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關山失路何人悲 參商不見 (八)
樞紐殿,紫薇閣內。
軒轅黃帝正手握着一卷書冊,獨坐在窗前,若有所思。
風靈碧站在殿門前,頓了一頓。
他望着軒轅黃帝漠然沉靜的表情,沒來由的,忽然感到有一絲心慌。
或許,是這帝王之勢的壓迫感吧。軒轅黃帝是九州的天命之主,天主殺,地衍生,殺伐之氣濃郁一些也是正常。
風靈碧整了整衣衫,上前,一禮道:“師父。”
黃帝自沉思之中驀地回神,向著風靈碧一笑,道:“晏曦來了!”
風靈碧行至於黃帝身側,坐下。
黃帝隨手執起桌前的喜帖,溫笑道:“看起來,你這次是下定決心了。”
風靈碧點頭,提起琉雨施鳶,他的唇角即不自覺的帶上了一絲微笑,答道:“此生,我再不會有負於鳶兒了。”
黃帝拍了拍風靈碧的肩膀,說道:“成親是喜事,亦是大事。”
風靈碧起身,拱手拜道:“父帝向來不問兒女親事的,故而,徒兒希望師父能夠前來,為晏曦主持婚禮。”
黃帝沉吟道:“喜堂設在鬼界幽都玄幽城?”
風靈碧答道:“不錯。”
黃帝忽問道:“晏曦,鬼界神劍‘斬幽劍’你可能拿到?”
風靈碧奇道:“師父想要斬幽劍?”
黃帝緩緩道:“當今之世,天下共神、人、妖、魔、鬼五族。神族無爭,隱於大荒山川仙府。鬼族為你所掌,日後自然與我人族同氣連枝,和平相處。魔族勢微,常年依附於妖界一族。而九黎妖族自戰神蚩尤死後,舉部皆歸順於我炎黃華夏人族,唯刑天、夸父、共工三部妖族不降反出。此三部不平,九州的戰火就不會熄滅,這天下,也便再難長安。”
風靈碧皺眉道:“師父之言,是欲……”
黃帝抬眼,眸光如炬,道:“你的親事,是一個契機。”
風靈碧臉色一變,大驚道:“師父是要借我的喜堂為誘餌!暗中埋伏下重兵,然後您再現身於喜堂,以引妖族三部前來而合圍殲之?!”
黃帝頷首,冷聲道:“正是如此。”
風靈碧登時踉蹌地退了兩步,緩了口氣,當即跪地求道:“師父!這是徒兒的終身大事呀,若是如此一來,那這喜堂不就成了修羅戰場?!這,這又何異於當年的榣山之戰!”
黃帝遙望着窗外的雲天縹緲處,嘆道:“晏曦,這,便是亂世。為師這麼多年來所做的,就是平定亂世,一統九州。天下長安,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是你和琉雨姑娘為將來的盛世昌平所做出的貢獻,炎黃子孫會記住你們的。”
風靈碧搖頭道:“我可以為這盛世長安付出我的一切,可是,這是我答應了要給鳶兒的婚禮啊!我……”
黃帝負手背對着他,閉目道:“晏曦,沒有可是。”
說罷,即去。
風靈碧癱坐於地,一時茫然。
璇璣宮中。
嫘祖娘娘斟茶入盅,看了一眼殿門外筆直的跪着的風靈碧,輕嘆了口氣,走到軒轅黃帝的身邊,舉手送上茶盅,柔聲道:“曦兒和琉雨偕手於今不容易,這樣是不是對他們太殘忍了一些?”
