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鮮花美人明月夜
()槿蕊記不清觀賞過多少次金水河的夜景,但是坐於燈舫里卻是別有一番風味,透過層層疊疊的輕紗幃幔:皎皎月色,燈影凌波,構成一幅如夢如幻的美景。緩緩穿過重重的荷花田,放眼望向遠處煙花柳巷會集之地——金貴坊,兩邊秦楚館數十家,閣上濃妝艷抹的妙齡女子朝來往的湖船甩着手帕子招攬生意,豐腴白滑的手臂在夜暮中甚為醒目,晚風飄揚着淡淡的脂粉味,鶯聲燕語、琴聲琵琶混成一片,好生熱鬧。
遲修澤、玉清、槿蕊正在艙中吃酒、賞荷,鑒於醉酒的經歷,槿蕊對於甜香不醉人的女兒紅僅是淺嘗兩口,不敢多喝,船程剛開始未多久,旁邊搖近只小舢板,有位身着青衣戲服、眉眼清秀的妙齡女子屈膝笑道:“公子小姐們金安萬福,我們是梨香班的,要聽曲嗎?”
這是金水河特色的生意,賣花、賣酒、唱戲等會架着小舟穿梭於豪華畫舫之間兜售買賣,可價錢比岸上的貴一倍不止,但凡雇得起遊船的大都是達官顯貴或富商巨賈,根本不再乎這點小錢,通常都會花錢買樂子,炎炎夏夜,來河上戲水消暑的船隻眾多,來來往往把偌大金水河擠得稍顯擁擠,也催生繁榮了這檔特殊的營生。
“都有什麼戲文?”玉清問道。
“有《桃花扇》、《寒月蟬鳴》、《鴛鴦絡》、《孝女漢珍》,都是叫得響的段子,最近還新學了出《越春宮》,現下最時興的,年輕的姑娘小姐們都愛聽。”
遲修澤見玉清喜歡,便把他們招過船來,青衣戲子呈上點戲冊本子,“請公子小姐們點戲。”
“你是主客,由你來點。”遲修澤接過戲子的紅摺子遞與槿蕊,“喜歡哪出就點哪出。”
“還是請玉清點,我極少聽戲文的,都不知道哪出好。”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戲文聽在耳朵里沒有分別,槿蕊絲毫提不起興緻。
玉清笑道:“也不用看了,就《越春宮》,唱好了自有打賞。”
“多謝小姐。”青衣戲子作揖謝禮。
一個敲平鼓,一個彈琵琶,一個吹曲笛,一個吹簫,擺開架式,青衣戲子立在中央,濃腔嬌調哼唱起來,梨香班屬南曲派,側重文戲,南曲旋律纏綿委婉,行腔以柔曼悠遠見長,青衣戲子年齡不大,功力卻不淺,字聲、行腔與身段節奏、雲手、水袖搭合得巧妙諧和……
玉清聽得入迷,只有槿蕊欣賞不來,吱吱呀呀不知所云,甚覺煩悶無聊,拖腔太多,好容易吐出個字,常常要在一段腔里上下游移,反覆拖曳好一陣,才進入下個字,坐久了,直覺有些發困,兩目發澀,止不住點頭,便獨自起身到甲板前抻抻腰、透透氣。
“聽悶了?”身旁響起遲修澤溫潤的嗓聲,見她出來,他也就跟着出來。
槿蕊仰頭望向他,點首誠實回答:“我不喜歡,就幾個字咿咿呀呀唱上老半天不停,挺沒意思的。”遲修澤身量很高,自己只及他的肩膀,雖然清瘦,但是肩膀很寬,靠起來應該挺舒服的。
遲修澤怔忡了一下,笑了,“你說話挺有意思。”
槿蕊笑笑,沒有回話。
“風兒吹呀么吹,
水兒青呀么青,
鴛鴦成雙對,
鳥兒歡戲水,
魚兒肥呀么肥,
藕兒白呀么白,
又是一年好收成,
直求蓮蓬賣個好價錢,
哥哥早日把媒說,把媒說,
快快把奴娶過門,娶過門,
讓奴為你生兒育女……”
