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日19時30分 平陽 小紅樓

1998年7月1日19時30分 平陽 小紅樓

“……這裏的空氣瀰漫著百年歷史的氣息。是我們平陽百年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中國百年歷史的一個縮影。馨香同志,你看,這是一八九六年這座小紅樓落成時的照片。從這張照片的背景看,那時的平陽荒涼得很哪。可是,平陽作為中國東部地區的大城市,就是從那時起步的。帝國主義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門戶,給中國人民帶來了一個災難的世紀,同時也在中國沿海地區催生了一批新興城市,比如上海、**,我們平陽。”

“看看,這幅照片的情景就不同了嘛。這是一九一〇年的平陽,小紅樓已經融在這些西方建築特色顯著的建築群里,不那麼起眼了。從一八九六年到一九一〇年是十五年,這十五年是平陽建城的初始階段,是一個動態階段。因為史料較貧乏,當時的情況不太清楚,但在我的想像中,肯定處處都在大興土木。後來,就是一段凝固時期了,直到三十年代,日本人入侵平陽,才又開始了城市東擴。”

馨香同志,你把這兩張照片對照看看,對,就是這兩張,小紅樓當時是日本人的特務機關部。看出了什麼沒有?小紅樓已經不是市中心了,東擴以後的市中心移到了現在的民主路。民主路可不民主呀,是日本人用坦克推出來的。鬼子不和你講什麼拆遷政策,趕你走你就得走,不走他的坦克就上來了。所以,我們有些同志就產生了錯誤的認識,說是搞城市建設有時就得搞點法西斯作風。聲明一下,馨香同志,這話我是不贊成的。

“城市的東擴,是平陽的第二個動態階段。第三個動態階段就是這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不得了啊,平陽城擴大了五倍,長高了七倍,這座三層小紅樓在那些現代化的摩天大樓面前,連孫子都算不上了。歷史是這樣無情,也是這樣多情。無情時,給你來個幾十年凝固,多情時讓你日新月異,一天等於許多年。”

高長河指着樓下門廳里新掛出的一幅幅照片,向李馨香介紹着小紅樓的歷史。

李馨香認真聽着,看着,一時間幾乎忘了到這裏來的目的。

高長河顯然很得意:“這些照片是我來了以後,讓招待所的同志掛出來的。自己沒事時看看,也讓到這裏找我彙報工作的同志都看看。作為一個城市管理者,不了解自己所在城市的歷史是不行的。你們外地客人看看也好嘛,領略一下這地方的歷史風景,對平陽也就多了點感性認識。是不是呀,馨香同志?”

李馨香點點頭:“是的,高書記,你今天要不介紹,我真不知道這座小樓有這麼大的名堂,這麼有歷史。”

高長河說:“那好,你就好好看看吧,那邊還新開了個資料室,已經收集了不少有關小紅樓的歷史資料,準備申報文物保護單位,劉主任陪你看,我先去看你的大文章,看完以後,我們再交換意見。”

李馨香說:“好,高書記,您別管我們了。”

高長河上樓后,劉意如陪着李馨香繼續看歷史照片和資料。

李馨香快人快語說:“劉主任,高書記這人好像還不錯嘛,不像個壞官僚。”

劉意如怔了一下,沒敢接茬兒。

李馨香卻又說:“權力四周有小人啊,高書記恐怕是上小人的當了!”

劉意如有些不悅了:“李記者,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馨香發現說得不當,忙道:“劉主任,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指高書記身邊的幹部說的,是指別的事。劉主任,你知道么?你們烈山縣的女縣長金華可不是個好人,自己官僚主義,不顧人民的死活,反倒到高書記面前告了他們縣委書記田立業的惡狀,讓田立業不明不白挨了高書記一頓訓!”

劉意如一驚:“哦,李記者,你都聽說了些什麼?”

李馨香道:“回頭和高書記說吧,搞不好高書記都得跟着那個女縣長倒霉!”

劉意如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是不是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的事?”

李馨香說:“是啊,二十五個工人已經患上了白血病,後果太嚴重了!”

劉意如說:“李記者,這事高書記已經知道了,我看,你就不必和他說了。”

李馨香說:“高書記知道什麼?我來之前正和田立業一起吃飯,親耳聽到高書記打電話過來訓田立業……”

劉意如心裏一沉:這下子問題嚴重了,只要這個女記者和高長河一說,她要女兒採取的補救措施就完全來不及了。緊張地想了半天,終於決定趕在女記者前頭去挽狂瀾。

於是,劉意如請李馨香在資料室坐下,熱情地找了些資料讓李馨香看,自己上樓先見了高長河。

高長河這時已沉浸在李馨香的大文章中,見劉意如上來,也沒太在意,揮着手上的文章大樣說:“劉主任,這個李馨香很厲害呀,她可不是咱田秀才,不愧是國家權威通訊社的大記者,文章深刻尖銳,揭示出的問題可以說驚心動魄!”

