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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這大半年裏,江南水城水巷邊這座美麗堅固的堡壘,也被來自遙遠北方的密集型地毯式轟炸,震得搖搖欲墜。自周由回到北京后,水虹隔幾天便被周由的電話鈴聲驚擾;被周由寄來的種種畫片畫冊攪得不得安寧。在秋季畫展開幕前夕,周由幾乎每天一次電話,熱度直線蹦到沸點。他告訴水虹,他為了她臨時向朋友借了一部手機,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給她打電話。水虹覺得自己都快要被他滾燙的胡話燒熟灼傷了。
開始時,水虹還能平靜地面對周由的進攻。她把周由各種狂熱的行為,歸為藝術家的遊戲,孩子氣地可愛又可笑。水虹放下電話,常常安撫老吳說:沒事,沒事,我曉得,不要緊,過些日子,他自己會慢慢冷下來的。難得他這樣真誠,我們總不要傷着他呀……
水虹小心地堅守着自己的心理防線。在這道防線後面,是她十幾年辛辛苦苦維持下來的家庭、一幢讓整條小巷都景仰的安全富足的小樓。在這個小家後面,還有一個擁有更大房產、更多玉器古董,家財充盈的公婆一家。而長子吳奐雄是吳家的主要繼承人,他的弟弟擁有一家實力雄厚的私營公司,在商界口碑甚好。水虹嫁到吳家多年,一向很得兩位老人的寵愛,不久她和老吳就打算搬到更為舒適的吳家大宅去了。她還有讓整條巷子的女人都羨慕、被許多女人暗戀着的丈夫,以及可愛的女兒阿霓。當周由離開蘇州時,她已經調運了自己情感經驗中的水泥、沙袋和凝固劑,把剛剛開始噴發的情感井口封堵死了。在周由的第一次春季攻勢中,她幾乎輕而易舉地抵禦了他的情誘場。她希望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能將他攔截在大運河的終點那兒,無渡無舟,慢慢冷卻並熄滅他心中的愛火。
但隨着氣溫的上升,入夏后,在江南悶濕的梅雨天氣中,水虹感到了一些不妙。周由非但不像她安慰老吳說的那樣沒長勁,反而變本加厲,發起了猛烈的夏季攻勢。她覺得已被自己封死的井口,又被周由重新炸開了缺口。
老吳上班的時候,水虹在書房伏案備課,經常被周由急促的鈴聲驚得思路全無;他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的感受和那麼充沛的精力,有時一邊畫畫,一邊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正在畫什麼,用什麼顏色。他講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準備的畫展,告訴她有一幅可破吉尼斯紀錄的世界上最大最重的情書即將完成,而且畫技基本上達到心到、筆到、形到、色到、效果到的程度。其他幾幅畫的構思極快,有時一天就可畫出五六幅小稿,常常一氣呵成,畫一幅成一幅。他說自己不是在畫畫,而是在噴畫,像井噴一樣出畫,最多五六天就可畫出相當滿意的作品,一畫就收不住。
