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些時光(2)
我們來到院子的另一頭,那裏新搭建好的戲檯子旁邊的草地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
蕭辰哥哥拉着我擠到最前面的地方坐下。
偌大的院子裏沒有任何的嘈雜聲,只聽得前方的戲台上“鏘鏘鏘鏘噹噹——”的聲音,兩個木偶正在打得昏天暗地烏雲蔽日日月無光。
這等精彩處,自然是勾得每個人都仰着脖子睜着大眼睛一動不動猶如失了魂的木偶獃獃的盯着台上的一動一靜。
我漸漸聽出了點兒門道,台上正在表演的是《羅通掃北》這齣戲。
“呵呵,原來是木偶戲啊。”
“你看過?”
“當然,我母親帶我去鎮上看過的。”
只見那個面目俊朗身披戰衣頭上頂着一對長長的觸角的木偶——羅通,正揮舞着大刀,把那個面目黝黑滿臉鬍子的倒霉蛋追得四處亂逃。
“哎呀呀鏘鏘鏘——哪裏逃——”
字正腔圓渾厚低沉的唱聲傳了過來,是董師傅的聲音沒錯。
前幾年因為時局的關係,木偶戲就如同被封印一般寂寂沉沒於江湖十餘載。而這些年,又如破除封印一發不可收拾的振興起來,正應驗了那句老話:是金子的遲早會發光。任你風雨阻擋任你污穢纏身,那又如何,只要機緣巧合,便會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在閑暇之時,母親曾帶我去過鎮上的戲院子看戲,說是戲園子,也就一間大屋子裏搭個戲檯子,只要交一元錢就可以進去聽一天。
屋裏光線幽暗,裏面什麼也沒有,連張凳子也沒有,都是坐席地而坐,每個人卻是仰着臉,目不轉睛全神貫注的盯着台上,每到精彩處便會整齊發出:
“哦——”
“啊——”
“哈——”
“好——”
諸如此類的喊聲,都是整齊劃一聲音洪亮,而他們的眼睛發著亮光一動不動的盯着台上的木偶人,彷彿他們的魂都被攝了去,也成了牽線木偶一般。
董師傅不愧是民間久負盛名的一代大師,他最得意之處,便是能同時唱男聲和女聲,而且轉換好無壓力,不留痕迹,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聽着會以為是兩個人在唱,其實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
男聲的時候渾厚低沉聲線沙啞極有磁性,如氣吞山河的一代英豪;而一轉換成女聲,便是嬌嬌滴滴軟軟糯糯的瞬間變成了一個嬌俏迷人的美嬌娘。
他的聲音便有如此攝人魂魄的能力,凡是聽過他唱戲的人無一倖免。
有錢的人家每逢婚嫁進娶祝壽這等喜慶之事,都喜歡邀他來家裏唱上幾場,鄰里鄉親的熱鬧熱鬧。
於是他常年行走於我們這一帶方圓百里的鄉村之間,深得大家的愛戴,每每說到董師傅,大到八九十歲的老翁,小到剛吃奶的稚子,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兩歲多的時候,與董師傅有過一面之緣。
那個時候的我,剛會說話,奶聲奶氣的,母親帶我去看戲,我在休息的時間偷偷的溜進了後台,看見一個眉目慈善的老爺爺正在脫去沉重的袍服。
我正好奇的這裏摸摸,那裏摸摸,滿臉歡喜的模樣。
他看到我,向我招招手:
“娃兒,過來,到爺爺這裏來。”
他拿了個身披綵衣的人偶給我,我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又摸又看,不捨得放手。
“喜歡嗎?”
我點點頭,一雙大眼睛看着他。
“爺爺教你怎麼樣?”
“好。”
然後他一邊舞着人偶一邊咿咿呀呀的唱,很是好聽。
母親進來找我的時候,我聽到他和母親說:
“這個鄉野間大都是粗鄙之人,不是長相過去牽強便是資質欠佳,以至於我都這把年紀了,到現在也沒個能找到個能承衣缽之人。我看這孩子面目俊秀骨骼清奇很適合學戲,也很合我意,如果你不怕她受苦受累,等她長大點送到這裏來,看她是否有這個機緣。”
母親連連點點:
“能讓董老先生看得上眼,那可是她的福氣啊。等她長大點,我送來讓您老調教調教。”
我正沉浸在回憶中,不其意被蕭辰哥哥打斷了,他捏了捏我的臉,說:
“小東西,在想什麼呢?”
