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啞叔
因為父母沒日沒夜在忙着農田裏的耕作,沒有時間管我,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是和小黑在一起。
我在門前玩着泥巴,它便安靜的趴在旁邊,目光溫和的看着我。而剛2歲的我,常常是小爪子沾滿了泥巴就塗到它的臉上,它只是一動不動的任由我胡鬧,偶爾用它掃帚一樣的尾巴拍打着蒼蠅,不讓它們靠近我的身旁。
我剛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命令,便試圖向它發號施令逞威風,它則從來沒有違抗過。
我掰扯着它的耳朵,然後用盡全力爬到它的背上,趴在它的身上,輕輕拍拍它的背,說:
“起!”
小黑就會像士兵聽到了首長的命令一樣,緩緩的站起身來,我知道它是怕會摔着我才會有如此謹慎緩慢的動作,於是我更得意的命令着它:
“走!”
說完我死死的拽着它身上的毛,生怕會摔下來,它似乎也意識到了我的緊張,於是便馱着我慢慢的走,盡量不去抖動它那龐大的身軀。
它盡量的控制着步子,小心翼翼的不要走得太快。
都說牛犢子性子烈,可我們家的小黑卻特溫順。
它馱着我就在門前的草地上兜着圈子,不再害怕的我“格格格”的笑着,笑聲回蕩在天空下,天空好藍好藍,偶爾一隻很大很大的鳥飛向遠方,只有嘹亮的叫聲落了下來。
阿奶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着興高采烈的我,有那麼一瞬間,空洞茫然的眼神變得生動起來。
在我三歲那年,大弟大勇出生,那個時候正值秋收的季節,母親無奈的躺在床上,憂心如焚。
父親每天便早早的出了門,天黑才回來,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家裏的事情。
我看着堆積了好幾天的屎尿布,裝進籃子裏提着出了門。
籃子和我的個子差不多,與其說是提,還不如說是半拖半拽的往前走着,“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試着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分擔著生活的重擔的。
這是我長大后第一次來到荷塘,似有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縈繞着我,彷彿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來過這裏了。
在瑟瑟的秋風下,荷塘已經枯敗,枯黃的龐大的葉子還努力的擎在水中,試圖保持原來的桀驁不羈的姿勢。
秋天,不僅意味着豐收,也意味着頹敗的開始。
小黑不知什麼時候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後,簡直就是個跟屁蟲,見我要洗衣服,它便在旁邊吃着草。雖然這時候的草已開始枯黃,可是草根上的綠色並沒有褪去,味道總會比乾枯的稻草來得鮮美。
它的眼睛即使是在低頭吃草的時候還是一刻不停的盯着我,我知道它是擔心我會出什麼意外,於是故意調侃它:
“嘿,看什麼看,我很美嗎?”
然後我調皮的把水潑到它的身上,它輕輕的抖一抖,水便從它的身上滑落下來。它已經長成一頭成熟的母牛了,身體非常的龐大健壯,渾身的毛髮烏黑髮亮。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它就像我的小夥伴一樣,陪着我。
我所有的話,想說的不想說的高興的傷心的,全部都對它說。
它只是看着我,我的喜怒哀樂全部都在它的眼睛裏,而它看着我的眼神只有一汪的溫柔,從來沒有過無奈與苛責。
即使是秋天,這荷塘里的水也是滿的。這個時候的水,已經有了絲絲的涼意,讓人在這肆意的季節里感受到秋的氣息。
我端在岸邊搭建的竹排上洗衣服,有意無意的瞟一眼隨着水波飄動游過來的魚,很想捉一條回去燉魚湯給母親吃。她剛生了小寶寶,需要營養。
於是我一動不動的等着那條大魚靠近過來,再近一些,再近一些......等它終於游到我的腳邊時,我“嗖”的伸手就抓。
結果,結果是......魚只在我的手邊劃了一下就迅速的溜走了,而我,掉進了水裏。
就在一剎那,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水就沒過了我的頭,我驚慌失措的掙扎着要冒出水面,剛露出一個頭,就又沉了下去,水直往我的耳朵鼻子嘴巴里灌進入胸膛,這種感覺太痛苦了,我知道我要死了。
三歲的孩子還完全沒有明白死亡的意義,卻已經2次走在的死亡的邊緣上。就在我第二次隨着水的浮力冒出來的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到什麼東西拽住了我的手,一股勁兒把我從死亡的地獄裏帶回到人。我被拖到了岸邊的草地上。
