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地底迷城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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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一天,於大澤如往常一樣坐在圖書館三樓的靠窗邊,手裏正捧着一本***詩詞選集看得入神,一會兒在北國世界裏溫暖如春,一會兒又在南方艷陽里萬里雪飄,這時候老6像一隻狗一樣竄進閱讀室,扶着門框,氣喘吁吁,驚動了一屋子的人:“老2,來幫忙啊!老4被人揍了,要壞事了啊!”
於大澤的書還沒合上,反着撲到桌蓋上,然後一蹬椅子腿,猛然直起身來,問:“怎麼了?”閱讀室里剩下十幾個人看着這兩人,面面相覷,有的埋頭繼續奮筆,有的等着看好戲,還有的和寧代玉一樣,雙眼蒙上了一層薄霧,眼神里多了一絲不安。
“快跟我走吧!晚了來不及了!”老6跑過來抓住於大澤的手腕就往外跑。
南門外對面的迪斯科巷道里,顧問被四個混混兒團團圍住,於大澤和老6趕過去的時候,顧問正扶着牆面,滿嘴的血。於大澤快步上前,握住一個“雞冠頭”小伙兒揚起的拳頭,生生按了下去,那小伙兒看到人高馬壯的於大澤,心裏發虛,訛道:“你誰啊,我們鋤日會清理門戶,你管什麼?別惹禍上身!”
於大澤鬆開拳頭,一臉無辜地講:“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但你們打人不對啊?這位是我兄弟。”他指了指老6攙着的吐血的顧問。
“次噢!”“雞冠頭”搖了搖被捏痛的手腕,招呼旁邊的三混混兒上。
“慢着——三兒!”眾人聽聲尋跡,看到從舞廳里出來一個白髮混混兒,披着個丑不拉幾的黑夾克,旁邊拉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姑娘。“這不是蜜兒嗎?”於大澤鋼眉一挫,心裏已明白八九分。
那白髮小伙兒鬆開蜜兒,徑直挪到於大澤面前,可惜於大澤仍高他一頭,他只能抬臉仰視着於大澤,他開口問:“這位大哥,哪條道上的啊?你什麼時候瞧見我們打人了,你那位朋友只是牙齦出血啊!”
“放你娘的屁!老4他牙口好得很!”老6回道。
於大澤瞥了一眼牆角的老6和老4,對那白髮小伙兒講:“人有病,天知否?兄弟你要沒事,我們先走了。”
“怎麼會沒有事兒呢?!”白髮小伙兒咬緊牙關,一拳狠狠地撞在轉過身去的於大澤的腰眼上,於大澤下意識地夾背,還是鬧了個大趔趄。白髮小伙兒招呼手下一幫小嘍啰:“給我往死里打!”混混兒們哇哩哇啦,像鬼子一樣大叫一擁而上。
老6見事態不對,扶着顧問先行逃亡,路上被一位鍾姓教授撞見,一番尋根究底,他才道出實情,等到老師們帶着保衛科前去了解情況,出人意料。巷子裏混混兒們橫七豎八躺着,鋪開一地,牆面凸處抹上了鮮紅的血液,舞廳老闆頑固地守着店門不讓人進,縮在牆角的於大澤認出了其中一個保安,站起身來喊道:“齊叔叔好!”
齊叔叔拍了他一巴掌,“沒事就好,小夥子,身體素質不錯!”然後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地面,“那個孩子怎麼一動不動了?”於大澤看了一眼躺地上的“三兒”,見他鼻子口頭來血,也沒來由吃了一驚,四下找那白髮小伙兒,已經了無痕迹。
被告人於大澤,男,1975年8月X日生。原系渝州大學97屆學生,2000年3月15日因參與南城“維也納”迪斯科舞吧學生鬥毆事件……因防衛過當致人死亡於2000年3月16日被渝州公安局監視居住,經本院決定,2000年5月24日被取保候審,2000年6月2日被逮捕。一審判處有期徒刑4年,緩刑2年。現羈押於清水縣看守所。
被告人於大澤,男,1975年8月X日生。原系渝州大學97屆學生,2000年3月15日因參與南城“維也納”迪斯科舞吧學生鬥毆事件……因過失殺人致人死亡於2000年3月16日被渝州公安局監視居住,經本院決定,2000年5月24日被取保候審,2000年6月2日被逮捕。二審判處有期徒刑2年,取消緩刑,立即執行。現羈押於清水縣看守所。
從學校被押走那天,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萬人空巷,圍觀的人從閱覽室一直延伸到教學樓,連盤旋樓梯上都是人擠人。於大澤垂着頭,雙眼通紅,根本不敢看他們一眼。兩邊的人聲嗡嗡作響,似蜂鳴,似犬吠,像海鷗在合唱,又像傍晚的風拂着樹葉子獵獵作響。踏出校門,於大澤用衣袖揩乾眼淚,扭頭看了學校最後一眼,室友們好像沒來,噢,老6這個孫子在人群里遮遮掩掩。她,寧代玉……抱着書本,扣着個白色帽子,正注視着自己……往上,紅旗颯颯,再往上,藍天印着白雲,夏日正濃。
蹲了兩年號子出來,於大澤覺得世界都變了,連清水鄉的天空都失了顏色。母親已經癱瘓在床,這兩年全靠他親伯娘照看,他娘讓他從衣櫥里取出一個乖巧的盒子。於大澤看着歐式盒子上面的字——Therudderoffriendship不知所措。他娘道:“拆看看看吧,寧妹子留給你的。”
於大澤去母校校園逛了一圈,沒有碰到熟人面孔,倒是看見多出的一項景點——“情山恨海”湖心亭,他站在亭子裏,四面都是嘩啦啦牽着雨絲連成的線,湖面激起水花、漣漪與子彈大小的坑洞,旋即抹平。荷花被風雨拍打得顫抖,游魚沉入了湖床底部。一整片雨的世界,唯有那所小亭子像一個空出來的結界,如同科幻作品裏在宇宙中一個用小質量捏出來的空間。於大澤就身處在這樣一個空間裏,此時此刻,風聲雨聲還有隔岸飄來的讀書聲,聲聲入耳,於大澤便憶起他被抓走的那個夏日,那個斜帶着白色帽子的女孩兒——“寧妹妹,”曾幾何時,她也在這湖邊日復一日地晨讀:Youthiscolorless.Likethewindischanging,it’sasbeautifulasfog.