又過了些日子,周由不再常打電話,他突然拋棄了傳統武器和常規戰術,而把愛之戰升級到了核武器階段。他動用了精神眩迷彈頭,也就是他的那些色彩斑斕的油畫,將它們源源不斷地往蘇州發射。入夏后,水虹一家便開始收到來自北京的大筒、大卷、大箱的郵件或託運件。筒卷里是畫、木箱裏是帶畫框的畫,還附有說明書,詳細地告訴他們怎樣拼裝、怎樣保護。水虹正想着如何把它們掛上牆去,卻發現箱裏還有掛畫的抓鉤,甚至還有和她家牆壁顏色相配的繩子。說明書上還建議哪幅畫該掛在哪個房間、哪一面牆上、該掛多高效果才好等等。郵包和郵箱越來越重,不但有畫,還有他親手繪製的掛盤、貴重的進口畫冊和美術書籍、大本大本的美術作品幻燈片,還有給阿霓的手繪生日卡、進口彩筆、畫簿和木雕發卡。那陣勢像是恨不得要把他的家都搬過來。吳家的生活節奏完全被來自北京的洪峰沖亂,老吳和阿霓三天兩頭去郵局、火車站取包、提貨,小院裏被箱包紙盒木箱堆得像個包裝車間。水虹心裏的縫隙開始漸漸迸裂。她聞着開箱開包后,飄浮在房間空氣中的油畫顏料和調色油的濃鬱氣味,好像重又回到了春天的那個下午,周由面對面為她畫著肖像,一種詩意的氛圍久久纏繞着她,令她心醉神迷。隨着春季的過去,如今他留下的那三幅畫上的油彩早就幹了,畫上的氣味,那隱含着周由情感和愛的氣味已漸漸消散。但一幅幅新畫的到來,又使小樓重新充滿了油彩,不,是周由的氣息,周由就像是一個無處不在的氣場,威逼着脅迫着她,使她無從逃避。
那些鑲上畫框的畫,像是剛剛從繪畫展館牆上摘除下來,有一種名畫原作的**感。水虹感到自己已成了一個富有的收藏家。她望着那些色彩斑斕的作品,卻又覺得自己無功受祿,她根本就沒有理由接受他如此昂貴的饋贈。如果是別的畫家,也許早已把這些畫換成美元和港幣了,但周由卻像個一擲千金的沙特王儲,用畫來支付了他愛的快樂。最使水虹心疼的是,有一次,她竟然收到周由的兩件獲獎作品,還附有評論家的文章、美術雜誌上刊登的彩頁、報紙的報道和撕成了兩半的獲獎證書。水虹有幾位本地的畫家朋友,她懂得藝術家對獲獎的作品往往是極珍視的,就連急需用錢、窮困潦倒時也捨不得賣掉獲獎的作品。那是一個畫家安身立命、晉級評職稱的資本,也是證明畫家身價和畫價的主要標誌。能獲獎的作品畢竟不會太多,而周由竟然把他在全國美術大賽和一次國外雙年展上的作品,作為愛的信物,無償地贈送給她。她實在不忍心將他如此珍貴的東西佔為己有。周由莫非真是愛她愛得失去了理智?
水虹在周由打來的電話中對他說,這樣太過分了。他應該珍惜自己的藝術成果。她打算把這兩幅畫暫時先在家裏掛些日子,欣賞一段時間,等有機會時就還給他。周由沒等她說完,便在電話那頭說,他都想把自己的心割出來浸在標本瓶里送給她,他還在乎什麼心血之作么?只要他活着,他還會有新的獲獎作品,即使不獲獎也沒什麼了不起,他有自己的評獎標準,他並不認為他的獲獎作品就是他最有價值的東西,這兩幅畫也許還不如他在蘇州時畫的那幅肖像更讓他得意。到最後他氣喘吁吁地大聲問道:“那些畫是我用心畫的,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我給你畫的畫,究竟是用什麼東西畫的呢?”水虹沉默着。她當然知道他是用什麼畫的,但她不想說出那令她難堪的答案。
水虹被炸得暈頭轉向,她幾乎不會用自己的思維來思索了。那個已經開裂的井口,又被炸出了更深的溝谷。她已沒有力氣來將它們填平。她終於受不了了,懇求周由不要用愛來殺她,哀求他不要逼她,給她些時間思考。她感到自己已無法抗拒周由暴風雨一般襲來的愛。它真像癌症一樣固執可怕,割了又長、長了又割,此刻已擴散全身,任何手術都無能為力,那不斷分裂繁殖的癌細胞,惡性地一點點吞噬着她對老吳往昔的情愛,將先前貌似健康的肌體咬蝕得遍體鱗傷。但奇怪的是,它對她的生命卻是良性的,發生着持久更新的藥力,使她覺得快活和年輕。她開始相信自己和周由的情感已不是露水露珠,而是太陽和時間曬不幹的珍珠。只是它躲藏在深水的珠蚌里,在湖底發出持久而潤美的光澤。