軒轅黃帝接過茶盅,緊緊攥在手中,道:“我又何嘗忍心破壞了這兩個孩子的喜堂,只是事態從權,不得已而為之罷了。妖族三部不滅,九州何時才能長安!為了千千萬萬的華夏子民,他們也只能多受一些委屈了,真是為難晏曦啦!你去勸勸他,他拿你當母親,從小就最聽你的話了。”
嫘祖心疼道:“他們都還這樣小,這些個苦難來得太早了……”
軒轅黃帝不語,眸中的目光卻是異常堅定剛毅的。
為了還天下一個再無殺伐戰爭的太平盛世,他付出了大半生的代價,兩鬢華髮,一腔熱血,天知道他登上這帝位有多艱難!一生戎馬刀戈,他的雄心壯志是拿鮮血和累屍鋪就的,因此,他不能失敗,不能退縮,只能前進!就算是犧牲一切,他也要開山鑿石,掃除荊棘,用雙腳為後人踏出一條坦途大道而來。
但願從此長太平,再無人間骨肉分。
嫘祖垂眸,默了許時,亦倒了一杯茶水,行出,至於風靈碧的身前,愛憐道:“曦兒,快起來吧,你師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傻孩子,你又何必如此!”
風靈碧抬頭,惶然道:“師母,您去勸勸師父吧!若是這樣做,鳶兒,鳶兒一定會非常難過的。她雖未說過,可是我知道,她是很在乎這個儀式的。這樣利用她,我於心不忍……”
嫘祖將茶水遞於他,見他不接,也不勉強,半晌,輕聲道:“孩子,這,或許就是命運對你們的考驗吧!罹火戰亂之中,又有多少人幼不得成人,長不得終老,有情而不得相守,相念而不得團聚!妻離子散、骨肉分離的場景日日都在上演,民不聊生,蒼生塗炭,人活一世,難呀!”
她嘆道:“而你和琉雨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亂世當中。既然此時你們能夠親手了結這天下四分五裂的亂世局面,如若只因一場婚禮就和這機會失之交臂了,那又當是如何的遺憾和悔恨啊!曦兒,你是一個明事理的聰明孩子,響鼓不必重鎚敲,師母了解你,這些道理你都是懂得的,只是不忍心罷了。唉,人於亂世,身不由己……”
風靈碧黯然垂目,一動不動。
良久。
他緩緩起身,僵硬的拱手行禮道:“徒兒知道要怎麼做了。晏曦告退。”
“晏曦!”
軒轅黃帝負袖立於殿門處,道:“此事,務必要瞞住琉雨丫頭。她同妖族各部關係匪淺,不讓她知曉,是為了計劃的絕密,也是為了不讓她為難。”
風靈碧一禮道:“徒兒記下了。”
看着風靈碧失魂落魄的遠去背影,嫘祖喃喃道:“對不起,孩子,這些苦難本應該都是大人們要承擔的,現在壓在你的肩膀上,實在是太重了些……”
黃帝上前,抱着了妻子的肩頭,說道:“他們現在已經長大了,有些風浪自己也當面對了。”
而此刻的琉雨施鳶卻沒有看到任何風浪海潮,在她面前的,是一襲朱紅若霞的鳳冠嫁衣。
她又要成親了。
不得不承認,她的姻緣路絕對是由一牛車的蒺藜刺鋪成的,琉雨施鳶甚至都懷疑過這鳳冠霞帔不是染料染就的,而是拿血汁染紅的。因為,她的每一次婚禮都五花八門的狀況百出,情理之外,意料之外,圓滿地破滅掉了她所有的新娘夢。
此時此刻,再見這一身熟悉的紅裝,她的心忽然莫名地輕顫了一下。
或許是自己想多了吧,琉雨施鳶有些個心神不寧,而且,越近婚禮當日,這種慌亂感就越強烈。她感覺如果再多待幾天,那她一定會心肌梗塞了的!
大概是出事出怕了吧,哪裏還能倒霉到家了的回回都出亂子呵!有靈碧哥哥在呢,這次一定不會,一定不會!
“阿雨。”
琉雨施鳶驀然回頭,驚喜道:“燭九陰,阿父!”
燭九陰一笑,道:“聽說你要成親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
琉雨施鳶猛的撲上了燭九陰的懷裏,她很委屈,像個小貓兒一樣,撇嘴道:“燭九陰,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
燭九陰張手抱住她的身體,輕答道:“我一直在鐘山等你,等你回家。”
琉雨施鳶頓時眼淚爬滿了面頰,哽咽道:“我要你來看我,我要你來這裏看我嘛!……”
在燭九陰的面前,她永遠都是一個愛撒嬌、愛哭鼻子的小姑娘。
燭九陰心疼道:“好,我來了,阿雨莫哭。”
他輕拍着琉雨施鳶的後背,溫柔安慰道:“我守着你呢,阿雨!”隨即頓了一會兒,又澀聲道:“真的要嫁給他?他曾負你!”
