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
大家散了，年輕人也往外走。
肖嘉明默默地從藏身處走出來，低聲道：“謝謝你……”
“你是？”
“我就是剛才那位老人嘴裏的‘絕戶頭’……”
肖嘉明慘然笑笑：“二十幾年來，老頭不知罵了多少回了，我聽得都麻木了，可是，每一次聽到，還是會難受……”
年輕人默了一下：“蒂姆·高特羅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是沒受過教育，不諳世故，沒出過遠門，不道德，不文明。外加愚蠢。”
肖嘉明沉默，似在尋思這話。
年輕人又要離開了，肖嘉明：“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年輕人很乾脆：“好呀。”
……
肖蠻蠻見老頭居然就這麼不戰而潰，從三樓跑下來，急於感謝這位從天而降的“好漢”，可是，還沒跑出樓梯口，只見爸爸已經和人家談笑風生離開了，她覺得這畫風有點詭異……她便沒有追上去，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動了。
小區外的蒼蠅館子。
還不到十一點，胖廚師懶洋洋地玩手機，說還不到炒菜的時間。於是，肖嘉明要了幾個涼菜：涼拌核桃肉、鹵拱嘴、一碟豆乾、一碟花生米，又要了兩杯蒼蠅館子裏自己泡的梅子酒。
肖嘉明一口氣喝完了自己的那一杯，舉着杯子：“老闆，再來二兩……”
酒重新端上來，他見對面的年輕人那一杯還是滿滿地，就問：“你怎麼不喝？”
“因為太難喝了！”
肖嘉明：“……”
二兩泡酒入喉，肖嘉明有一點酒意了：“我叫肖嘉明，你可以叫我老肖。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富小明。富豪的富。”
肖嘉明哈哈大笑：“富小明？真是個好名字……”
“是啊，所有找不到主角的段子，都可以往‘小明’身上套。”
“哈哈，可不是嗎。”
肖嘉明平常很少笑，總是覺得很壓抑，所以老得很快，臉上都是皺紋。
“唉，富小明，今天多虧了你，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怕女兒吃虧，又不敢公然出面硬懟老父，老鼠鑽風箱一般，惶然四顧，沒有辦法。
“就因為我沒有兒子，二十幾年來，就TM低人（弟弟）一等……其實，我的好多同事朋友都是獨生女，人家也過得好好的。可偏偏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一見面就拿這個說事，口口聲聲說我絕戶、死了沒人端靈，我……我……”
一口氣又喝了半杯酒，眼眶都紅了。
富小明只是靜靜地聽着。
“我的父親今年快八十歲了，他的叔叔只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所以死後把宅基地留給了他，於是，他固執地認為，我的房子財產天經地義應該留給我弟弟的兒子……他口口聲聲兒子才能傳承姓氏，女兒天生就是外人，我女兒自從出生以來，他從沒給過一毛紅包買過一份禮物，也不怪蠻蠻不跟他親近……”
有血緣的，不一定是親人。
有愛的，才是！
“我兩個侄子從小就成績差，補習費交了好多也就那樣，比如肖威，花了好大代價也就上了個三本。可是，我們蠻蠻幾乎就沒上過什麼課外補習班，從小到大成績都好，很順利就考上重點大學……我記得她拿到高考分數那天，我特別高興，她爺爺就說，女孩子成績再好再優秀又如何？以後還不是沒人給你養老，人家嫁出去就養公婆的老去了，沒用的，白費勁……”
“有時候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洗腦多了，沒道理也有道理了）。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很荒謬，可是，他是我的父親，我……我……”
他又喝了一口酒，紅着眼睛不吭聲了。
富小明一直在觀察他。
這個男人，其實正當盛年，而且外貌學歷工作收入其實都不錯，但是，在父母兄弟的常年洗腦（精神壓迫）下，他整個人非常頹廢，沮喪，沒什麼精氣神。過早地衰老了，看起來就像個乾巴巴的老頭。
想想看吧，有人天天在你耳邊說：你沒兒子，你這一生就這樣了，何必奮鬥何必努力，久而久之，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如果你不聽他的，你敢反駁，那麼，他們馬上就會呼天搶地，大發脾氣，說你不孝順，不尊重他們，說你不配為人子女。
