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日常交流中比較難’，是什麼意思？”

“當語言用於日常交流時，就會忽然增加很多奇特的規則，變得越來越不清晰和不簡單。在中國，人們普遍會用問句打招呼、徵求意見，會強調‘說出你最真實的想法’，當你真的說出你的意見的時候，對方就叫你閉嘴。”

漢語和英語中都有很多微妙的諷刺語，肖萌啞然，這的確是一種常常發生的現象。

路之航說著，抬手指了指牆上的一副文徵明的的潑墨山水圖，畫中是傳統的奇山、怪石、茅屋和老者，配有“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的詩詞。

“中國的語言就像這幅畫一樣，”路之航很小幅度地搖頭，“你從紙面上看出的東西非常有限，其餘的感情都需要揣摩、體會，至於揣摩得對不對，沒有人能告訴你答案。”

肖萌心中百感交集。中國的歷史太悠久了，幾千年來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含蓄內斂，說話很少說透，希望你自己領會言外之意。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都未必能領會這份意境，更別提路之航了。

肖萌說：“師兄，你知道嗎，這個時候我覺得，你出生在挪威，真的很好。”

路之航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他的表情有些奇特，肖萌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麼了？”

“我媽媽說過類似的話。”

肖萌倒是不太吃驚，大概喜歡他的人恐怕都會有這種感想吧。

“師兄，我們去‘和樂德音’特展去看看吧。”

路之航當然沒什麼不同意的。

隨後兩個人又開始參觀古代樂器文物展，展館裏有一百多件文物，進門處的獨立玻璃展櫃裏放着一個有八千年歷史的國寶級文物——骨笛，介紹詞說這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大廳對面的屏幕上播放着有人用復原的骨笛吹曲子的視頻，聽上去很美妙。

“穿越時空的聲音啊！”肖萌興緻勃勃的參觀着，和路之航聊起中國古代的傳統樂器：“中國的民樂和西洋樂器完全不同，演奏起來一定很有意思，只可惜中國對民樂的研究還不成體系。”

“師兄，你們考慮過用一套系統來演奏民樂嗎，比如笛子？”

“沒有。”

“為什麼？”

“實現難度比較高。第一，民樂的數理理論不足；第二，民樂在全世界的認知度不夠，就算我們做出了類似VB的系統，得不到全世界音樂家的承認。”

“這倒是，”肖萌嘆了口氣，“這大概就是易思北師兄說的話語權的問題吧。”

兩人交談着，參觀這些音樂文物。這次展品很豐富，超過一百件，有編鐘、瑟、笙、排簫等；除此外，還有一些和樂器有關的出土文物，肖萌率先走到一組唐代的伎樂俑面前，十幾個面頰豐潤的可愛小俑人手持不同的樂器正在演奏。

肖萌下意識想起昨晚看交響音樂會，儘管歷時千年，音樂的表現方式還是一樣的：“昨晚易思北師兄帶着我和姐姐去大劇院聽了一場交響樂會，看完表演后他和我們談起過這個問題，他自己是吹笛子的，對這個問題感受得比較深。”

“交響音樂會？”

“是啊，我還是第一次去聽交響音樂會呢，”肖萌說，“感覺很新鮮、也很有趣。”

“你想聽交響音樂會，我可以帶你去聽。”

肖萌一愣，轉頭看路之航，這不是路之航第一次說類似的話，但聽在耳中，依然覺得感動。

“……好啊，”肖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應下來，“師兄，你聽過交響音樂會嗎？”

“在挪威時聽過。”

肖萌一想，也是。路之航的奶奶是管風琴演奏家，說來也是音樂圈的，他去聽音樂會一點不奇怪。

她想起：“聽交響樂的時候，我稍稍能感覺到，即便VB系統演奏的天衣無縫，但還有缺點。這個系統讀不懂指揮家的指示，也無法隨機應變，沒辦法融入一個團隊。”

“這是必然的，畢竟不是真正的強人工智能。”

特覽的最後還有讓觀眾和古代樂器互動的體驗處，體驗方式類似體感遊戲機。房間最前方懸挂着一塊很大的投影幕布，幕布上展示着十多種古代樂器，人站在房間內，抬起手，隔空點擊樂器的圖，音箱裏就能發出相應樂器演奏的音樂。