周由的一幅幅畫使吳家四壁生輝。吳家小樓真像是一個藝術宮殿,陪伴着兩位美麗的公主。幾位懂畫的親友看了之後,都說這些畫的價值不菲。水虹又讓老吳調整了掛畫的位置,把畫都集中到樓上,以免招賊。
然而老吳的心情卻一日日沉重起來。入夏以來,自從威力強大的畫彈一枚枚飛至,水虹一天比一天變得不易捉摸。她不再安慰他說沒事了,她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窗下,長久欣賞着那些畫,神色迷離,魂魄已不知飄向了何處。平心而論,老吳也喜歡周由的畫,這些鑲上精緻外框的油畫原作,透出驚人的創造力和藝術才氣,把老吳壓得自慚形穢,透不過氣。他不得不承認周由確是個出色的畫家,而且周由確實真心真意地愛着水虹。更要命的是,在周由和水虹、周由和他吳奐雄三人之間,既沒有秘密也沒有陰謀,一切都在坦然而公開地進行,只能憑雙方的實力和耐力來公平競爭。老吳儘管在心裏痛恨這個天外來客,這個可憎又可畏的情敵,突如其來、始料未及,僅僅三天便打破了吳家十幾年來安逸平靜的生活,但老吳畢竟是個有文化有教養的男人,他不願意讓自己內心的嫉妒和憤怒,表現得像小市民一樣,讓水虹看低了自己。他希望自己在水虹心中仍然維持一個體面而高尚的形象,讓水虹自己來作出最後的抉擇。這個方法很奏效,水虹在秋天果然拒絕了周由的邀請,沒去北京看畫展,而是乖乖留在了家裏。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水虹內心的掙扎,明白水虹並非真是不想去北京,而多半是為了顧及他的情緒。一旦水虹真的邁出這個家門,她也許就再也沒有回頭之路了。
其實老吳心裏非常清楚,水虹自嫁給他以來,一直生活在一個相當優裕的家庭中,這使得她不像那些貧窮的女人,被貧困所逼迫所分心,只能把財富和權勢當成生活里最重要的目標。水虹的淡泊來自於她的生活環境,而她需要和渴望的,恰恰是老吳難以提供給她的那種所謂思想的交流。她有個老同學,從當年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追求她,如今已是蘇州絲綢界的千萬富翁,人稱白老闆,至今未婚。他曾揚言說如果不能遇上比水虹更美的女人,他寧可養個外室,也決不娶妻。蘇州的社會名流、風流才子,糾纏水虹的人一向不在少數,但水虹總是無動於衷。然而,水虹並非無懈可擊,水虹在安逸的生活中,被慣出來一種耽於幻想的習性,情感和藝術便是她最薄弱的防線。在老吳看來,水虹其實也是一個像周由那樣不能區分生活和藝術的人。所以周由的闖入,就成為她夢幻的延續和實現的可能。她也許不僅不想設防,甚至還故意誘敵深入。老吳焦慮痛苦但卻無可奈何。涉世已深的老吳明白世界上那個最簡單的道理:如果她想走,並非被別人搶走,而是她的心已漸漸離他而去。
在這場從春至秋的心戰中,阿霓是全家最公開表露自己情感的成員。每當郵單、提貨單寄到,她都要爸爸立即去取,連一天都不能再等。一到開箱開包,她就寸步不離地守護着,讓爸爸把大哥哥送給她的畫,馬上在她的小房間裏掛起來,然後才去看周由其他的畫。
