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懼別離送君於野
次日一早,周憲早早醒了,郭榮勸了兩句,見她堅持只得從了她。
“是穿天子冕服還是甲胄?”周憲想親手替郭榮穿衣,躊躇了半天問道。
郭榮深知禁軍驕悍,天子冕服在他們眼中還沒有刀槍器甲有威嚴。
“甲胄。”郭榮本想勸周憲身子為重,但是見她神色,只得由了她。
周憲讓人將郭榮的寒光甲胄拿過來,雖然沉重,還是一絲不苟地替他穿戴整齊。
“其實,我很想同你一起出征的。但是想到豐哥,還有肚中的孩子,這樣的念想只得作罷。但是明日裏你出征,我想去開封城外親自目送你出城。”
郭榮聽了,心中波濤洶湧。此戰除了事關大周江山關係自己的帝位穩固外,也關繫着自己的妻子孩兒。他伸出長臂狠狠抱住周憲,半天才放開。眼中柔情浮動,大手撫過周憲的臉頰,這才轉身離去。
周憲看着郭榮背影消失在宮門口,這才對着身後侍立的宮女道:“隨我去偏殿看皇子。”
豐哥剛剛被小菊和小竹給穿好衣服,還坐在床上鼓着腮幫子發獃。自住進大房子(他眼中的皇宮)以來,他能夠活動的地方不多,而且時時有人跟着,還不能常常見到阿爹,而且還要改口喊阿爹父皇,喊娘母后……小小的豐哥有些鬱悶了。
“見過娘娘。”
豐哥聽見門外姐姐們的聲音,就知道是阿娘來了,忙從炕上跳下去,倒是將小菊和小竹嚇得不輕。
“殿下當心些——”
周憲才進殿門兩三步,便被豐哥撞近懷中。她往後退了兩步,被身後的宮女扶住了,這才低頭看抱着自己雙腿的豐哥道:“你這是怎麼啦?鞋子都沒穿好就跑過來了。走,娘給豐哥穿鞋子去。”
“娘,阿爹呢?豐哥好多天沒有出去玩了——”
看着豐哥帶着委屈的大眼睛,周憲心一軟,想到明日裏自己要親自去送郭榮,倒是可以帶着豐哥一起的。
“明日娘帶你出去好不好?”
豐哥聽了馬上就笑開了,大聲道:“好。”
周憲為豐哥穿上鞋子,然後道:“一會豐哥先和娘一起去給祖父燒香,吃過飯了,娘再給豐哥你讀書,下午等你小舅舅來了,讓他帶你射箭玩,好不好?”
豐哥想到第二天要出門,所以周憲說什麼他都高興地應了。
周憲看着壯實活潑的豐哥,摸了摸他的頭,很是欣慰。
下午阿久進宮后,先去見了周憲。
“阿姐,你能不能和陛下說說,讓我也一起出征?”阿久行了禮就匆匆道,上午他得知自己年紀不夠,剔除在出征將士之列,心中便不快得很。
周憲看着阿久,十四五歲的少年,因為這幾年的軍中歷練,倒是像十七八歲的男兒一樣修長,容貌更是俊秀。
“阿久,陛下此舉,是想你留在京中保護我和豐哥,並不是嫌棄你年紀小沒本事的。”周憲心中卻是擔心,阿久如今是隸屬於侍衛步軍右廂下一什長,而侍衛步軍如今的都指揮使乃是何徽。前世高平之戰里,侍衛步軍在何徽帶領下,怯戰潰逃,兩千多士兵被俘。自己如何肯放阿久過去?
阿久聽了周憲這樣說,頓時有些頹然。隨即笑道:“既然陛下這樣說了,那我就留下好了。反正不是我一個人以年歲過小被留下,想是郭孝儀,都十六蘇了,還不是一樣被剔下來了?”