心裏默默祈禱,他真希望寧代玉出國留學去深造了。只是他不明白,寧妹子留給他的那條金色的腰帶到底是什麼意思?鄉里有諺云:好女解得金腰帶,意思是賢惠的婦女可以幫助家庭逢凶化吉。但他覺得以寧妹妹的高傲不太可能對他有意思,況且盒子上還寫着“友誼之舵”,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心上人,於大澤苦澀一笑,便安慰道:“或許他是想讓我管住自己的下半身。”
帶着歷史黑點到處求職到處碰壁,一天從日出奔波到夜風起,倒在公園長椅上,石階旁,或是橋洞裏,疲憊得眼睛都睜不開,這個時候他腦子裏便做起一個很烏托邦的夢:一群男人赤身裸體困在監獄裏勞作,卻像在天堂的伊甸園,雖然辛苦,倒是每頓有一碗穩定的大米飯供給。吃飯的時候,他獨自在一個角落裏,聽會講段子的獄友開着玩笑,吹着牛逼。
痛定思痛,於大澤再次回到清水鄉,拿起了立在門背後的那根祖傳的扁擔,二度闖渝州城,做了一個風餐露宿的“扁擔客”,從此他的足跡踏遍渝州各條山路,汗水滴滿渝州城的土地,五尺長的扁擔,恰如那根抓周時摸的木棍,一頭挑着星辰,一頭擔著日月,行走在天地間,沐浴在風雨里。於大澤的扁擔倚起來,是他休息時可以依靠的大樹,是他可以墊屁股的座椅,扁擔橫起來,便是兩手平舉的寬度,這樣挑着百斤貨物爬坡上坎,方能當左臂右膀,有所把握。天長日久,於大澤的身子有些佝僂,一如扁擔兩頭下沉,帶鉤的地方先行彎曲,血與汗磨出的顏色恰如古銅色的皮膚。
“扁擔客”們經常大汗,都不喜歡穿上衣,於大澤把它鎖到金腰帶里。雙肩一抖,在金色的陽光普射下,有幾分像猴子屁股。抬起臉來咧嘴一笑,黑如鍋底,嚇壞了年輕的女僱員。2003~2005年,於大澤跑遍了渝州城,還順帶收留了一個5歲的流浪兒,每日像一個拖斗一樣帶在身邊,但他始終沒有碰見他的老鄉寧妹妹。他本以為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又撿了一個兒子,沒什麼好遺憾的,直到他碰到了他後來的老闆齊嫣。
大概是10年的時候。兒子已經跟着幾位“扁擔”叔叔的孩子邁進了學堂,“扁擔客”的工作每況愈下,天氣進入到六月中旬,頭頂的日頭正毒,於大澤沒有接到任何需求,灰溜溜地步行回家。走到一條小溪旁,忽覺倦意上頭,瞅了一眼毒辣的太陽,再也不想拔動雙腿。便轉到溪邊一面光滑巨石后,斜杠了扁擔,繩子撥到高處,後背靠在上邊,雙臂當枕。在這地方,他湊合多次了,溪風拂面,流水潺潺,很快,於大澤呼呼入睡。
一粒水滴濺到於大澤鼻尖上,他渾身抖了個機靈,像是夢裏一腳踩空,給整醒了。耳畔傳來歡聲笑語。翻身從石頭邊兒露出個頭,他看到一對俊男靚女歡跑在溪邊,正互相澆水打鬧,此時烈日穿雲,灼熱感削弱不少,夏天的風帶着溪味,彷彿人間一片美好。
“呸!擾我清夢!”於大澤罵罵咧咧地重新躺回扁擔上,又敞開了胸前的一粒扣子。
“別動!”
“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搞什麼鬼?”於大澤想着,“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有公德心。”
“別當啞巴!我們不是鬧着玩的!”說話的男子帶着股狠勁兒,短短一句話,聲線卻越抬越高,一個女人的尖叫與哭喊如同一隻跌落深淵的羔羊的嘶叫,刺破了溪邊的空氣,也驚得於大澤猛地打開左眼,右眼的眉毛也震得抖擻。他再次從石塊上方緩緩探出頭,一把匕首反射的陽光晃得他只能從豎起手掌的指縫中偷窺。他看出剛才嬉戲的那對男女遭遇了匪徒,男的倒在灘上,使勁兒抓着自己的手臂,女孩兒站在風中凌亂,於大澤看到那雙光滑的腳桿時也咽了咽口水。
女孩兒面前是一對劫匪,高個兒瘦猴兒的手裏攥着亮晶晶的刀片,另一個蒼老些,但背影很直很壯,由於角度問題,看不清二人面龐。不過第二個匪人的一頭銀髮也正如那刀片一樣泛着慘白的日光。於大澤慢慢沉下頭去,把背抵在石板上,手裏捏着自己的扁擔輕輕拍着沙岸,眼神直視着前方,一臉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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