琉雨施鳶將臉頰埋在燭九陰的頸窩裏,道:“我也曾傷過他,扯平了。”
“老大,羞羞羞!都要當新娘子的人了,還躲在阿父的懷裏哭鼻子!”屏翳老遠就大喊道。
琉雨施鳶抹了一把眼淚,哼道:“我樂意!誰說新娘子就不準哭鼻子了?!小翳笨廉白宣,你們都來啦!”
白宣嘆氣道:“來給我的‘小媳婦’當娘家人送嫁呀!”
屏翳奇道:“你,你不應該是婆家人么?白晏曦他大哥,您這胳膊肘往外拐都拐到大腿上啦!”
飛廉替白宣辯解道:“老大是施雨司司主,白寨主是司主手下的司將,也算是一家人了,不能說‘胳膊肘往外拐’的。”
白宣苦惱道:“唉呦呦,哪兒有尊老讓幼把媳婦給讓出去了的,我這個大哥當的,也算是天下第一模範哥了吧?”
屏翳贊同並‘同情’道:“嗯,是挺有奉獻精神的,不過,您這不叫‘天下第一模範哥’,而是應該叫‘天下第一綠帽子哥’!哈哈!”
琉雨施鳶打斷了他們胡云巴侃的玩笑話:“阿黎和小非呢?”
屏翳答道:“哦,他倆呀,找青獻姐姐訴苦道難去了。”
琉雨施鳶喜道:“獻姐姐也來啦?”
燭九陰點頭:“我與青獻仙子一同來的。”
琉雨施鳶好奇道:“那姐弟倆有什麼苦可訴的?是誰欺負了他倆么?誰這麼不開眼,敢動我琉雨施鳶的人?!”
白宣笑道:“確實有人很不開眼,她割肉剜心、撫靈招魂,好不容易從荒天夢裏醒來了,又偷偷摸摸地離家出走,杳無音信。這終於想起來給家裏寄一封信吧,還寄的是喜帖!”
屏翳接道:“所以,一聽說燭龍大人來了,這倆小孩兒就慌了神兒嘍。他們是大人派來保護你的,而今把你給‘保護’成了這傷痕纍纍的慘樣子,他們覺得沒臉交差,因此,才偷偷去了青獻姐姐那裏討主意,研究一下該要怎樣向燭龍大人負荊請罪!”
琉雨施鳶無語笑道:“這倆傻孩子!事兒是我乾的,於他們何干!?”
屏翳嘆道:“唉,大小姐都是這樣說,可那些個丫鬟跟班兒哪裏能一推六二五了!哦,跟主子說,對不起了您嘞,大小姐她作死,我們攔不住,這是她發神經病,跟我們沒關係!老大,你覺得,這行么?”
琉雨施鳶不屑道:“燭九陰又不會怪他們!”
屏翳用拂塵柄戳了一下琉雨施鳶的額心,搖頭道:“老大,長點兒心吧,大人只會寵着你,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叫‘琉雨施鳶’么!”
琉雨施鳶抬頭,瞪大了眼睛問道:“燭九陰,你會生氣么?”