周憲見阿久不在堅持要去戰場,放下來,便道:“豐哥一直吵着你怎麼還沒來,要和你學射箭呢。你去看看他。”
阿久也很喜歡豐哥這個外甥,起身行禮就去了。一邊的鄭媽媽笑看着周憲道:“娘娘現在該放心了。”
周憲嘆了口氣,哪裏說得上放心呢?不過是暫時鬆了口氣罷了。
汴梁的禁軍,經過郭威在位時的改革,主要分為兩個部分,殿前司和侍衛司。其中殿前司又分為鐵騎馬軍和控鶴步軍;而侍衛司,除了宿衛宮城的諸班直外,又分為龍捷馬軍和虎捷步軍。一直以來,侍衛親軍司的地位都遠在殿前司之上,但是自從兩年前,曹英、向訓、王仁鎬等帶領分屬侍衛司的禁軍出京攻打慕容彥超失利后,郭威將鎮北軍納入禁軍之中,加之皇帝近身侍衛軍隊和小底軍,殿前軍的聲勢隱隱超過了侍衛親兵了。
郭榮此世雖然不擔心李重進有異心,但是卻也不能任他一人在禁軍中坐大,所以讓駙馬都尉張永德出任殿前都檢點。如此一來,李重進的勢力範圍控制在侍衛司,而張永德的勢力控制在殿前司。有他們兩人互相“盯着”,郭榮自然是放心的。
另外,當初郭威將郭榮由澶州召回汴梁后,也將澶州那邊的屬官召回了汴梁,文臣暫且不表,而武將之中,劉晟、陸二虎、謝濤等澶州廂軍中表現優異者俱都在殿前司中任職,劉晟此時任鐵騎馬軍左廂第一軍指揮使。(而前世的時候,這個職位,是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擔任着。)陸二虎則任鐵騎馬軍都虞候,謝濤則在控鶴步軍中任右廂都指揮使。大半年下來,三人在殿前司中也算是站穩了腳跟。
禁軍大營之中,除了分屬殿前司的還在宿衛宮城的諸班直外,鐵騎馬軍和控鶴步軍眾將士全部在營地里;另外侍衛親軍司的眾將士也在樊愛能和何徽帶領下,同典掌禁軍的老大李重進、張永德見過禮后,一起出迎聖駕。
李重進得知皇帝親自校典禁軍時,心中雖然不以為然,還是恭敬地帶着親信大將出營迎接聖駕。但是沒等到天子依仗,僅僅是看見數十鐵甲快馬疾馳而來,當看到當先一人的面孔時,他也大吃一驚,忙掀袍跪拜:“臣拜見陛下。”他實在是沒想到,天子居然一襲明光盔甲,僅僅帶着數十親兵侍衛而來。
眾將士心中也是詫異,但是也紛紛拜倒。
郭榮下了馬,目光從李重進等人身上一一滑過,之前禁軍的老將,曹英郭崇充向訓王仁鎬等人都被先帝罷職在家,今日來迎的大多是輕壯麵孔。
“眾將士平身。”
郭榮看着戰列成行的禁軍,他知道,此時這些人中,大多對着自己抱着疑慮。郭榮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前列士兵的肩膀,對着劉晟時,目光稍有停頓。
“眾位兄弟,明日爾等將朕出征,多餘的話,朕也不說了。只是想告訴爾等,此戰非為朕一人而戰,中原安定,眾位將士才有安定的家國,所以是為中原百姓,為了眾位兄弟自己的家園而戰!朕在此承諾,朕決不退縮,也絕對不允許他人退縮,勢必痛擊漢兵和契丹人!若違此誓,人神共棄!”
郭榮拔出配劍,將營前的一節木墩劈成兩半。
眾將士心中都是大驚,劉晟自在澶州時,就對郭榮敬佩有加,此時大聲道:“卑職等決不退縮!”此言一出,近兩萬禁軍士兵心中也是觸動,齊聲喊道:“決不退縮,決不退縮……”
李重進和張永德兩人,看着郭榮,眼中閃過亮光,這一刻,他們倆隱隱有些明白,為何先帝會選這個傢伙繼位了。而控鶴步軍都指揮使趙晁、龍捷馬軍都指揮使、虎捷步軍都指揮使何徽等人眼中卻是閃過晦暗不明之光,禁軍就算再驍勇,加起來也會不超過兩萬人,而此次北漢和契丹的聯軍號稱十萬之數,即使其中有水分,但是六萬人肯定是有的。他們着實不看好此戰,皇帝這樣的行為,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純粹是找死的行為嘛。
趙晁剛剛娶了一個小妾生了一個么兒,若是戰敗,自己這些隨軍親征的的將士能得到什麼好處?其他的不說,這一出征,自己是定要殺伐在前……
當郭榮和大將進了營帳之後,趙晁定了定心,毅然出列跪下奏道:“陛下,末將以為,陛下此次不宜親征,還請陛下三思。”
郭榮沒有想到趙晁會這個時候說出來,前世之時,可是在行軍途中他才來勸阻自己的,為了不動搖軍心,為了不讓汴梁城中起了什麼騷亂,自己不好斬殺他,只得將他囚禁在懷州。
郭榮看了看樊愛能、何徽,目光迥然,半天才道:“樊使和何使,你們兩人莫非也和趙晁有一樣的心思?”
兩人看着門前的天子親衛佩戴的那閃亮的刀甲,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們可不是趙晁那樣的笨蛋,天子親征,中樞和樞密院已經傳至百官了,此事已經不可能更改了,這個時候進言豈不是豬腦子?