哦?我又變成小東西了?
“沒想什麼。這戲我聽過了。”母親帶我去聽過一遍,我就記住了。
“可以啊,小東西。”
“接下來肯定要唱《薛丁山征西》,還有《穆桂英挂帥》,好聽着呢。”
“你都看過啊?”
“嗯。”
“厲害呢,看來我小瞧你了。”
“那是——”
“嘿,既然你看過了,就不看了。”
“太好看了,看過還想看。你別吵吵。”
我托着下巴,睜着大眼睛,恢復了專註的樣子,蕭辰哥哥也被台上剛剛出山的薛丁山吸引了過去,不再說話。
我們就坐在那裏看着聽着,精彩之處,就隨着人群喊“好——”,或者鼓掌,竟忘記了時間與空間。
“喂,該回家了,小東西。太陽下山了,再不走天就黑了。”
蕭辰哥哥推推我,把我從戲中夢中生生的拽了出來,回到這亂糟糟的世界裏,時間最殘忍的莫過如此。
我一步三回頭的不舍離去,台上正在出演的是《穆桂英挂帥》,那個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我還想繼續看,他卻拉過我就走。
院子裏的另一邊,新鮮的菜肴又重新上桌。
哦,我記得蕭辰哥哥跟我說要大鬧三天的。
蕭辰哥哥在桌上抓過兩個雞腿,塞給我一個,他留一個,拉住我撒腿就跑。
剛到門口,就被一聲大喝嚇住了。
“站住,小兔崽子,你往哪裏跑?”
然後我看到一個英俊高大的叔叔像巨人一樣,一步兩步跨了過來,抓住了蕭辰哥哥的手。
蕭辰哥哥只是愣了一下,突然像條泥鰍一樣,從外衣里褪了出來,甩了外衣就跑。
“快跑——”
我跟在後面沒命的跑,跑,跑了很長一段路,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跑得肚子都疼了,才停了下來,倒在路邊粗粗的喘氣。
“嚇死人了,那人是誰?”
“我親爹。”
“啥?那你幹嘛要跑?”
“我不跑出來你知道回去的路嗎?”
是哦,好像我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小傻瓜。”
“你才是傻瓜,我有名字的。”
我終於忍無可忍,你一天都給我取多少個名字了?什麼小饞貓小混蛋小懶蟲小東西小傻瓜,還不帶重複的,用籮筐都裝不完了。
昨天還好好的荷子荷子的叫,今天就忘記了給我取了一籮筐亂七八糟的名字,我真懷疑他的腦子有問題。
“哦?你的名字就叫小傻瓜。”
“我是小傻瓜,那你就是大傻瓜。”
“小傻瓜小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
然後我們就這麼一邊啃着雞腿,一邊小傻瓜大傻瓜的吵。
落日的餘暉好美,天空被燒得紅了一大片,就那麼明晃晃的灼着人的眼睛。
啞叔喝醉了,躺在船上打着呼嚕,怎麼都叫不醒。
我們只好自己划船過去。
然後他就站在船上,滿臉都是泥巴只露出黑黑的眼睛像只大猩猩一樣跟我揮手告別。
我回到家,父母親還沒有回來,家裏雞飛狗跳的亂成一團。
那幫雞啊鴨啊,“咕咕咕——嘎嘎嘎——”的亂叫亂飛,看見我就往我身上撲,那隻兇狠的大公雞還在我的腿上狠狠的啄了一口,痛得我眼淚就要流了下來。我氣急敗壞的拿起掃帚就去追趕,趕得它半飛半跑的四處亂竄,揚起滿天的灰塵。
也難怪,這幫畜牲平時都是我照看餵養,今兒個就早上餵了一頓直到現在,該也是餓極了餓瘋了。
等我侍弄完了雞鴨,趁着天黑之前蒙蒙的亮光又跑到菜地里摘了把青菜,在洗菜的那個瞬間,才在水中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花貓臉。
難怪每個人都對我笑,我還以為自己貌美如花惹人憐愛呢。
我就知道他是故意的,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那天晚上,我恨了他一整晚,連在夢裏都恨他,還發誓要跟他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