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湖山落幕 (3)

第61章 湖山落幕 (3)

3

與此同時,在西山的另一個點——李如斯的那間牆壁上被雨水浸泡出康定斯基人頭像的斗室里,徐來陷入了一場談判危機。徐來本以為這位老友會請自己喝茶的,但李如斯見面的第一句話把他拉入了冷水裏——“快走吧!快叫李憨一家跑出湖山,躲起來!你也快走!”

“什麼意思?”徐來下意識地往門外邊兒瞧了一眼,“神神道道的,搞得跟自己是間諜一樣”。

“關上門,進來說話。”

門緩緩地合上,李如斯緩緩地從牆上“壁畫”前轉過身子,然後徐來便看到了他右眼上方一個拳頭大小的淤傷,跟綻了一朵妖艷的花兒似的。“怎麼回事?”徐來開口問道,自來熟地尋着可以擱屁股的地方,手腳並用挪開桌子一角上的笨重收納盒,剛要落座。

“且慢!”李如斯喝止了他,“沒時間了,你快帶李憨一家離開,他們有危險!”

徐來聽得一驚一乍地,半邊屁股已經潛意識地沉了下去,他歪着頭問:“老李,你知道盧青崖的死訊嗎?”

“是我殺的。”

簡短有力的四個字,讓徐來的心情降到冰點凝結,他嘴唇微張,似在蠕動,久久答不上話來。

“作為回報,他在我臉上留下了這一記印章。”李如斯看了一眼老友黑沉沉的臉,補充說。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徐來惡狠狠地一巴掌把另一個箱子拍下桌子。

李如斯吸了一下鼻子,眼神開始遊走,漫不經心地講:“我把你當朋友而已,你救過我一條命,我就把它還到你手上。我想順道救一下你的朋友,不想欠朋友太多人情。”

“你說有危險的人是指憨哥嗎?可你在雙豐樓殺了人,這不是將他引禍上身?”

李如斯解釋道:“不是我叫姓盧的去的,是姓盧的約了人在雙豐樓,我是去阻止他的。”

“他約了李憨?”

“對,我們已經用假魚騙了他們一次,他肯定是盧倚南派去李家找尋找第一把真鑰匙的,這是禮,禮不成則動兵,如今盧青崖之死,必然導致盧老頭子勃然大怒,李憨一家岌岌可危。”在雙豐樓的過道里,刑古分析得頭頭是道,一個大膽的猜測躍之腦海。

“存在盲點——”余嘉其又皺起眉頭,側耳聆聽着外邊兒的瓢潑大雨,“盧青崖此行目的不惜暴露是為了聯繫李憨,可李憨根本沒有進過天台!”

“那只有一種猜測:李憨和李如斯是同謀!”見頭兒駐足正盯着自己,刑古愈發興奮,帶着演講性質地繼續分析他的猜想,“頭兒你忘了嗎,他倆可是有血緣關係的哥們兒,二人一同為父報仇的動機是存在的。試想,李如斯應該知道盧倚南的藏身之所,他得知盧倚南遣盧青崖來找李憨之後,便先行出動,聯繫李憨同夥兒謀害盧青崖,這樣李憨留給李如斯的空鎖也就有了說法兒。”

“那怎麼解釋李如斯作案后沒有沿原路返回,或者你怎麼解釋他的無故消失?”

“頭兒,這個我們已經討論得差不多了嘛,天台上晾衣服的繩子全都被收走,結成一整根就可以垂到4樓……”

“不對——所有繩子加起來差不多有十米,但還不到,算上打結的損耗和天台將近兩米的欄杆,一層樓房有三米高,繩子只能垂到——5樓!”

5樓是李憨家,可錄像表明李如斯是開四樓的門出去的!