燭九陰伸手輕輕理過她額前的散發,說道:“不會。我只會傷心,阿雨經歷過了那麼多的事情,可惜,我都沒能陪在你的身旁。”
他都還沒來得及細品味,他的阿雨就悄無聲息地長大了。就像是雨後的筍子,一夜之間,便凌雲出岫,遠不可及了。
父親嫁女兒的心情永遠都是滿含心酸苦澀的。燭九陰悲傷地發現,他真的老了,只有老人才會有那麼多的不捨得,那麼深的看得開中的看不開。看得開月圓月缺,雲舒雲散,看不開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他忽轉身,低聲道:“阿雨,開心些。”
說罷,匆匆離去。
琉雨施鳶其實是很開心的,只是不知為何,她只要一見到燭九陰,就感覺全世界都虧欠了她什麼似的,那些委屈的眼淚吧嗒——吧嗒——的像撒豆子一樣的,便全都會撒了出來。
“咦——,燭龍大人出去啦?”非折自殿門處探進來半塊機敏的小腦袋,小聲問道。
“別扒拉了,快出來吧,阿父回房休息去了,無妨。”琉雨施鳶抱着胳膊,歪頭道。
辛黎和非折這才鬼頭鬼腦的摸索進來,見燭九陰確實沒在,頓時鬆了口氣。
辛黎拍着胸口道:“有生以來第一次做賊心虛,跟耗子過街似的!”繼而,轉臉喝道:“阿雨,你要再找茬,我一定會忍不住殺了你的!”
琉雨施鳶立馬投降,殷勤奉茶道:“黎大媽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喝點水,消消氣,嘻嘻!”
非折鄙視道:“現在這麼有眼力價兒了,早幹嘛去了!阿雨,你再逼,我也就精神崩潰的變成‘黎嘮叨二號’嘍,看你到時候吃得消吃不消!”
琉雨施鳶求饒道:“別,千萬別,我改,我什麼都改!行不行?”
辛黎恨鐵不成鋼道:“平日裏只嫌我嘮叨,可是,只要一臨事兒,看吧,保準會把我的話當成作耳旁風,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你以為你是那無所不能的昊天帝君么?什麼事都自己攬,什麼罪都自己扛,你攬得動么?你扛得起么?你瞧瞧這一身的傷,你不心疼自己,白白地讓我們心疼難受!……”
琉雨施鳶嘟噥道:“我可從來沒以為過自己是那個不着調的昊天帝君南孤辰呀!”
辛黎諷笑道:“你沒以為?你都這樣做了!哪都有你,救苦救難的琉雨觀世音活菩薩!就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沒有一點兒自知之明,還要當什麼救世大仙,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看起來辛黎姑娘的‘嘮叨神功’又要開始發功了,而且還是在朝着一發而不可收拾的趨勢正激流勇進。
琉雨施鳶靈機一動,決定禍水東引:“屏翳和白宣出賣你倆,他們向燭九陰打小報告,我現在大義滅親,檢舉揭發他們!”
辛黎假笑道:“沒想到,咱們施雨司里還藏着倆千里傳音的‘千里嘴’呢!”
屏翳跳起:“老大,還能不能好好的當兄弟了,友誼的小船就這樣翻在陰溝里了么?!”
琉雨施鳶理所當然道:“兄弟么,不就是用來被兩肋插刀的嗎?俗話說得好,養兄弟千日,用盾牌一時,現在火力太猛,你們先替我頂會兒!”
白宣鬱悶道:“我除了要戴綠帽子,還得當盾牌呀,嘿,功能倒是夠強大的!”
辛黎搖頭道:“我早晚會被你們氣死在施雨司的!尤其是你,阿雨!”
琉雨施鳶悻悻地自言自語道:“真糟糕,引水失敗……”
闊別百年,再一次聽到了記憶中熟悉的辛黎的嘮叨、施雨司的鬥嘴,琉雨施鳶感覺滿足極了,舒服極了,有朋遠來,此樂何極,人生無憾啊!
她喜歡這樣的施雨司,這樣的阿父,這樣的靈碧哥哥,有他們在,人生的圓滿也就全都湊齊了。美滿如斯,夫復何求?
可是,她心底里卻又是怕極了的,她怕良辰如夢,一朝醒來,就什麼都沒有了。她怕好景難長,得到時如此美好,那失去時,她豈不會要發瘋?!
“呵,又在開始杞人憂天了吧,琉雨施鳶,為什麼你這樣的怯懦,連好好的享受生活都不敢大膽肆意,你到底是在怕些什麼呢?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不會消失!不要再貪婪的奢望永恆了,這人世間,又有什麼是永恆的呢?珍惜眼前,及時行樂,這難道還不夠么?”琉雨施鳶在心裏默默地告訴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