喧鬧嘈雜中飄來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清脆空靈,比起《越春宮》更合槿蕊的胃口,槿蕊傾耳細聽,遲修澤也沒說話,兩人就這麼靜靜站在船頭,賣花女乘着漁舟,一邊唱着《采菱調》,一邊放眼尋覓生意,撇過槿蕊和遲修澤,便一櫓一櫓搖上前來,高高捧起雪白的花籃,茉莉的幽香撲面而來,“美麗的小姐,買串花,戴在腕間、脖子上,整晚發香,就連您那美麗的頭髮都會散着醉人的香氣。”姑娘是買賣的老手,問得是槿蕊,兩眼卻瞄緊遲修澤,“你那白玉脂的面寵就如這雪白的茉莉一樣嬌美動人,買幾串。”
遲修澤信手提過籃子,槿蕊急急阻攔,“不用了,別為我花這冤枉錢。”
遲修澤看了看她,故作詫異之態,高高挑起雙眉一本正經道:“我是為清兒買的。”
賣花女抿緊嘴笑,槿蕊回過神,他言下之意就是說她自做多情,微微一窒,咬咬下唇背過身。
“就沖你有張會說道的巧嘴,花我要了。”遲修澤扔出二兩銀子給賣花女,“餘下的算是打賞你了。”
“謝爺賞。”賣花女喜孜孜掂了掂銀兩,又道過萬福金安,搖起槳又尋別家生意去了。
“我說笑呢。”遲修澤的聲音在身後悠悠響起,捻起一串遞近到槿蕊的眼跟前,“快戴上,別辜負了花,瞧它開得多好。”
槿蕊臉往旁邊一擺,不睬理,正邁腳找玉清,忽然,旁邊撲通一聲大響,有個身影從兩層高的船板掉了下來,濺起半人高水花,槿蕊反應快,機靈地一貓腰,躲在遲修澤的肩膀下,只有裙角、鞋面被潑濕了些許,可憐遲修澤是沒地躲,衣服、發稍滴滴答答落水珠,原來是兩個吃花酒的為瑤娘爭風吃醋打了起來,吵嚷推搡間失足落了水,這會船上的人正伸竹竿搭救。
相較平日的風度翩翩,此時的遲修澤略顯狼狽,他卻不甚在意,不緩不急抬手拭了拭臉,撥開粘在耳鬢的發縷,槿蕊想笑不敢笑,鼻間咕噥了句活該。
遲修澤擦了擦臉,一本正經道:“我可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我給玉清送花去。”槿蕊從籃子裏抓了幾串,笑着跑去找玉清,遲修澤在後面叫她也不理,把花遞給她,“玉清,你哥給你買花了。”
玉清趕緊別過臉,撫住鼻子連着打兩個噴嚏,“快拿走,我受不住這麼濃的香味熏,我哥怎會給我買罪受。”
“不好意思。”槿蕊隨及把手背在身後,往後退了幾大步開遠。
後腳進來的遲修澤笑語解釋道:“玉清嗅到濃香就鼻子發庠。”
“哥,這是怎麼樣了?濕成這樣?”玉清見遲修澤如此,喚來小廝,回府給他取乾淨的衣裳。
“兩個猛浪的酒客給鬧得,不妨事。”遲修澤擺擺手,接過抹翠遞來的汗巾,一邊擦,一邊說:“平時在外沒少日晒雨淋的,這算個什麼,而且風正好,吹吹就幹了。”接着又對抹翠吩咐道:“把槿蕊手上的花收到外面的籃子裏去,拿塊布蓋上,別讓香味溢出來。”
抹翠應聲去辦,玉清見槿蕊不喜聽戲,便打發了戲子們,瞅見艙尾擺有古琴,心中一動,叫懷紅搬來兩張圓凳,牽着槿蕊雙雙坐定,然後對遲修澤笑道,“哥,我們給你來個餘興的節目。”
槿蕊明白她的意思,她和玉清琢磨出聯撫古琴,閑暇時常玩,她彈右手,玉清是左手,琢磨了幾個月,配合相當嫻熟默契,指尖在琴弦上飛舞,選的是十大古曲之一的《芭蕉雨》,古色古香的憂傷古牌曲被彈出現代的搖滾風,相當熱鬧歡騰,登不得大雅之堂,不是遲修澤喜歡的調調,但是玉清卻是如此的開心快活,在他的印象里,玉清的微笑是淺淺淡淡,總隱含一抹暈不開、消不散的愁,可她和槿蕊相處總是開眉展眼,心想若是娘再給玉清留個像槿蕊般的姐妹給她做伴該多好,細想她的隨性無邪,不是深宅大院能養得出來,再多生兩個,只怕也是與玉清同樣的脾性。