“你忘了嗎?天台上其實還有另一段繩子,將近有兩米……”

“什麼東西?”徐來鼓大了眼睛問,他已經隱隱猜到了是什麼。

“盧青崖。”

儘管有所準備,但聽到從李如斯本人嘴裏直接蹦出這三個字,徐來還是怔了一會兒,他難以想像一個人要夜縋而出,又爬過一個受害人的屍體,這需要多大的勇氣,亦或是懷着海深的恨意。如果再湊巧一點,住在五樓的李憨一家人抬頭一瞅,還能瞧見恍然飄過的“跳樓者”的影子和那飄忽不定的繩索,還能和他對一個大眼瞪小眼,明眼瞅暗眼。李如斯沿着屍體滑到最低處,雙手抓住屍體的腳踝,他可以聽見死者的骨節咔咔作響,二人恰如一根繩上的螞蚱,在冷風吹拂的高空,在無人抬頭的夜裏,戰戰兢兢,搖搖欲墜。爾後,他輕輕一盪,雙腳點地,哆嗦個不停,腰桿撞在銀色金屬欄上,在夜色中發出一聲清響,他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發現樓上樓下都沒有響動。於是他脫下連衣帽衛衣和厚重的手套塞進浴室的垃圾袋裏,轉身拿起一條浴巾。出門的時候,他反手捏着浴巾擦掉了門把手上的指紋,並提着黑色膠袋子離開。

“我不懂,你是來阻止盧青崖取魚形佩的,”徐來問,“可你為什麼一定要殺了他?那可是你兄弟呀!”

“有時候,兄弟不如朋友,遠親不如近鄰,你以為是我先動的手嗎?我只是被逼無路可走。”李如斯一臉憂鬱,靠在椅背上臉往後仰。

徐來默默然,不發一言,聽他繼續往下講。

“說來好笑,我和盧青崖是異父異母異名異姓的親兄弟,我十八歲時住進盧家生活,正是我親生父親離世的時候,然而我那時候並不知曉,我的生父竟然還有另外一個家庭。”

“我一直沒搞明白盧倚南為什麼會選擇接納你?”徐來攤出左手,道出了積慮多時的疑問。

“把柄,”刑古簡短地說出兩個字,豎起兩根手指,“其一是李如斯掌握着盧倚南殺害自己生父的證據,二是盧倚南本人有把柄在羅素禎手裏。我們曾以為風流的只是羅素禎?我們認為收養兒子的只有羅素禎?可據我們的徹底調查,不是已證明了盧青崖是盧倚南的私生子嘛?嘖,這盧家兩口真有意思,貌合而心不合,同床異夢。真不明白當年他們在團山寨的熱戀是不是傳聞……”

余嘉其看著錶演欲旺盛的刑古,一恍然記起當年師傅看着自己的情形,年輕人都充滿熱情,懷抱理想,肩負正義,單純而稚嫩,只為求那世間唯一的真相,那股衝勁兒讓人莫名感動。可他的腦海里,又飄過師父的影子……

“正是因為盧倚南和羅素禎各自捏着對方把柄,所以才默許了二人的越軌行為,盧家是湖山大戶,關係網都在上層社會,深知家醜不能外揚,所以面子流了血,裡子只能忍着。”余嘉其突然連聲嘆氣,“唉唉唉,只是苦了盧青崖和李如斯這對為人子女的,表面兄弟,陌路手足,實難相處!”

“可是,年輕人再相處不佳還得看長輩面子,這十餘年都過了,究竟是什麼讓老二對老大動了殺心呢?”

雙豐樓的天台上,黑幕籠罩,夜風拂面,星子模糊地綴在蒼穹。

盧青崖聽着一聲比一聲鄰近的腳步聲,從欄杆邊轉過身,問:“你來啦!”一道電光便直直地打在他的眼上,他不得不用手擋住。

“是我。哥。”李如斯不摻雜一點兒感情的聲音響起。

盧青崖頓時覺得不悅,問道:“你來做什麼?你不要再打攪父親的計劃了!要不是母親護着你,你早被趕出家門了!”