劉意如應和道:“那當然,咱田秀才怎麼能和人家大記者比。”

高長河還在讚歎:“這個記者同志有敬業精神呀,對我們平軋廠調查了解得很細緻,比我們一些具體負責平軋廠工作的同志都細緻,文章很有說服力呀!”

劉意如可不願失去這最後的機會,又應和了一句什麼,馬上把話題轉到了大明公司的事上:“……高書記,有件急事得和您彙報一下:烈山剛才來了個電話,是金華打來的,要我務必馬上向您彙報:大明公司的H國資方太惡劣了,只顧賺錢,不顧我們中國工人的死活,已經造成二十五個中國工人患上再生障礙性貧血,就是白血病。具體情況,金華進一步核實后,專門向您彙報!”

高長河很吃驚:“二十五人患白血病?下午彙報時金華怎麼不說?”

劉意如說:“那時她也不知道,情況還沒搞清楚嘛。”

高長河氣壞了:“情況沒搞清楚找我彙報什麼?!這樣草菅人命的血淚工廠為什麼不封掉?劉主任,你馬上打電話給金華,要她連夜查!查清楚再向我做明確彙報!不管是夜裏幾點,都把電話打到這裏來!我等着!”

劉意如連連應着:“好,好。”

高長河揮揮手:“叫李記者上來吧!”

李馨香上來后,高長河的臉上才重又有了笑意,說:“馨香同志,文章我粗粗看了一遍,怎麼說呢?寫得不錯,我的印象是八個字:深刻尖銳,驚心動魄。”

李馨香說:“不是我寫得不錯,是平軋廠的歷史教訓驚心動魄。”

高長河點點頭:“是的,這歷史教訓太沉重了,一直到今天還拖累着我們。你可能不知道,除了你文章里講到的文春明市長和參加集資的工人同志,變相受害的同志還有許多。比如他們的廠長何卓孝,比如該廠電工趙業成和他的妻子。這些就不說了,十二億的學費已經繳過了,我們現在必須面對現實,結束平軋廠的這種被動局面。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是,你這篇文章還得改改。”

李馨香有了些警覺:“高書記,怎麼改?這篇文章我們頭可一直盯着哩。我們頭說了,這不是你們平陽一個地方的事,是在過去舊體制下很有典型意義的事例,類似平軋廠這種情況的還有不少。你們只要對事實負責,其它方面我們負責。”

高長河笑道:“馨香同志,你別急嘛,我不會影響你的典型意義。”

李馨香仍堅持着:“高書記,我就問你一句話:文章在事實上有沒有出入?”

高長河仍是笑:“根據我目前掌握的情況看,是沒什麼大出入。”

李馨香說:“那就行了嘛,我文責自負。我採訪文春明市長時,文春明市長也說過的,事實他負責,文責我自負。高書記,你思想可不如文市長解放。”

高長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那當然,你這文章給文市長平了反,我看后都為文市長抱不平嘛……”

李馨香忙說:“哎,高書記,我聲明一下,這文章可還沒給文市長看過哩。”

高長河沒接李馨香的話,嘆了口氣,又說:“馨香同志,你肯定知道,平軋廠的問題太敏感,涉及的領導和部門太多。說真的,我原來是堅決反對你寫這篇文章的,所以,明明知道你在平陽,卻一直沒見你。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現在,我的觀點已經改變了,我支持你發表這篇文章。但是,我們也商量一下,是不是能改一改?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改一改?”

李馨香問:“在哪些方面改?”

高長河拿起大樣說:“三個方面吧。第一,文章中涉及到的我省主要領導同志的地方能不能盡量刪掉?明說吧,就是涉及陳紅河省長的那一段。你這樣一寫,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第二,涉及到北京關係單位請客送禮的這部分,能不能淡化處理?總還要照顧到各方面影響嘛。第三,市裡已經決定讓平軋廠接受東方鋼鐵集團的兼并,目前正在進行緊張談判,你能不能在文章中帶一筆?這事還是文市長抓的,文市長不簡單呀,受了這麼多委屈,頂着這麼多壓力,仍對平軋廠負責到底。這個同志顧全大局,從不考慮個人得失,個人的面子!”

李馨香想了想答應了:“好吧,涉及到你們省長陳紅河的那段,我刪掉。請客送禮的事,我也不點誰的名。至於接受兼并的情況,我還得再去調查了解一下。”

高長河笑了,說:“好,好,謝謝你對我們的理解。”

李馨香也笑了:“其實,我心裏也有數,涉及陳紅河省長的那一段,我就是不刪,我們頭也得給我刪了。”說罷,話題一轉,突然道,“高書記,既然你也這麼客觀公正地評價文春明,那麼,我冒昧地問一下:如果文春明市長不被這個平軋廠拖累着,會不會在姜超林同志退下來時接任平陽市委書記?”

高長河一怔:“我既不是省委組織部長,又不是省委書記,對此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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