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2日9時40分 省委劉華波辦公室

1998年7月2日9時40分 省委劉華波辦公室

省委組織部的同志們彙報完工作剛走,劉華波沒能坐下來喘口氣,秘書就進來彙報說,平陽市委老書記姜超林來了,一定要和他見一下面。劉華波怔了一下,馬上聯想到已到了省城的高長河,自知平陽的麻煩不小,眉頭禁不住皺了起來。

你擔心什麼事,他偏給你來什麼事。當初研究決定高長河去平陽做市委書記時,包括馬萬里在內的省委常委們最擔心的就是老書記姜超林和新書記高長河的工作協調上會出問題。也正是基於這種擔心,省長陳紅河才提出將姜超林調離平陽,推薦安排省人大副主任。而劉華波太了解姜超林的心思了,知道姜超林對平陽這座世紀之城的深厚感情,加之私下裏試探過姜超林的口氣,知道姜超林不願離開平陽,便在常委會提出了反對意見,才造成了平陽目前這種權力格局。現在看來,他是錯了,在這種重大原則問題上有些感情用事了。姜超林這輛動力強勁的老坦克多少年來已習慣了不顧一切地衝鋒,你現在讓他下來,看別人衝鋒,別人再沖得不對他的心思,他必然要又吼又叫了。對付這老坦克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調離戰場。

然而,見到姜超林時,劉華波卻把這重重心思掩飾了,做出一副輕鬆自然,甚至是快樂的樣子,問姜超林:“我說超林呀,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啊?”

姜超林沒好氣地說:“首長,你還用問?邪風唄!”

劉華波像似沒看出姜超林的情緒,也不接姜超林的話茬,拉着姜超林坐下,呵呵笑着說:“你這傢伙呀,來省城也不提前和我打個招呼,你看看,我還真沒時間陪你聊天哩!”

姜超林正經道:“華波,我可不是來和你聊天的,是向你和省委彙報工作!”

劉華波無法迴避了,這才問:“是不是和長河同志發生誤會了?”

姜超林搖搖頭說:“不是誤會,是一些原則分歧,我看問題還比較嚴重,如果不認真對待,平陽可能會不斷出亂子,這世紀也別跨了,台階也別上了!”

劉華波又笑:“這麼嚴重啊?啊?人家上任才幾天嘛,你就給人家下結論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超林,咱們商量一下:現在十點了,陳省長正在主持召開全省防汛工作會議,咱們一起去開會好不好?你也去聽聽,平陽是咱省的防汛重點呢。咱們暫時放下矛盾,先來個一致對外,這個外就是洪水。國家防總的領導同志已經說了,今年洪水可能會很厲害,搞不好就是個百年不遇。開完會後,咱們再正式開談行不行?中午我有便飯招待。”

姜超林遲疑着:“這好么?我現在又不是平陽市委書記。”

劉華波親昵地拉了姜超林一把:“有什麼不好?這是防汛工作會議,又不是市委書記會議,老夥計,我可知道你的底,論起抗洪防汛,你可是行家裏手,高長河可不如你。走吧,走吧,先去開會,你這水利老將到了場,平陽的防汛工作我和省委就不擔心了!”

姜超林心裏暖暖的:“幹活就想到我了,死活你就不管!”

劉華波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哎,哎,老夥計,這話你先別說,開完會後,我就專門聽你訴苦,讓你說個痛快,好不好?這回我決不滑頭,一定認真對待!”

姜超林點點頭:“那好!我聽你的!”

趕到省**第二會議室,全省防洪防汛工作會議已經開了起來,省水利廳廳長兼省防汛指揮部總指揮齊平魯正在傳達國家防指和中央有關領導同志關於防洪防汛工作的指示精神。省長陳紅河一邊聽,一邊看着會議桌上的昌江水系圖,時不時地記上幾筆。

劉華波走到陳紅河身邊坐下了。

姜超林一進門就看見了平陽水利局黨委書記老宋,便坐到了老宋身邊。

陳紅河注意到了姜超林的到來,小聲問劉華波:“老薑咋也來了?”

劉華波苦笑道:“我請來的,要不還脫不了身呢。”

陳紅河會意地一笑:“怎麼,來找你告狀了?”

