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爸爸的大魚
寒假就這麼一天天在書山題海中無聊地過去。偶爾金鈴下樓替媽媽打醬油買味精,碰到巷子裏的同學,才知道大家的日子都是如此,誰也不比誰過得快樂。
金亦鳴出差去了。蘇北的一家鄉鎮企業在生產配料的什麼問題上碰到了困難,專程到學校里來請專家金亦鳴去幫忙解決。卉紫為此有些意見,說快過年了也不肯在家裏獃著,答應了在寒假中幫金鈴全面補習數學,這下倒好,整個寒假不是課題組開會就是研究生談論文,現在又出差去蘇北,金鈴的數學書一共沒有翻過兩頁。
金鈴倒是挺高興。六年級的課本對文科畢業的卉紫來說已經有些困難,計算題藉助計算器還能算得明白,應用題就相當吃力,如果是打了“*”的附加題或是思考題,卉紫簡直如看天書,思維壓根兒沒有金鈴來得快捷。所以爸爸一走,沒有人批改作業的對錯,金鈴總算能稍稍鬆一口氣。
雜誌社是不放寒假的,卉紫的工作要到年三十那天才能結束,雖然這之前上班也就是象徵性地點個卯。正因為如此,金鈴獨自在家時也不敢偷看電視,提防着媽媽會突然提前下班回家。媽媽的偵探手段非常厲害,那就是回家后常常去摸電視機的后殼,如果后殼是熱的,說明金鈴看了電視,只不過在她進門的一瞬間裏把電視機關了而已。金鈴挺埋怨那些設計電視機的人,覺得他們一個個都太笨,簡直一點不為中國的廣大兒童們着想,在電視機里做些小小的技術改造,比如添加個微型電扇之類,不就使很多孩子可以高枕無憂地偷看電視節目了嗎?
當然,開心的日子還是有的,並且它總會在金鈴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出現。
有一天下午,媽媽已經下班回來了,正在忙着收拾單位里剛發的年貨,把它們分門別類,有的晾掛在陽台上,有的暫存冰箱,有的當即刷洗下鍋。每年過年之前家裏的冰箱總是爆滿,接近超負荷運轉,使媽媽下決心要換一台大容量的最新產品。可是春節一過冰箱就開始“瀉肚”,很快將所有的儲存傾吐一空,而後頗為空落地等待來年。這時候媽媽的決心跟着煙消雲散,再不提什麼換冰箱的舊話。
那天下午單位里分的是冰凍帶魚。在所有的魚類食品中金鈴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銀閃閃細條條的東西,尤其是冰凍過的,尤其是過年時單位里分發的。因為它們毫無例外地已經很不新鮮,當媽媽將魚塊洗滌乾淨投進油鍋后,滿房間就會瀰漫出那種臭烘烘的海魚味。好笑的是這時候如果下樓在巷子走一圈,你會聞到家家戶戶廚房裏飄出來的都是這種刺鼻的味道。
媽媽戴着圍裙,提着一雙濕淋淋的、沾滿了銀色油污的手,大聲喊金鈴:“快來幫我倒點熱水!”
金鈴放下自動鉛筆奔進廚房,捏着鼻子去提熱水瓶。卉紫說:“算了,別做出這副林黛玉的嬌樣兒了,待會兒魚煎熟了,拿作料一烹,你比誰都吃得來勁。”
金鈴就有些不好意思,把捂着鼻子的手放下來。
金鈴打開熱水瓶蓋,往洗魚的盆子裏倒水。卉紫大叫一聲:“別澆在魚身上!”可是已經晚了,滾沸的熱水已經將一部分凍魚燙得皮開肉綻。
媽媽嘮叨說:“真是一點事情都不會做。從前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接下去媽媽就該講她小時候會做什麼什麼事情,心有多靈,手有多巧。金鈴不要聽。問題不在金鈴心不靈手不巧,在於她沒有機會去嘗試做那些女孩子喜歡做的事。金鈴每次主動提出要幫媽媽分擔家務時,媽媽回答她的都是一句話:“這些事你別管,你的任務是學習,把成績搞上去就行。”金鈴只好快快地回到書桌旁。
此刻,媽媽的話剛剛開頭,門鈴響了。真是救命的鈴聲!金鈴飛奔着去開門。媽媽急忙在後面喊:“先看看是誰!別放生人進來!”
門一開,金鈴傻眼了:門外站着的既不是熟人也不是生人,而是一條銀光閃閃、比她人還要略高的大魚!那魚的身子比爸爸的大腿還粗,頭像個斗大的饅頭,尾巴呈扇形拖掛在地上,滿身的鱗片每一片都有茶杯口那樣大,兩隻如嬰兒拳頭般的眼睛金黃色,眼皮外有一圈微紅,晶亮的眼珠充滿熱望地盯住金鈴,一副深思熟慮的智者的模樣。
媽媽在廚房裏問:“是誰呀?誰來了?”