路之航對這種體驗沒什麼興趣，他問：“你昨天還做了什麼？”

“上午我在刷線上賽；刷完后我去找姐姐，在學校附近的火鍋店吃了一頓火鍋，下午的時候，易思北師兄帶我們去了一個很有特色的小衚衕，小衚衕里有很漂亮精緻的咖啡館，我們在裏面喝咖啡、玩桌游……”肖萌開心的點擊這些樂器圖，跟路之航詳細了昨天的歷程。

“周五晚上，還有之前，為什麼你不告訴我第二天你的生日？”

“……”肖萌臉上的笑意頓時斂住了，她放下點擊樂器圖的手臂，一時間沒能開口。

路之航又問了一遍：“為什麼不告訴我？”

在鐘磬鼓瑟、管簫琴笙的美妙音樂中，肖萌慢慢地轉過身來，對上了路之航的視線。他沉默而固執的看着她，眼神非常深邃。他比她高了二十厘米，兩人又站着，他的姿態只能用“居高臨下”來形容。

諾大的展廳只有三個人，保安坐在另外的角落打瞌睡，會動的只有他們兩個——肖萌當然聽清楚了他的話。

她默默往前走了一步，路之航不緊不慢跟了上來。為了讓觀眾有更好的觀看體驗、展廳總的來說是比較昏暗的，燈光大都彙集到了文物上；此時，兩人站在展廳的體驗出里，投影像探照燈一樣照射到兩人身上，肖萌覺得自己和路之航也成了展館裏的兩尊文物。

沉默片刻后，肖萌輕聲說：“……因為韓如倩在，我不想說。”

路之航很困惑：“韓如倩？和她有什麼關係？”

他果然理解不了啊，肖萌想。

她想起剛剛和路之航在展館裏關於中華文化的聊天。對路之航來說，理解別人的想法是那麼的困難。他因為自己而困惑，自己不能太矯情了。

“我一開始聽說你和她在食堂吃飯，我就不太高興，後來聽說你輔導她微積分，我更不高興了。所以不想和你談起我的生日，覺得和你談了也沒什麼用，”她語速很快，不等路之航說話，又繼續往下說：“是的，很自私吧？我也覺得很自私。”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自私？”路之航說。

“因為我不希望她在你身邊。”

路之航看着她。

“師兄，我……”肖萌深呼吸一口氣，“師兄，我們在一起基本是聊編程相關的專業問題，向你請教問題，我很開心的。但有時候，我也不想總和你聊這些，我和想和你談一些很沒營養的話題，吃了什麼，睡得好不好，實驗室的工作順利與否，就像今天這樣，和你一起吃個飯，合個影，一起參觀博物館……”

“現在我每周和你見兩次，周三和周六，每次半小時左右，我覺得不夠。我為什麼要你請我吃飯，要你和我合影，請你陪我逛藝術館，只是找見見你的機會。就像我姐姐和易師兄那樣，他們除了上課以外，做什麼都在一起，還覺得相處時間不夠。我希望和你的相處時間更多一些，我想多在你身邊。”

路之航微微動了動站姿，他的側臉忽然被光束照亮。

肖萌說：“因為我喜歡你，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在今天之前，肖萌完全沒打算和路之航表白，這根本不在她的計劃內。

她想不到應該如何表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表白。她深知自己表白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也不打算挑戰路之航的情商。

再說了，她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大學裏第一重要的事情永遠是學習，她有遠大的目標，有好好學習的強勁動力，有那麼多題要刷，如果因為戀愛浪費了時間，毫無疑問以為會降低她成功的可能。

可是，她還是在這個時候對她表白了。

路之航聽完她的話，微微張了張嘴——這是他有一點吃驚的表現。但很快，這點些微外露的情緒又被他自己收了回去，他的理智開始工作，他站得像一棵白楊一樣直，表情變得非常嚴肅，不再和她對視，視線的焦點落在她身後的很遠的地方。

肖萌能感覺到，他的大腦在劇烈的思考，他在調動大腦中所有的知識、邏輯分析能力來應對她出其不意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