“我來只是告訴你一件事,你休想從李憨手裏拿到鑰匙!你知道你們有多無恥嗎?李氏祖先留給我們兄弟倆的東西,憑什麼要交給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盧青崖視線移往樓外,略低頭,摸了摸鼻子,提醒道:“弟弟,我已經和李憨商量好了,我們不是搶,我們是用錢交換,他正好缺錢——”灰暗的光線下,他舉起兩隻手掌,猶如繳械投降,“這個數,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

“你閉嘴吧!”李如斯狠狠地駁了回去,“你們以為錢能解決一切?你在想屁吃!李憨可是和我一個父親的哥哥!跟你不一樣!”

“弟弟,你聽我講,”盧青崖揮動着雙手,雙目一沉,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你的金錢觀不同我並不排擠你,但你畢竟是盧家的人,你要明白這些年是母親在供你上學,供你出國,你不可否認,這世界上有百分之80的事情都能夠用錢解決,還有百分之20的事情也能用錢來緩解。”

“包括雇兇殺人嗎?”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盧青崖一甩袖子離開圍欄,右手搭上通往樓道的門時又折返回來,氣急敗壞,像一個長輩教訓小孩,“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南海埋葬的秘密你不想要嗎?關於你我的祖上,你不抱任何興趣嗎?”

“呸!”李如斯一口唾沫飛到地上,“我的祖上可以追溯到李紹白,母親的祖上是羅炳然地主家的親戚,不知道你們在瞎摻和什麼?這些年你們囤的錢不夠花嗎?還是人的貪慾永無止境!你們謀害徐行的整個過程我可是一清二楚!你們讓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成年之際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他一生摯愛的人!”

“夠了!”盧青崖粗魯地揮着手,“父親說過了,為了目的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犧牲自我。”他腮邊的肌肉抽搐着,“父親派我來取玉佩早就做好了犧牲掉我的準備,而除掉一些於他不利的人,他又會心軟幾分呢?”

“你承認你們干過傷天害理的事了嗎?”李如斯不由得握緊雙拳,骨節咔咔作響,眼裏射出一道不易察覺的火光。

“做過,父親為了安心,你的生父——李大業是我親手毒死的,在醫院裏。”

“我知道是他!”李如斯至今回憶起那晚上的回憶和他殺害自己多年的“哥哥”時,仍然彷彿身臨其境,心有餘悸,他渾身上下顫抖個不停。“在致和醫院裏幫李宏(大業)寫第二份遺書的就是我,他十八歲的兒子顫抖地代筆寫下他父親血一樣熾熱的文字,他又親眼目睹了他的父親被人毒死,他縮在角落裏,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因為他切切記着父親在耳畔的囑咐——不要說話!不要說話!從此他的心裏住了兩個魔鬼,一個是膽小鬼,總在他夜深難寐時對他竊竊私語:要忍耐,要有耐心;另一個是復仇的惡鬼,一直在他迷失之時告誡他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