“末將等不敢有異議的,陛下親征自有道理的。”
郭榮目光中閃過深意,點點頭,看向趙晁道:“既然趙晁你不想隨着朕出征,這控鶴步軍都指揮使的位置便讓出來。來人,將免去趙晁控鶴步軍都指揮使的旨意送去樞密院和中樞,再令虎捷步軍右廂都校韓通接替這控鶴步軍都指揮使的位子。”
李重進和張永德聽了這調令,前者有些詫異,而後者則若有所思。而趙晁則面色蒼白,取下了頭上的盔甲冠領。
郭榮看着趙晁退出大帳之後,對着帳中諸將笑道:“待得凱旋而歸之時,朕在與諸位痛飲一場。”
李重進笑着應道:“陛下說話可得算話。”
李重進的行為惹來張永德的側目,這個表舅兄還真是腦子簡單。
郭榮上前拍拍李重進的肩膀,隨即和他們去查看禁軍的兵甲弓箭等物去了。待得他回到宮城之時,便看到周憲手中正拿着一件嶄素白戰袍。
“你這是做什麼?一天時日裏就趕着做出衣服,也不怕傷身!”郭榮話中帶着怒氣,看向鄭媽媽和隨侍的宮女等人,目光不善。
周憲拉了郭榮一把,讓鄭媽媽帶着宮女都出去了,這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外間一個時辰,秘境裏已經過了近十個時辰。我在秘境中做的,雖然還是有些趕急,但總算趕上了。”
郭榮嘆道:“你這樣子,我如何放心……”
周憲卻沉聲道:“如何不放心?我比不得符氏么?還不能讓你放心……”
郭榮一愣,隨即拉過周憲正色道:“你明知我的意思……關符氏什麼事情?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晚你想和我吵嘴兒度過么?”
周憲眼眶有點紅,直視郭榮道:“不管前世如何,你這次勢必多加小心。你記着,你若是有事,我和豐哥也沒有好下場……”
郭榮抱緊周憲,下巴擱在她的額頭之上,承諾道:“不會有事的,禁軍之中我已佈置妥當了,若還顯前世之危局,便是老天要試練於我了。前朝我也佈置妥當了,文臣里沒有什麼擔心的,武將中,我留了秦王折令公在朝,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萬一前線傳來不好的消息,你便帶着豐哥和晉國公主一起去見折從阮。至於南唐那邊的消息,你也別著急,我已經着令人打探了。”
周憲心中還是有些捨不得,只是卻沒有說話,僅是僅僅抱緊了郭榮。這一晚,周憲想了想,還是拉着郭榮去了秘境裏活動了一番,吃了兩顆果子才罷休。
第二日天色破曉,周憲便早早起身了,甚至去了大寧宮的廚房那裏,親自為郭榮做了一頓早餐。
郭榮也沒有阻攔,等到豐哥也起來了,一家三口吃了一個難得的早飯。
豐哥邊吃一口饅頭,邊看一眼父親,雙眼亮閃閃的,裏面全是驚嘆和羨慕。
郭榮看著兒子的樣子,摸了摸他的頭才道:“豐哥喜歡阿爹身上這衣服嗎?”
豐哥忙點點頭:“喜歡,恩,很,很威風!”他想了想,說出才從小舅舅那裏學來的詞語。隨即又好奇問道:“阿爹為什麼穿這樣的衣服?”
“阿爹要出門打壞人了,所以要穿這身衣服。等豐哥你長大了,能替阿爹打壞人了,也能穿這樣的衣服。”
豐哥忙不迭的點頭,又吃了一大口饅頭,自己要多多吃飯,快點長大,替阿爹打壞人。
再傷感於離別,這早飯總有用完的時候。
待碗筷被內侍收拾出去之後,周憲又再一次為郭榮整了整明光盔甲,替他系好下頜下的冠領帶子。
“我走了。”郭榮親了親周憲,又抱起豐哥親了一口,放下孩子后,便大步出了大寧宮。
周憲牽着豐哥的手,看着數十禁軍親衛隨着郭榮的身影消失在宮殿長廊處。
“鄭媽媽,我們出宮去。”
鄭媽媽也不多說什麼,點點頭,幾人快快的收拾了一番,都是一身平常婦人的服飾出了大寧宮,一路穿過內苑,往北華門而去。而此時,北華門內停着一輛馬車,阿久站在車前,其後還有十數個換了裝的禁軍侍衛。
“見過娘娘。”
周憲點點頭,溫聲道:“各位免禮,出了宮門之後,大家記得稱呼我為夫人,稱呼殿下為小公子就好。”說完后,這才和豐哥上了馬車,鄭媽媽和翠錦也跟着坐在了車轅邊。
“娘,我想和舅舅一塊兒騎馬。”豐哥見阿久在車外騎着馬,拉着她的衣襟撒嬌道。
“豐哥不想陪娘,想將娘一個人丟在車中么?”周憲故意作出傷心難過的表情看着豐哥道。
豐哥躊躇了半天,雖然很想騎馬,但是又不想讓娘一個人在車內。“好,豐哥不騎馬了,陪娘坐車。”
周憲一笑,抱着豐哥親了一口道:“我今日帶你去看你阿爹率兵出城的英姿,你要記着,有朝一日,你也必須和你阿爹一樣,不可以懼怕任何人的質疑和威脅,勇敢應對。”
豐哥雖然不懂,還是大力地點點頭:“娘,我不怕壞人,我會好生跟着舅舅學功夫,有一天去打壞人。”
周憲親了親豐哥,笑道:“要想不怕壞人,打敗壞人,光學功夫是不夠的,還要讀書明理。不讀書的孩子都會是傻小子呢。”
豐哥忙道:“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的,才不會做傻小子的。”
周憲點點豐哥的額頭道:“好,娘可會記住豐哥你說的話呢,以後讀書習武,可不能喊苦喊累半途而廢!”