巨嬰國里，人人都是巨嬰，但是，又以“巨嬰父母”危害最大，他們自己一輩子都長不大，自然就只能一代代培育“巨嬰子女”了。
對於這種巨嬰父母，你唯一能做的是要讓他們明白：哪怕親子之間也得有界限感，也得尊重遊戲規則，否則，永無寧日。
肖嘉明壓抑了二十幾年，很少找人哭訴，也不好意思找人，覺得這是自己的“短板”和“隱痛”，可今天，喝了一點酒，對着一個陌生人，真是把自己的滿腔憤懣和壓抑滔滔不絕地傾訴出來了。
吐槽之後，竟然覺得好受多了。
又有點不好意思：“很抱歉，富小明，這些話我本來不該說的……嘮嘮叨叨像個娘們了……”
富小明：“從身體（心理）健康的角度來說，我很贊成大家吐槽！有槽就吐！不分男女！”
全民八卦真是一件好事，因為八卦是人們宣洩負面情緒的主要通道，所以，饒舌的三姑六婆總會比其他人活得更開心。反倒是那些守口如瓶的規矩人，因為太過壓抑，往往積鬱於心，成為肝癌肺癌的常客……就像那些天天養生的人，往往四五十歲就死了，而大魚大肉肆無忌憚者往往活到八九十歲！
富小明：“情緒才能影響壽命，養生，並不能！”
肖嘉明：“……”
好一會兒，富小明說：“老肖，你知道螞蟻的組織架構嗎？”
肖嘉明搖搖頭。
“簡單地說，螞蟻其實只分三類：蟻后，工蟻、兵蟻。工蟻和兵蟻一出生就被剝奪了生育能力，只能一輩子做工或者保衛，只有蟻后才有生育的權利……”
他笑笑：“理論上來說所有動物都是平等的，但是，有些動物總是更加平等。就像許多人總以為自己是蟻后，其實，大部分都只是工蟻而已！”
肖嘉明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慢慢放下，不喝了。
“父母子女之間，也該有界限感，哪怕是血緣親情，也必須遵守遊戲規則，”
他一直盯着富小明。
好一會兒，他忽然問：“富小明，你結婚了嗎？”
“沒有。”
“你有女朋友了嗎？”
“也沒有。”
“那，你看我女兒如何？”
富小明笑笑：“你說肖蠻蠻嗎？我只見過她兩次而已！”
肖嘉明有點意外，也有點失望，自言自語道：“原來你們並不熟啊？唉，那算了……”
富小明站起來，客客氣氣地告辭了。
肖蠻蠻眼睜睜地看着爸爸和富小明一起離開，她不知道他倆去幹嘛，也不知道爸爸為何忽然會約他……可是，她又不好貿然跟上去，只好回家裏傻傻坐着。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給富小明發消息：“謝謝你，富小明。”
許久后，回復才來了：“沒事。”
“富小明，你在幹嘛？”
“一群蟑螂又出來了，我先去看看……”
肖蠻蠻腦補了一下那個場景：“喂，富小明，你的這個愛好真的是有點那啥啊……對了，蟑螂好吃嗎？”
“人類提起蟑螂就覺得噁心，可在蟑螂眼裏，人類一定是三體人一般的存在……”
肖蠻蠻：“……”
肖蠻蠻：“富小明，你跟我爸聊了啥？”
“沒聊啥，他請我吃了涼拌豬耳朵。”
肖蠻蠻：“……”
肖蠻蠻：“對了，富小明，我請你吃個飯好不好？時間地點都可以由你決定，看你方便……”
“我最近都沒什麼空，以後再說吧。”
肖蠻蠻：“……”
肖蠻蠻不死心：“富小明，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幫我解圍。”
“只是順便糾正一下大眾的錯誤認知而已。”
肖蠻蠻：“……”
此戰之後，肖老頭真的消停了，再也不登門鬧騰了。當然不是因為富小明一招退敵，而是因為那冬得知此事後暴跳如雷。她也不去和老頭子正面決戰，她直接去肖嘉河的公司找他，告訴他，你們要是再來鬧一次，我就去鬧肖威，來你公司鬧，甚至去鬧高三的肖武……要不，我們比賽一下誰更能瞎折騰？
肖蠻蠻是自由職業者，肖威是費了很大勁才進的事業單位，肖嘉河權衡一下，可能覺得這樣鬧下去，自家的損失一定會大得多，所以，和老頭子一商量，老頭子果然就消停了。
但是，消停不代表想通了，老兩口不知從哪裏打聽到，這房子馬上就要過戶給肖蠻蠻，真的急了，絕望之下，發大招了。
那天，肖嘉明還在上班，接到大姐肖嘉水的電話：“嘉明，你快回家看看，老太太要自殺了……她說，只要你敢把房子過戶給蠻蠻，她就自殺……”
肖嘉明：“……”
肖嘉明立即趕回家。
肖老太太本是坐在客廳里哭罵，見到兒子回來，立即就去拿繩子。
肖嘉明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一言不發。
肖老頭大喊：肖嘉明，難道你真的要看着你媽死在你面前嗎？
肖嘉明看看母親手中的繩子，搖搖頭，轉身就走。
老兩口看着大門砰地一聲關上，傻眼了。
老太婆也看看自己手裏的繩子，小心翼翼：老頭，你說，我這還（上）吊不弔？
老頭愣了半天：這個，你看着辦……
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