“我的內心的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都在提醒着我,復仇就在此刻!新仇舊恨終該有個了斷!我撐着欄杆俯望着半城燈火,心裏已經翻江蹈海。但突然間,我覺得有些不妙,有人從背後突襲,先下手為強,雙臂鎖住了我的喉嚨,我的呼吸瞬即變得濁重起來了。我亂舞着十根手指脫離圍欄,抓扯着後者的頭髮和耳朵,他騰出一隻手把我的腦袋往方形的欄柱上按。猶如雞蛋碰石頭,好似螳臂擋車馬,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眼眶骨吻上石頭的聲音,一陣鑽心的疼,忍不住齜牙咧嘴。臉好像被割破了,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往下流,滿嘴猩甜的氣息。來着不善,招招痛下殺手,他準備撞我第二下的時候,我雙手已經撐住欄邊兒,腳使勁兒往牆上一蹬,我們兩個都撲了個趔趄,踉蹌四五步,撞翻晾衣服的三腳木架,在地上打着滾。天台上所有的晾衣架呈多米諾效應地轟然倒塌,木棒散了一地,衣服裹住了幾乎整個人,他還想使雙腿夾住我的腰腹,被滾動的木棒隔開。我此時正壓在他身上,抬起後腦勺,狠狠地在他鼻樑上人中處砸了兩下,我的右手摸到一段晾衣繩,趁他此時被我砸得恍惚,手勁兒稍松,扯過繩索將他手腕纏住。他使不上力,我就撥開他的拳頭掙出身去,扣到他背後,這回終於算是反客為主了。我拖着手裏的捆仙索,慢慢勒過他的脖子,他伸出兩根手指勾着,小臂奮力往外掄,雙腿胡亂踢着空氣,一件褲衩被拋到我倆臉上,我咬緊牙齒,絕不鬆口。杜棕毛髮絲兒漸漸殺進皮里,他喉嚨里一陣涌動,想喊一些什麼話出來,但就像被痰卡住了一樣難受,而我也不想聽他的任何胡言亂語。”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我覺得自己的力量漸漸佔了上乘,對方的手臂頹然松下去,一陣刺鼻的腥味傳入鼻道,刺激着我的神經。地上驟然積了一大片水漬,冰冰涼涼地,滲透了我半邊的褲腰。我驚慌地丟掉繩索,從地上跳起來,藉著遠處高樓慘白的燈光看着地上躺着的人,我吐了一口血絲:‘哥,你作孽,你活該!’”

最後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哥哥,抬起頭來四顧無人,黑壓壓一片,早已覺得筋疲氣絕,心力交瘁,李如斯倚在牆上,撫着自己劇烈跳動的胸膛,準備稍稍平復離開現場。這時候,李憨嘹亮的嗓音在夜裏升了起來。憨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李如斯緊貼着牆面,一動不動,霓虹燈光時不時掃過在木棍、衣服和繩索掩埋下的青崖哥那慘白的臉,在嘴角添了一抹紅。

鑰匙串叮噹響。

鎖孔轉動。

推開木門——“噶呀——”

秒針還在奔跑——“滴答-滴答-滴答……”

“嘭”的一聲,木門被合上,又是鎖孔轉動的聲音,李憨的歌聲載着他下沉。聽到憨哥的聲音遠了,他才深深換了一口氣,喉嚨開始火燒火燎地疼起來。

返回五樓,鄰居丙家的啞女伶仃站在過道中間,兩手背在腰部,神色帶着哀怨,完全抓住了二位警察的注意力。等二人靠近,她便將藏在背後的東西塞給余嘉其——一張素描紙,一張啞女用鉛筆勾勒的抽象畫,畫面中有豎著兩根觸角的正方體,一個小孩兒,作業本和書案,敞開的窗戶,一幢大樓,一條垂直的繩索還有讓他們絕對無法移開視線的繩索上的被綁着的一個由火柴棍組成的人。從她天賦極高的繪畫手法抓住畫面中重要的幾個象徵,他和刑古大致推測出了昨晚上她窺見了什麼。

父母都不在家,啞女一個人寫着作業,心情苦悶,而隔壁的電視機卻大聲放着她最喜歡的動畫,可惜她家裏沒有電視機。她匆忙寫完作業,打開窗戶,這樣就可以更清楚地聽見動畫人物們的對話,她可以據此腦補畫面。可她不經意地一瞥眼,她看到了什麼,一個影子沿着天台的繩索攀附而下,而在繩索的底部,竟然還有一個影子!而吸引她的動畫片的聲音,便是從上面的影子正對着的透着橘黃色燈光的窗戶里跑出來的,她腦子裏轟的一聲,以為放的是恐怖片,小嘴張大成“O”型,她忍住沒有弄出聲音來。於是她緩緩後退,合攏窗帘,拿起媽媽正充電的手機給爸爸打了個電話:“爸爸,快回來——”

“頭兒,怎麼說?”把啞女安撫送回家的刑古跟她父母說明了情況,轉身就問余嘉其。

余嘉其舉起兩根手指:“通知局裏,照原計劃,馬上全面通緝李如斯!我倆這就下去,逮捕李憨!”

但他們還是去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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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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