在近半年來周由對水虹的重炮轟擊下,阿霓也被周由炸得心花怒放。她對大哥哥的崇拜和仰慕,已從朦朧迅速轉化為公然的發燒。她像一株澆過第一遍春雨的玉蘭花幼樹,還沒等綠葉發出嫩芽,就早早地綻開了潔白嬌艷的花蕾。雖然花蕾與它細弱的枝條很不相稱,頭重腳輕,但是異常讓人憐愛。十四歲早戀的幼芽,本來很可能隨着周由的離去慢慢乾枯。然而,她偏偏長在了一株成熟美麗、花期正盛的大樹旁邊,當一位迷上了這株花樹的園藝師,不斷為大樹殷勤澆灌時,阿霓這棵小樹也被他又一次滋潤了。她的根系尚未伸展,對水分和營養沒有太多的苛求,只要大哥哥稍稍關照她一些,她就能喝飽。這是周由未曾料想的事情。這個天生早熟、性急又任性的女孩,被她的大哥哥在無意中不斷催水追肥,那種被她自己確認為是愛的情感,便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大哥哥真是個說話算數的好哥哥。”阿霓每次接到周由的電話,總會興奮得半天不能安靜下來。開始時,周由一來電話她就按響擴音鍵,讓客廳里每個角落都迴響着周由的聲音。過一些日子后,阿霓就開始搶話筒了,拿着無繩電話,躲到洗手間或是廚房裏去,好半天才出來,兩眼放光,面孔緋紅,誰也不知道她都和周由說了些什麼。老吳不得不請周由最好不要在阿霓在家時來電話,但周由馬上會接到阿霓的信,讓他務必在星期六晚上或是星期天上午給她打電話。阿霓電話中的語言表達越來越大膽也越來越親昵。一會兒是夢一會兒是畫,一會兒開心地瘋笑一會兒唉聲嘆氣。周由的電話繪畫講座進行得很艱難,經常被阿霓不斷插入的各種情感提示打斷,於是周由只好草草收場。
整個春季,阿霓的繪畫水平和她對周由的發燒溫度,一起不停地往上躥。進入初夏以後,來自北京那一幅幅散發著油畫芳香的作品,更把阿霓的畫興和對周由的熱愛,難分難辨地攪到了一起,如汽油一點即燃。
由於阿霓的房間最小,周由送給她的畫也就算最多。到了暑假,大哥哥答應給她佈置的“畫爐”終於砌成了。她的房間裏被掛上了七幅大大小小的油畫。有美麗的森林風景、有一對在湖邊跳舞的白鶴、有三四個正在練舞的芭蕾女孩,還有一些色彩跳躍、抽象變形的現代畫。但阿霓最喜歡的,卻是周由送給媽媽的那幅《北方的狼》:一頭大狼,全身落滿了雪,蹲踞在山坡頂上,抬頭望着月亮長嗥。但那巨大的月亮里,沒有桂花樹和嫦娥,而是一片朦朧的草原。阿霓曾央求媽媽把這幅掛在她的房間裏,媽媽卻沒有答應。
她每次收到大哥哥的畫,就像收到一件生日的禮物,長大了一歲。她每收到一幅畫,就會做一個美麗的夢。夢見和大哥哥在草地上野餐、在湖邊喂白鶴,或者是大哥哥背着她去爬山、去看日出。有一次她還夢見自己抱着北方的大狼在雪地上打滾,渾身都沾滿了雪但一點都不冷。第二天她試着畫下自己的夢境,再把畫稿寄給周由。周由在電話里笑着對她說,女孩子還是不要與狼共舞的好,假如改成一條大狗,畫面就親切得多了。
周由對吳家的密集轟炸,本是為了轟開水虹心上的大門。那鋪天蓋地的氣浪和煙霧,結果卻把根本不需要轟炸的阿霓,也捎帶着震出了圈、拋出了她的年齡段。短短几個月下來,水虹發現阿霓的舉止越來越像個大女孩了。阿霓進進出出,開始經常在鏡子前停留,挑剔着衣服的式樣和顏色,不是這件太古典就是那件太新潮;如果一個星期接不到周由的電話,她就會發脾氣,在家裏為所欲為,誰的話都不聽。有時無精打采地歪在沙發上,像是中暑一般。
面對阿霓種種迷心迷竅的表現,水虹和老吳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水虹尤其苦惱,她感到在一個早戀任性的女孩面前,家長已很難維持以往的權威了。
一個大女孩,在潛意識中有沒有模仿或是嫉妒母親的因素呢?
