅綉兩個丫頭護着我跑,剛才一個吵嚷得很兇的難民發現了我們三人。

“兄弟們,這裏有個官家的小姐,快捉了拿去換金子……”

一群難民像草原上的餓狼朝我撲來,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衣服,紅綉推了我一把,叫翠裳帶我快跑,自己拾起地上難民掉落的棍子和一群歹徒搏鬥,我回頭,剛好看到雪亮的長刀從她後背直穿胸前。

巡城的官兵趕到,迅速控制住了肇事的幾個人,我把紅綉抱在懷裏,血從她的嘴裏和肚子上汩汩流出來,她拉着我的手,聲音虛弱的道:“小姐別哭,以後紅綉不在您身邊,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半夜吃醉酒,不要頑皮,不要惹相爺夫人生氣,會被罰的,不要……不要……”說著手軟塌塌的垂下來。

娘聽說這邊出了事,帶着護院趕過來把我帶了回去,紅綉被抬走了,只留下一地的紅被白雪襯得觸目驚心,娘把我摟在懷裏輕輕拍着我的背道:“想哭就哭吧!”我便撲在娘的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紅繡的葬禮娘不准我去看,她離了這身殼子,魂魄不知會去往何處,或許真有陰司冥府,她那樣善良的人應該會去天上吧?!

人人都說我命好,還真的是好,連死都有人替我去,可這個世界上好像誰都比我有理由活着,那些難民、紅綉……,他們只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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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無關風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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