原來是小黑,它用嘴咬住我的手,把我拽了回來。
我失了魂一樣的趴在草地上咳着,灌進腹腔里的水讓我異常難受,嗓子辣辣的疼,我想把水嘔出來,卻沒有多大的作用。終於緩過一口氣后,我摸着小黑伸過來的頭,它的鼻子呼出溫和的氣息,似乎在安慰我。
初升的太陽溫柔的灑落在我的身上,漸漸的驅散了我身上的寒意。原來死亡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而活着又是多麼美好。
小黑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有過這樣的經歷后,很多人可能會怕水,水會成為終身的夢魘。我卻極為好奇,我總覺得這無邊一樣的荷塘,與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彷彿我的生命便是緣於此。
於是我牽着小黑來到淺灘低洼的地方,小黑泡在水裏能露出半個脊背,我就從小黑的背上滑到水裏,只要一往下沉,我就拽着小黑的腿爬上來。
這樣反覆的折騰,我僅僅是學會了“啪啪啪”的亂游一氣,偶爾不注意身體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往下沉。
直到,直到啞叔的出現。
啞叔是對面李村的人,心善,人極好。
他的聽力很好,只是不會說話,不管他怎樣的用盡全力憋得滿臉通紅,喉嚨里就只會發出“啊啊”的聲音。
因為無妻無兒無女又無家,生產隊裏便特殊照顧,給了他一艘小烏篷船,讓他在荷塘兩岸為行人擺渡。
要知道,從唐村到李村或者桃村,走陸路的話至少也得2個小時,而走水路也就20分鐘的路程。
在人民公社沒有解散之前,他是按日領取工分的。
分開單幹之後,他便在船上放了一個陶罐。
要渡河之人,一分兩分一角兩角的扔進去,啞叔從來沒有計較過;有些人乾脆就大米玉米紅薯芋頭的放在旁邊,他也不哼一聲;也有人隨便抓了把青菜放塞給他,他只是咧嘴笑笑;甚至有些人什麼也不給乘霸王船,都是鄉里鄉親的,他也從來不問。而老人小孩要坐他的船,他是從來都不收任何東西的。
那天,啞叔嘎吱嘎吱的搖着他的小烏篷船給人擺渡的時候,看見我正倔強的自己學着游泳。
於是他把人送到岸之後,便沒有急着離開,而是搖着船靠近我,站在船上“啊啊啊”的向我招手。
意思是叫我上船。
他把我拉上船的時候,我渾身都滴着水。
他拿出一個還熱着的紅薯給我,拿眼睛看着我。
“吃?”
他點點頭。
然後他一邊比劃着,一邊發出“啊啊”的聲音。
我狐疑的看着他。
“游泳?”
他又用力的點點頭。
“你會游泳?”
他又點點頭,然後又費勁的比劃着。
“你——你——教——我?”
“哦,你要教我學游泳?”
他看見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興得咧開嘴笑了。
然後他“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像條魚一樣很快就游到很遠的地方向我招手。
我太高興了,把紅薯往船上一丟,就學着他的樣子跳進水裏。
結果就是我不僅不像魚,卻像只落水的小雞,被狠狠的嗆了一口水,只會“撲棱撲棱”的拍打着翅膀,盡量的防止身體繼續往下沉。
啞叔把我托起來,慢慢的教我憋氣——划手——划腳。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晌午時分,看着渾身濕漉漉的我,母親沒有說什麼,只是叫我換上乾淨的衣服。
有哪個孩子不貪玩的?她權當我只是喜歡在岸邊玩水把衣服弄濕了而已。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洗衣服。小黑依舊是跟着我出門,順便填飽它自己的肚子。
在我洗衣服的時候,如果無人乘船,啞叔便會戴着草帽坐在船上垂着一魚竿釣魚,樣子極為悠閑自得。
我總是用最快的速度洗完衣服,然後他就會教我游泳。
我學得很快,儘管水有些涼,但不會影響我的熱情。
一個月後,我能像啞叔一樣,在水裏憋上半個小時不露面,也能像魚一樣“嗖”的便游到很遠的地方,無論是仰泳蛙泳潛水,樣樣在行。
我常常鬧着要跟他比賽,看誰游得遠,結果總是因為我的體力不支而輸給他,每到我垂頭喪氣的時候,他總是會摸摸我的頭安慰我。
我還跟他比賽挖蓮藕,直接沉到水底下,從淤泥里把胖胖的蓮藕掏出來,看誰快。結果也是因為我的力氣太小而需要他幫我一把。
他的烏篷船上總是熬着魚湯或者蓮藕湯,讓我每次一聞到香味便有飢腸轆轆的饞勁,口水“吧嗒吧嗒”的流,便忍不住要偷吃。
我回家的時候,手裏不是拎着魚就是拖着一條蓮藕,很得意揚揚的樣子。
凡是我網到抓到釣到的魚,我挖的蓮藕,啞叔都讓我帶回家,這讓我很有成就感。
彷彿我天生就是這荷塘里的精靈,它屬於我,我也屬於它,我們屬於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