金鈴張了張嘴,她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總不能說一聲:“是大魚來了。”
媽媽等不到金鈴的答話,甩着濕淋淋的手從廚房裏出來了。據說過年前的這段時間社會上流竄犯很多,入室打劫的案件頻頻發生,此時家裏只有她跟金鈴,一切不能不多加小心。
媽媽一看堵在門口的大魚,跟着也傻了眼。她扭過頭,結結巴巴地問金鈴:“這個……這個……今天是幾號?”
她其實想問的是:今天是不是“愚人節”?怎麼會有人開這種玩笑?
這時候大魚身後發出瓮聲瓮氣的聲音:“請問這是不是金老師的家?”
卉紫慌忙回答:“是是。”
那聲音說:“哎喲,可算是沒找錯。”
接着魚身往旁邊一閃,露出後面兩個滿身冒着汗氣的小夥子。他們熱得棉襖都敞開了,額前的頭髮濕漉漉地粘成一團。那條比金鈴還高的大魚,原來就是他們用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抬在肩上的。大概是累慘了的緣故,此刻不等卉紫發話,兩個人就迫不及待地抬着大魚往門裏走,徑直衝進廚房,看看狹小的空間無法將肩上的龐然大物安置下來,又轉身奔向一旁的衛生間,當機立斷地卸了擔子,把那魚放進浴缸中。浴缸也還不夠大,魚只能勉為其難地屈身其中,頭和尾巴都翹在半空裏。
卉紫驚慌失措地先跟着他們進了廚房,而後又跟他們進衛生間,繼續用結結巴巴的聲音問道:“這個……這個……你們……我們……”
一個穿紫紅毛衣的小夥子把額前汗濕的頭髮捋一捋,笑嘻嘻地說:“這魚是送給金老師過年吃的。”
卉紫仍然疑惑不解:“可我不認識你們……”
紫紅毛衣的小夥子答:“沒關係,金老師認識,你跟他一說就知道了。”
卉紫還不放心:“怎麼可以呢?這麼大的魚,買買得好幾百塊錢……”
小夥子笑起來:“鄉下人,買什麼?鄉里水庫打的。金老師去年帶研究生到我們鄉里實習,幫我們鄉辦企業解決了大難題,送條魚給他吃吃還不該?”
卉紫聽這一說,才算徹底地放了心,慌忙在圍裙上擦乾淨手,張羅着泡茶,又叫金鈴去拿為過年準備的瓜子糖果。兩個小夥子卻死活不肯坐,說有車在樓下等着,當天還得趕回鄉里去呢,扛上抬魚的粗木棍就走了。
送魚人剛出門,金鈴在房間用勁蹦起來,大聲歡呼道:“爸爸萬歲!這麼大的魚啊!是一條了不起的魚王啊!”她跑到衛生間裏,用手拍打着結實的魚身子,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觸魚的眼睛,還試着把整個拳頭塞進魚嘴裏,興奮得什麼似的。她想這一定是全城裏獨一無二的大魚,班上無論是張靈靈家還是於胖兒家,絕對不會有人送給他們這麼大的魚。等開學的時候她要把這事告訴全班同學,她終於也有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卉紫看着金鈴的高興樣,不失時機地教育她說:“這下看到了吧?知識和文化還是有用的,當官的家裏有人送禮,爸爸憑學問一樣能受人尊敬,世界上……”
金鈴打斷媽媽的話:“你準備把這魚怎麼辦?”
這句話問得實在及時,卉紫閉上嘴,開始思索如何處理大魚的問題了。卉紫估摸這魚有六七十斤重,三口之家在春節期間是無論如何吃不下去的。要完整地放進冰箱,除非那冰箱大得像冰庫。那麼只有一個辦法:解剖——分割為零碎魚塊,再送出一部分給親朋好友,餘下的自家慢慢消化。
卉紫到廚房裏拿來一把最快的菜刀,站在浴缸邊上打量了大魚好久,決定從魚的脖頸處下手,先割下它的大腦袋來。
金鈴心裏慶幸地想:好在這魚已經死去多時了,否則割頭的痛苦它受不了,她也受不了。魚的疼痛是在身上,她的疼痛是在心裏。
卉紫割魚頭的時候才發現她對自己的力氣和魚鱗的堅實都估計不足。足有銅錢厚的魚鱗幾乎比銅錢更硬,鋒利的刀刃在鱗片上輕飄飄地就滑過去了,最多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色割痕。刀刃無法深入魚身分毫,卉紫白用了半天勁。金鈴自告奮勇說:“我來吧!”