劉華波點點頭:“你說對了,我們是該把老薑調離平陽。”

陳紅河馬上說:“現在採取措施還來得及。”

劉華波說:“我也這樣想……”

會議桌對過,姜超林也在和平陽水利局的黨委書記老宋小聲說著話:“……老宋,你們白局長呢?怎麼沒來?他不是咱市的防汛總指揮嗎?怎麼不來開會?”

老宋說:“別提了,姜書記,白局長出車禍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濱海江堤上檢查防汛時翻了車,現在還在搶救呢。”

姜超林問:“這情況市委、市**知道不知道?”

老宋說:“知道,高書記和文市長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頂起來。”

姜超林嘴上沒做聲,心裏的火卻又上來了:身邊這位宋書記沒幹過一天水利,是從市黨史辦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調到水利局做黨委書記的,怎麼能擔此重任?況且又是在這種主汛期。可又不好當著宋書記的面說,便直嘆氣。

散會後,劉華波如約在省委食堂小包間請姜超林吃飯,還讓秘書拿了瓶酒。

姜超林不喝,說:“華波,這是工作便餐,咱們就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賴我說酒話。”

劉華波笑道:“好,好,那就談工作。”

於是,談工作。

這工作談得可不輕鬆,彙報工作的姜超林不輕鬆,聽彙報的劉華波也不輕鬆。姜超林談到後來,眼圈都紅了,劉華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觸動。

傾聽着姜超林的訴說,劉華波想,與其說面前這個前任市委書記是因為失去了權力而失落情緒嚴重,倒不如說他是放心不下這座在二十年改革開放中崛起的世紀之城,放心不下這座世紀之城新一代的領導者。這位老同志沒有私心,甚至可以說一片忠心可對天。他對自己親密部下任用問題上的激烈反對,對三陪收稅問題的憤怒,對烈山新班子的擔心,對高長河所說的“血淚”話題的駁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一代領導者以他們的經歷、閱歷和自身的傳統,只能做出這樣的而不是其它的反應,姜超林不做出這種反應就不是姜超林了。

然而,劉華波也不認為高長河這麼做就是否定平陽二十年來的改革成就。高長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時說話會不注意影響,甚至可能翹尾巴,卻決不會反對和否定平陽的改革。他們這些跨世紀幹部正是二十年改革開放培養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開放的另一個豐碩成果。

於是,劉華波在姜超林彙報完后便說:“超林,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還不太清楚,長河同志從來沒和我談起過。但是,你今天既然說了,我相信這都是有根據的。我準備抽個時間和長河同志好好談談,該批評我會批評。比如說:什麼霓虹燈下有血淚,不注意場合,不注意影響嘛!再比如說,關於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麼同志的任用……”

姜超林插話說:“田立業,原市委副秘書長。”

劉華波也想了起來:“對,田立業,我到平陽時好像見過幾面。在這個問題上,你老夥計出於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來,還提醒長河同志,這是很好的,是很負責任的。但是,超林呀,長河同志畢竟不太了解平陽的幹部情況嘛,剛上任,用錯個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麼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點敏感了?再說了,長河同志就算說了幾句過頭話,也不是否定平陽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說過,平陽二十年的改革開放成就是沒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姜超林固執地說:“華波書記,這不僅僅是孤立的幾句話,圍繞這幾句話名堂可是不少,謠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問題,就好像洪洞縣裏無好人了!洪洞縣裏無好人,還有什麼成就好談?!昨夜高長河在電話里還說呢,烈山如今出現的一切問題,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為我們上屆班子任用了那個耿子敬造成的。當然,我當時就和高長河聲明了:我對此負責,請高長河和他們的新班子把我的問題研究上報,我靜候省委的處理意見!”

劉華波責備道:“看看,老夥計,又頂上了吧?誰說過要追究你的責任?咱們還是宜粗不宜細,不要糾纏一兩句氣話了,好不好?要我說,你們沒什麼原則分歧,還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見嘛,還是要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嘛!”

姜超林氣了:“華波書記,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麼搞烈山腐敗案的?滿城風雨全衝著我來了,點名道姓問耿子敬給我送過錢沒有!這叫不叫誘供?誰唆使他們誘供的?這麼搞是什麼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這個老班長面前,我說兩句話:第一,我姜超林是過得硬的,省委可以對我立案審查,查出我有任何經濟問題,判我的刑,殺我的頭!第二,老樹就是死了也是站着的,誰想砍倒我這棵老樹還沒那麼容易!”