假如模仿不成、嫉妒無用,那麼她會不會產生一種逆反心理,在情緒上抵觸父母和行為上處處與家長鬧彆扭,企圖以這種方式來戰勝她的母親呢?
從那次周由臨走前,阿霓送給周由的那幅有人形的畫上,水虹才恍然明白阿霓的心思。初始她震驚,繼而她迷茫。當她發現一直被自己視為孩子的女兒,已經開始有了朦朧的女性意識時,水虹第一次悲哀地感覺自己老了。三十三歲的自己,其實已不再年輕。在十幾年平靜如水的婚姻生活中,在她被自己的美麗所長期封閉的孤獨歲月里,她曾以為青春是取之不竭的資源,足夠她永遠地享受被寵愛與呵護的幸福,也從容地期待着遲遲尚未降臨的愛的夢幻。這種虛無縹緲關於未來的想像,如果不是因為阿霓的突然介入,本來也許還會一直持續下去,但阿霓卻無情地驚醒了她的幻夢。
當情愛的心之門終於沉重開啟時,她卻發現那門裏站着另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十幾年前的水虹、是水虹的青春倒影。過去時變成了現在時,現在時被過去時所替代,那麼,她還能有未來時么?
有時水虹覺得命運似乎同她開着一個惡意的玩笑。時間將把她昔日的美麗轉贈給她的女兒,難道女兒將真的成為她的第一個競爭者么?
秋天來臨時,水虹之所以最後還是拒絕了周由畫展的邀請,一半是為了老吳,另一半是為了阿霓。她還沒有決定是否加入這場競爭,或者說,她根本就不要這種參賽資格。她寧可把選擇的權利交給周由,讓它變成一場友好表演賽。水虹讀過許多藝術家傳記,她知道歷史上好多位偉大藝術家的愛情經歷極其輝煌,但他們的婚姻生活卻大多都很不幸。周由就是一個分不清藝術和愛的人,他用愛去創造藝術,同時也可能用藝術去毀壞了愛。水虹對周由那種狂熱而率真的性格,有着很深的憂慮。她明明愛着但她又懼怕這愛,怕周由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藝術的幻影,那麼這愛便永無落腳的實處。有時她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個佈滿釘子的三角帳篷中,一邊是老吳一邊是阿霓一邊是周由,她無論從哪一邊鑽出去,都可能掀倒一面幔帳,使帳篷完全坍塌下來。她連一動都不能動,她不願為了自己而傷着他們三人中間的任何一位,她只能像一具僵死的軀殼,被人誤作為主幹,支撐着那三面圍牆。她不能傷害老吳、不能傷害阿霓,更不能傷害周由——那麼,最後剩下的,只有傷害她自己了。
畫展結束以後,水虹第一次一連三天沒有接到周由的電話。她雖然害怕他的電話,但電話鈴聲的突然靜寂,又讓她惶惶不可終日。那幾天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守在電話機旁,鈴聲一響,她便顫慄着撲向話筒,但每次話筒里別人的聲音,使得她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那麼周由會不會給她寫信呢?第二天本沒有課,她卻專程去了一趟學院翻查信件。她失望至極,想起周由從不寫信,他表達感情的方式似乎只有兩種,除了電話就是那些遠程**——從天而降的一幅幅繪畫了。
水虹終於決定給周由打電話。她翻出了周由曾經留給她的手機號碼。她擔心他是否出了意外。這是周由走後她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當話筒里傳來周由微弱的聲音時,她感到了他內心巨大的傷痛。他好像已愛到了生命的盡頭,站在懸崖絕壁的邊緣。水虹的心也劇烈地抽搐和疼痛起來,她聽見他對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他說又有一個託運件就要發出。那也許是他送給她的最後的禮物。