車裏母子說話間,外面的馬車已經過了吳起廟,慢慢駛到了熱鬧的商鋪林立的街區。
豐哥被車外的叫賣聲吸引,便拉開車簾,伸出半個腦袋好奇地看着外面。
周憲嚇了一跳,忙將他抱牢固了,車外的阿久忙打馬到了車窗邊:“豐哥,你又調皮了?頭縮回去一點。”
豐哥呵呵一笑,縮了縮腦袋,周憲對着阿久一笑,看了眼天色,見街道上人流擁擠,便道:“這還要多久才出得城去?”
阿久算了算大軍開拔的時辰,便道:“阿姐,你放心,會讓你趕得上看姐夫出城的。”
周憲點點頭,卻不知,在豐哥拉開窗帘的時候,路邊一家酒肆的二臨窗的一人,恰巧看見了周憲的容顏。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趙匡義。他看着荊釵布裙不施粉黛但是更顯得美麗的周憲,眼中的驚喜和陰狠交織閃過。他自哥哥趙匡胤口中得知天子御駕親征后,心中一直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天子若是此戰大敗或死在北漢或契丹人的手中,那麼自己是不是還有機會?若不是哥哥要隨軍出征,他真想代替兄長進出征行列,好動一番手腳。可惜,禁軍森嚴,便是父親大半輩子在禁軍中任職,也沒法子將自己給塞進去……
趙匡義沒想到自己來喝悶酒,居然能再見到周憲,沉思了片刻,就知道周憲出宮的目的。他眼中閃過興奮狠戾的神色,丟了十來文錢,就匆匆的下了。
周憲一行人自開封城北的華陽門而出,上了艮岳山。待侍衛都散開后,周憲牽着豐哥的手,迎着晨風站在山頭,到了辰時末,終於看見了不同旌旗招展的大軍緩緩出了北城。郭榮雖然沒有用天子儀仗,但是侍衛司龍旗后,周憲還是看見了一身明光盔甲的郭榮。
“豐哥,那個就是你阿爹!”周憲指着郭榮,對豐哥道。
豐哥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大這麼威嚴的場面,早就激動得雙頰通紅,聽了周憲的話,忙大聲喊道:“阿爹——”邊喊還邊揮手。
阿久點點了豐哥的腦袋,笑道:“傻小子,這麼遠,你阿爹看不到你的。來,舅舅抱着你,你阿爹說不定就看到你了呢。”
周憲卻知道,郭榮一定聽到了,因為她清楚的看到了郭榮的馬停頓了片刻,甚至扭頭朝艮岳山這個方向看了看。
直到大軍的身影逶迤消失在遠方,周憲和背着豐哥的阿久等人下了艮岳山,想迴轉開封城,卻不想,才上馬車沒多久,馬車卻突然狂奔起來,周憲抱緊了豐哥,聽着車外鄭媽媽和紫錦驚恐的叫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了!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第三更完成,哎呀,終於讓楠竹去打仗鳥~累死我啦&另外,大家不要擔心女主會怎麼樣,她不會有事的,有事的是小趙——╮(╯▽╰)╭,我又劇透了,小趙下章將很倒霉~這傢伙我覺得他整一個心理有問題啊~
另外,想問問大家,我想更改文章名字,大家覺得《執手天下》好呢?還是《一世相隨》好啊?我覺得後面一個文題太兒女情長了~用前面的名字是因為,覺得比較契合楠竹女主兩人一直不離不棄走過的故事。極度需要大家的意見,請幫橋夕考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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