當然這話說了等於白說,金鈴又割又砍,弄得鼻尖冒汗,那魚根本就若無其事。
卉紫說:“送魚的人真該考慮到我們殺魚的艱難。我倒寧願要幾條小一點的傢伙。”
金鈴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說:“報上不是登過廣告嗎?‘有事請撥110電話,巡警同志為您排憂解難’。我們打110報警電話吧。”
卉紫說:“請巡警來幫忙殺魚?太荒唐了。”
可金鈴的這句話還是提醒了卉紫,她想起金鈴奶奶有一把專門用來剁排骨的斧子,連忙洗了手去打電話向奶奶求援。好在兩家距離很近,放下電話不到10分鐘,奶奶已經握着斧子氣喘吁吁趕到。
奶奶說:“真是好笑,一路都有人問我拿斧頭幹嗎,以為我家來了打家劫舍的強盜呢。”
奶奶年紀大了,力氣卻不小,又比卉紫有經驗,再加有利斧快刀做武器,事情馬上變得容易了許多。她先用電工起子將茶杯口大小的魚鱗一片片起出來,然後舉斧猛地砍進魚背,在碰到脊骨時巧妙地迂迴到關節處,終於將一個碩大的魚腦袋砍殺下來。
魚腦袋跟魚身猝然分離,黏稠的魚血便洶湧而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隨之衝出來,把金鈴熏得打了一個噴嚏。她看見隨着血液緩慢湧出切口的金黃的魚籽、雪白的魚油、花花綠綠的魚肚腸和鮮紅的心肝,覺得恐怖,又感覺頭昏噁心,轉身逃出衛生間去。坐在外面又想,不能不看,不看太可惜了。她就站在衛生間門口,捂住鼻子,只用嘴巴呼吸,眼睛眯起來,從眼縫裏窺視整個過程。
卉紫和金鈴奶奶齊心合力,又砍又剁,終於將一條大魚分解成塊。牆壁上、抽水馬桶上,到處都是噴濺上去的黏稠的魚血。奶奶和卉紫兩個人張着4隻鮮紅鮮紅的血手,一時竟累得無力擰開水龍頭沖洗。奶奶一屁股癱坐在馬桶蓋上,聲明她得歇一歇才能打掃“戰場”。卉紫面有難色地說:“那你先出去,我來收拾。要不然闖進個人來,還以為我們家裏出了人命呢。”
奶奶就出去到廚房裏洗了手,坐下來喘氣。卉紫一個人在衛生間忙碌,先用水沖地,又用拖把拖,嗅嗅還是血腥味衝天,乾脆兌一盆洗潔凈,蹲下身將每一條瓷磚的縫隙都抹了一遍。完事後探頭再看浴缸里,魚塊橫七豎八堆了一缸,白生生的魚肉從每一個切口鼓出來,夾着細細的鮮紅的血絲,看着就覺得肚子很飽,沒有煮它來吃的慾望。
卉紫不無憂愁地說:“怎麼辦呢?這些魚塊?”
奶奶倒很乾脆:“送!樓里的鄰居每家送一塊,再打電話喊金鈴她姑姑來拿。剩下的你們塞冰箱,塞不下的我帶回家腌起來。”
奶奶活像個大將軍,指揮起來頗有點雷厲風行的軍事家氣派。
金鈴這時候開始活躍了,主動申請擔負給鄰居們送魚的任務。當然她期盼的其實是鄰居的一聲驚訝或者讚歎。她挨家挨戶笑眯眯解釋:“這是我爸爸的大魚。”
當天晚上金鈴做了個夢,夢到一條巨大的鯨魚壓在她的身上,身體冰涼冰涼的,嘴巴里的味道腥臭腥臭的,壓得她不能掙扎,無法呼吸。她驚恐地呼喊媽媽,又覺得喉嚨也被卡住了,什麼聲音也喊不出來了。她急得一身汗,醒了,原來是個夢,是她睡覺時無意間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整整一個春節,還有春節過後的整個春天,金鈴的家裏總是瀰漫著燒魚的香味。紅燒,熏炸,剁碎了做魚丸魚餅,糖醋魚,豆瓣魚,酸菜魚,魚湯火鍋……吃得金鈴看見魚就噁心。此後直到金鈴畢業考試,卉紫再沒有往家裏買過別的什麼魚,用她的話說:“簡直吃怕了。”
所以,金鈴總結出一個深刻的道理:物質過於豐富了也不是好事,對未來永遠抱有期望才是最美好的現實。