“哥,好聽嗎?”一曲彈畢,玉清累得微微喘着氣,雪白的臉頰難見的浮起一絲紅暈,煞是動人好看。
“真好。”遲修澤含笑着點點頭,輕拍兩下掌心給其肯定,“頗有新意。”
“信你才有鬼!”玉清自然不信,起身把琴讓給她,“槿蕊,給我哥露兩手,震震他,就彈《蓮荷舞風》。”坐回遲修澤的身旁,笑道:“哥,你可不知道,槿蕊是精通音律,琴工可是數一數二的。”
“好。”槿蕊也不推辭,十隻纖指停於琴弦上,定神收了收方才高昂的激情,右中指一挑,曠古高韻輕攏慢拈的划響了,琴音基調靜美,鳴聲入耳,靜中盡顯靈逸氣質,動中似穿雲入月,綿延不斷,遲修澤不禁閉目凝神細品,腦中像展開了一幅工筆精細、清麗淡雅的水墨捲軸:江天暮靄,潺潺的流水聲,輕柔的晚風,還有那舞風弄情的荷花是倏隱攸顯,意境縹緲深邃,音隨意轉,她把大自然的美妙融進了琴聲,荷花幽雅、高潔、纖細、端莊的品質展現無遺,與今晚的夜色相映成趣,遲修澤在娓娓的餘音中睜開眼,眼前的槿蕊忽然化身為迎風搖曳的蓮花仙子,美得令人屏息,美得讓他拔不開眼,令他心尖發疼。
遲修澤沒有拍掌,也沒有讚美,就這麼靜靜的望着她,槿蕊讀懂他的眼睛,他喜歡。
又小玩了一會,槿蕊見時候不早,起身要回家,遲修澤便先駕車送她到家,槿蕊朝他們揮手告辭,便下車叩響家門的銅鎖,“奶娘,開門,我回來了。”
“槿蕊。”遲修澤提起花籃跟過來,“忘記你的花。”
槿蕊看着他,沒有接過手,遲修澤把藍子擱在地上,“賣花的姑娘說得不錯,這花正配你,你不收,便是白白糟蹋了它。”
槿蕊摳了摳手指頭,心裏想着玉清是聞不得,他又大男人,拿花也無用,不如拿茉莉泡個美容澡,想及此,爽利的收下了,“那就謝謝了。”
遲修澤笑道:“這就對了,我們先走了,改日再會。”
來應門的海棠瞧見遲修澤,登時傻了眼,半張嘴巴,誠如初見玉清般,直到他們的馬車消失在巷口,還沒能回過神,槿蕊拉她進門,插牢門拴,連拍她數下額頭,才招回她的魂,“你先把籃子提進去,千萬別讓我爹看見,再去提水給我凈身,我要泡香香澡。”
“小……小姐,他是誰啊?”海棠指着巷子口的方向,痴痴木木的問道。
“他是玉清的哥哥。”
“我的老天爺,佛祖菩薩,他們家怎麼一個比一個生得好,個個都像神仙轉世。”海棠嘆道,想了想她竟然沒能去,跺跺腳,悶悶不悅的嘟囔道:“小姐,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你不是身子還沒好全嘛,以後還有機會,你想想,如果在他面前你直往跑茅廁,衣裳肯定會染上不雅的氣味,豈不是更不好。”槿蕊摸摸她的腦袋,“他們家聚會多,下次肯定帶上你。”
海棠聽了果然歡喜,興興沖沖提起花籃子進屋,準備洗澡水去,她倆沒有注意隱在暗處等待多時的逸君,槿蕊先去雲娘的屋裏道過晚安,便回屋泡澡,海棠不停的詢問今晚的種種,遲修澤如何,槿蕊難得好脾氣,從頭至尾都告訴了她,泡了小半個時辰,直到皮膚吸足了茉莉的清香才上床安寢,嗅着花香,枕着遲修澤溫柔的笑容入了夢鄉。
至此,槿蕊往遲府跑得更勤了,一則是被遲修澤所深深吸引,如向陽花受着太陽的牽引,無法自拔;二則他們時常會舉辦飲酒賞荷、吟詞賦詩等聚會,玉清都會拉她作伴,既能見到遲修澤,又能見識封建上流階層風雅活動,槿蕊何樂而不為,相處的時間雖短,那萌動的春心卻已然發了芽,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