深秋時節,周由在這一年裏最後的禮物寄到了。
那是一套系列組畫,一共三幅。每幅都是正方形。可以各自獨立也可以豎著拼接起來連成一幅油畫大條幅。三幅畫的色調反差極大:紅!白!黑!它們從地上一直觸至吊燈,從窗口望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空間深度。
第一幅,紅得像火山噴出來的岩漿。畫面是一片熊熊燃燒着的呈螺旋狀的瘋狂大火,裹挾着將頑石燒裂得劈啪作響的高溫高熱,像一股可以摧毀掃蕩一切猶豫怯弱的龍捲風,而龍捲風柱又呈現出扭曲的人形狀,身形已同大火燒成一體。畫面上端的頭形在熱浪里晃動,邊緣也與火焰燃成一片,但面容依然可辨。水虹驚恐地發現那竟是周由的自畫像,眼珠已暴凸,眼神卻冥頑不化。整個畫面的色彩不是平塗出來的,而是用無數色塊色斑組合而成。阿霓的眼睛最尖,她大叫,有些色塊是心形的。水虹仔細去看,那心形的色塊彷彿是周由用一支特製的心形筆頭點畫上去的。他在點畫時,手好像在劇烈抖動,那一顆顆心形的色塊也像在抖動。雖然每一顆心被燒裂成千萬個碎片,但每一塊碎片,仍然隨着風暴的旋轉而顫慄哭泣。在鮮紅的高溫高熱中,周由好像在**、自化為暗紅的灰燼。水虹退後幾步,她發現儘管周由畫得非常隱蔽,但她還是能看出,在燃燒中的周由實際已站在峰頂絕壁的邊緣,只要火的風暴再往前推進,他就會……水虹緊緊閉上了眼睛。她驚魂不定,瞳仁中一片猙獰的血色,四周火海翻騰……
第二幅,漫天渾噩的青白色。一隻巨大的白鳥,造型怪誕的大鳥,幾乎佔滿了整個畫面的上半部。這隻大鳥慘白得像無生命的醫用石膏,胸部朝天,沉重的鳥身正在往下墜落。白亞麻布一樣的薄薄翅膀,已被氣浪吹得急劇抖動,像出殯的白幡凄厲飛舞。大鳥的眼形也是水虹熟悉的,那眼睛仰望蒼天,沒有痛苦、沒有淚水,黑眼珠已幾乎被眼白侵蝕,只有瞳孔中還有最後兩點似白非白、晶瑩閃爍的銀色亮點。畫面的下半部,是一片蒼白無垠的天空,為白色的大鳥留下了下墜的空間距離,它似乎還有短暫的思考時間,然後便是消失和隱沒,是沒有顏色沒有生命沒有慾望的白色虛無……
阿霓不太懂這幅畫。她說,這幅畫是不是掛反了呢?大白鳥應該臉朝上往上飛啊。但是天空怎麼跑到鳥的下面去了呢?她背轉身彎下腰,拿大頂一樣地倒着看這幅畫,還是覺得不對。即使畫調過來,大鳥也不能這樣飛,畫並沒有掛反。她覺得這隻奇怪的大鳥很可怕,那鳥的眼睛很像大哥哥的眼睛,他在想什麼?他是在空中仰泳嗎?也不對,他明明是在往下掉。阿霓問爸爸,這隻鳥是不是被人打傷了?老吳說,也許吧。大哥哥大概想用畫布當翅膀飛上天,但是沒有成功。阿霓驚叫說:那就快打開降落傘吧,救救我的大哥哥。一邊說著,她的眼淚便撲簌簌滾落下來。想跟媽媽要餐巾紙擦淚,卻發現媽媽的眼睛也濕了……
第三幅,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一無所有。水虹最不敢看的就是這最後一幅畫。她略掃了一眼便驚悸地將視線移開。乍一看,畫面一片漆黑,像一團黑洞,似乎什麼也沒有。但她知道那黑色中肯定隱藏着什麼更為黑暗的畫面。她下了幾次決心,拉上了窗帘,調好了畫面角度,去掉了一些油彩的反光。終於,從那偏冷偏藍的黑暗中,從那厚厚的黑顏料中,漸漸浮現出一些其他的顏色。她慢慢看到了一點點灰白,斷斷續續,她知道這就是第二幅畫上的白亞麻布。她又後退了幾步,把畫面上所有灰白色小點連結起來,她看見了一些殘缺的人形,還似乎尋到了星星點點的暗紅色,用薄浮雕般的筆觸細細勾勒。那隱現的線條好像是半個符號,也可能是半個字。她實在無法看清那是什麼字,她只能猜想那字的意思。也許除了愛字,不會再有別的解釋了。她想那隻大鳥在下墜的時候,就用它的翅膀在空中寫下了這個字。也可能是在墜地時,用迸濺的鮮血寫成的。但這個字其實已無關緊要。即便沒有字,這幅畫上寫的也全是愛了。