這兩句話說得劉華波心裏一驚。

看來,平陽的問題不是一般的麻煩,也許是十分麻煩。也不知高長河是怎麼把握的,搞烈山腐敗案,竟搞到了姜超林頭上,這背後究竟是誰在支持?想幹什麼?劉華波當即想到了省委副書記馬萬里……

姜超林緊盯着劉華波,又說:“華波書記,我不相信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來了,向你和省委要個明確態度。”

劉華波沉默片刻,平靜地道:“姜超林同志,那麼,我就代表省委給你個明確的態度:也講兩句話:一、不論是我這個省委書記,還是省委,都沒有指示任何一級下屬組織和個人調查過你的經濟問題,——這不是不能調查你,而是因為省委從沒懷疑過你,包括馬萬里同志。二、省委對平陽的工作和對你個人的評價一點都沒有改變,就在昨天的辦公會上我還在說:姜超林同志是我們黨的英雄,民族英雄!沒有這個姜超林,沒有姜超林領導的強有力的班子率領平陽人民拼搏奮鬥,就沒有今天這個現代化的新平陽!”

姜超林眼睛裏的淚水一下子下來了,哽咽着喊了一聲:“老班長……”

劉華波也動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這個情況,我一定責成高長河同志認真查清楚!你說得好,老樹到死都是站着的,你就這麼站着吧,你是有根基的,平陽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姜超林噙着淚點點頭:“華波,還有一點,你千萬別誤會:我向你和省委反映這些情況,絕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誰的小報告,完全是為了工作。和長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屬於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問題,我也會盡量去適應,可有些原則問題,必須引起省委和長河同志的注意。”

劉華波這才緩緩說道:“超林,你有這個態度就好。這二十年來,我們確實創造了中國一百年來從沒有過的經濟建設的偉大奇迹,同時也在改革實踐中歷史性的創造了我們自己。我們有我們的一套干法,幹得還算不錯吧,干出了今天這個大好局面。年輕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輕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長河。高長河這幫年輕人能不能幹得比我們好?我看還是先不要下結論,看看再說。說心裏話,有時對一些年輕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慣,可一般情況下我都不去說。不是不能說,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說,而是怕挫傷年輕同志的銳氣。超林,你想呀,當年人家對你我的議論少了?不也老說我們走過頭了嗎?所以,每當看不慣年輕同志的時候,我在心裏總是先悄悄問自己:夥計,你是不是老了?”

姜超林動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華波,你最好的年華丟在了平陽,我最好的年華也丟在了平陽,有時想想真覺得像做夢: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從一線退下了呢?”

劉華波趁機說:“超林,你能不能認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到省城來,做人大副主任,和我這老夥計做做伴?”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華波,我……我說了半天,等於……等於白說了?”

劉華波道:“怎麼是白說呢?我要代表省委嚴肅認真地和長河同志談一次!”

姜超林失望極了:“你還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

劉華波不置可否,嘆息似的說:“我明年也到站了,不會再當省委書記了。”

姜超林茫然地看着劉華波:“所以,你就把我當李逵了,想請我喝毒酒?”

劉華波火了:“超林同志,你想到哪裏去了!”

姜超林根本不怕,直愣愣地看着劉華波,目光中既有憤怒又有痛苦:“那麼,大首長,請你把話說清楚:這究竟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省委的意思?”

劉華波目光堅定:“這既是我個人的意思,也是省委的意思,否則,我不會再三徵求你的意見,超林同志,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省委曾經嚴肅討論過這件事。”

姜超林哼了一聲:“明白了,我是黨員,只兩個字:服從!”

劉華波艱難地笑了,像哭:“這就好嘛,我和機關事務管理局打招呼,讓他們在上海路領事館區給你安排一座獨院的小洋樓,離我家近,我們做做伴……”

姜超林淡然道:“謝謝了,大首長,就是工作調動了,我也不想搬家!平陽市的公僕樓挺好的,我住習慣了!”說罷,冷冷看了劉華波一眼,“告辭!”

劉華波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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