水虹心中一片黑暗。她知道任何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但是相愛着的人,在離開這世界的最後一瞬,心裏一定只有這一個字。愛是他們腦電圖心電圖上最後消失的一個微弱的光斑和呼救信號。
水虹也像是經歷了一場高空墜落的全過程。這三幅畫中色彩強烈而恐怖的紅、白、黑色,讓水虹看到了周由愛的三部曲:燃燒、虛無和死亡。哲學家和文學家很難用抽象或形象語言表達的這三種狀態和感覺,被周由這三幅畫直觀而清晰地表現出來了。水虹覺得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也曾體驗過這種感覺,也許許多人都將一步步走過這紅、白、黑的階梯而到達永恆。周由絕不是唯美主義畫家,而是一個極端的惟愛主義藝術家。水虹從畫上感到了周由愛的沉重。她已無可逃遁周由愛的燃燒、無從迴避周由尋愛不得的虛無、更無法面對周由願為愛而死亡的勇氣……
面對三幅巨畫無聲的呼喚,水虹就在那個瞬間作出了去北京的決定。當那個聲音再一次出現時,水虹知道一切都已無法阻攔她了。
老吳料定的日子終於不早不晚地到了。他無法挽留早已裝到別人胸膛里去的水虹的心。其實從夏天以後,他就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她。他連與水虹**,都已產生了犯罪感。他在床上已違反了水虹的意願,他明知水虹僅僅是閉着眼在盡着妻子的義務。水虹大半年來的掙扎已前功盡棄,十幾年的愛終於蓋棺定論,平靜地走完了它最後的一段路程。老吳感念她的坦白和透明,一種男人的自尊反使他決定成全水虹。他將永遠愛她、恨她;也永遠痛恨周由。水虹走後,他還有阿霓需要照料,還有來自阿霓的一大堆麻煩,等着他去調理。那一天,阿霓看着第三幅黑色的畫,終於哭出聲來。她也許並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她敏感的心一定感覺到了周由極度的痛苦。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很久沒有出來,她似乎已經不願意在爸爸媽媽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了。一種更深的憂慮折磨着老吳,那麼阿霓的未來世界,將會是什麼顏色的一幅畫呢?
老吳和水虹夫婦之間,似乎不需要更多的解釋。水虹請老吳買了從上海去北京的飛機票。當老吳和阿霓都不在家的時候,水虹給周由打了電話,告訴他飛機航班的準確時間,請他在四天後到機場去接她。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流淌,她終於哽咽着對他說出那句隱忍得太久的話:我愛你,從我見你的第一天,就愛上你了……水虹說完這句話,好長時間沒有聽見周由的回答,他似乎已經不會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兒,話筒中傳來一種奇怪而微弱的聲音,細細辨別,水虹含着淚微笑起來——周由像是把話筒塞進了胸口,緊緊地壓在狂跳的心房上,那是他奔馬般噠噠的心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